<p class="ql-block">打铁店</p><p class="ql-block"> 我家对门隔一条石板路有户打铁人家，主人铁匠，蓬头垢面，生活苟且，姓什么名什么，一向不传，人都叫打铁店。打铁店有时指铁匠本人，有时指这户人家，当然也是指打铁店。譬如，有人说打铁店女人，指铁匠的女人，说打铁店邻居，指这户的邻里，说去打铁店打把菜刀，才正式有了“店”的意思。打铁店只单单在门口生上炉子，放一铁墩子，锻打铁器。岛上都晓得红庙街打铁店，带上报废的铁制工具，前来加工翻新，打铁店从中收取加工费，有耗材的，另外加收些费用。</p><p class="ql-block"> 打铁店约摸四五十岁年纪，有哮喘病，打铁时气喘得与炉子边上拉动的风箱同时“呼呼”作响。我六七岁时见他仅单独打铁，没有帮手。也从未见过他的女人添他帮点什么忙。女人年轻时在旧上海呆过，遗留着城市人作派，烫头发、描眉毛、抹脂粉，一样不缺。她仰头走路不理人，人也看不惯她。背地里对她风言风语不少。我年幼不懂事，却也听得出她身世不体面。这样的女人，因何为跟邋里邋遢的打铁店过日子？实在匪夷所思。</p><p class="ql-block"> 打铁店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比我年长起码二十好几岁，常年生活在岛外，很少回家。有一次我看见他从小店（相当于现在小买部，归县商业合作社管）出来，两只手指缝间挟着瓶脖子提起几瓶青岛啤酒，大摇大摆地走，“噱头势”（方言意为气派）蛮健。大人见之， 神色里意味深长，但仍会喊他“阿基回家啦”，阿基边走边点头回应“嗯！嗯！”。阿基给我留下很有钱很有气派的印象。小儿子只比我大二三岁，相貌与哥一点不像，面貌乌黑，名叫（）皋，故称“乌皮皋”。哥俩年龄相差好远，很罕见，成了谜。而在我的记忆中，其肤色不见得有多黑，或许是哥面目清爽肤色白皙，他相比不如，又或许是另有什么隐情。因为，有人议论过关于乌皮皋他娘与男人间说不清楚的事体。乌皮皋从小顽皮，鼻梁上有个明显横条子伤疤，是不是伤疤缘故？他常流鼻涕，会用衣袖擦拭。但不妨碍我等几个年龄相仿的人跟着他玩耍。他对我们也好，把家里的旧书撕成一张一张折了好多三角包分给我们大家一起打。先由一个人握着三角包对准地上三角包用力拍下去，被拍得翻过面的那个三角包就归他所有。每人以次轮流进行。乌皮皋力气足，会朝一个角的方向拍下去，往往得手，最后三角包都让他给收了回去，搞得我们满头大汗也垂头丧气，而他乐得使劲擦鼻涕。我们还玩打铜板游戏，从箱旮旯里找出几个铜钱，有“雍正通宝”、“乾隆通宝”、“嘉庆通宝”甚至有“镇宅之宝”字样的各种铜钱，那上面的文字，都是乌皮皋说的。他到了上学年龄，但没上学去，当然也不认得字，是铜钱玩得多了，自然识得铜钱上面的文字。他踮起脚尖，手执铜钱闭着一只眼，睁着一眼瞄准地上铜钱，松开手指，铜钱落下，打着的为赢，输者要被他刮一下鼻子。刮别人鼻子时，他合掌 相搓着，洋洋得意。而被罚者等待刮鼻子紧张得浑身哆嗦。那一刻他却更乐了，假装下手很重的样子，触到鼻梁后突然轻轻划过了了。随后有人会问被罚的人“痛不痛”，那人才睁眼顾盼，恍然意识到已经过关，顿时高兴地说不痛不痛。而乌皮皋心满意足地笑了。乌皮皋也有打不着铜钱被罚的时候，他人高，我们够不着，他情愿蹲下来让人刮。机会来了，我们一齐扑上去硬是拨开他双手护着的鼻子，要刮他的疤痕，弄得乌皮皋满脸粘有鼻涕。</p><p class="ql-block"> 后来打铁店进了隔海的定山手工业综合社。而那女人仍守着家。火炉子、风箱和铁墩子也依然摆放在门口。过了一阵子，那火炉子又生起炭火，火熖从炉口子蹿出来，照映着一张胖乎乎面孔。原来新铁匠代替了旧铁匠。这人五大三粗，生来就是铁匠的命。他会把别人家死掉的小狗小猫要来，放进大铁壶，挂在炉口上方炖汤吃。听说他是永康人，怎么会来到这里，也成了谜。那年起，上面提到的带我们玩的乌皮皋已不知去向。其间，永康人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孩子找来，可是只小住几天就离去了。这么一来，关于铁匠女人与永康人间不明不白的猜疑，如同炉火一般冒出来，传到了我不谙世事人的耳朵里，又是一个难解之谜。</p><p class="ql-block"> 五六十年过去了。我十七岁离开老家，海岛巨变。母亲在世时，我常常会向母亲打听年幼时所见所闻的事情，却唯独不曾问询打铁店的事。</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四那天，上海的余同学谈起有关“背箕神”的事，我忽然联想起过去听闻的有关“五通”的传说：早年某日，天蒙蒙亮时，早起农人路过打铁店，见窗户透出煤油灯暗淡光亮，凑近一看，里面还在捣年糕，只见遍地凉着白白年糕。农人十分惊奇，脱口一声“捣这么多年糕呀！”话音刚落，屋顶瓦片“哗啦啦”一阵响过后，倾刻间年糕不见了。这就是发生在打铁店的关于“五通”的故事。我上学后，又时常听人说起过这桩玄乎事体。记得母亲神乎其神地说过，要是悄悄爬上屋顶，翻动瓦片，五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年糕也就不会被收回了。奇闻指向的是打铁店，是传说又似乎不止是传说。我努力回忆早年有关打铁店的见闻经历，试图求证“五通”的真实性。可是，我那时候的经历与它又有什么关联呢？不说别的，就连乌皮皋现在也不知下落。按时间推算，即便有这等诡异事件，也可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可惜无法查证。</p><p class="ql-block"> 打铁店的诸多疑案，皆成谜团，终将随岁月流逝渐渐地被湮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年2月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