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满江红”

老仇

今年春节期间，在网络这片天地里，可能要数“满江红”是最热门的话题了。因老谋子导演的电影“满江红”上映，且好评如潮。于是，各路大仙纷纷拿“满江红”作为话题，用以吸引眼球。我呢，虽然对宋词以及宋史连“一知半解”的水准都算不上，可也想用我自己的角度凑凑热闹，也说说“满江红”！各位看官如能看到这，敬请耐心看下去，说不定会觉得有些意思呢！ 首先说，“满江红”是一种词牌的名称，其来历有三种说法。其一说调名是咏水草。谓满江红是一种水草，因它的叶内含有很多花青素，故群体呈现出一片红色，所以叫作满江红。另一说调名是咏江景。因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忆江南》这首词中有“日出江花红胜火”之句，描绘太阳出来光照江水的美丽景象。第三说调名是咏曲名。清毛先舒《填词名解》和清冯金伯《词苑萃编》等书记载，唐朱庆余的志怪小说《冥音录》中载有“上江虹”曲名，后转易“上”“虹”二字得《满江红》调名。不管怎么说吧，“满江红”就是一种普通的词牌名称，这一点是无疑的。不过，让人奇怪的是，现在网上不少“讲家”的口中，一说起“满江红”，就是岳飞的那首“怒发冲冠”了，似乎别无它选，其实压根不是这回事。目前，比较权威的说法是，岳飞留传下的词共有三首。其中就有两首“满江红”呢。除了那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怒发冲冠”外，另一首是这样写的： 满江红 登黄鹤楼有感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当然了，这首《满江红》不如那首“怒发冲冠”著名，但读起来仍让人觉得它闪耀着岳飞以天下为己任的爱国情怀，同样使人热血沸腾。不知各位看官怎看？ 岳飞留传下来的另一首词的词如下： 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读这首词，是不是让人感觉与岳飞的那两首“满江红”的风格迥异？甚至有点像宋词中的婉约味？一个人能写出“怒发冲冠，凭栏处”这样豪放的词，又能写出“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样低沉、委婉、悲愤的词，是非常难得的。试想一下，当岳飞念念不忘、为之尽忠的朝廷，却一心想着与敌国媾和！每每想到这，岳飞满腔的悲愤，盘郁着深深的激情，却没法喷发出来；朝堂之上，投降派掌握着话语权，对抗金大事，自己无法决定，更无法去实施，只能将自己满腹心事付于瑶琴。这是多么让人愤慨的事啊！许多文学评论家都认为，《满江红·怒发冲冠》固然慷慨激昂，然而整个情绪已经和盘托出，再无可以回味之处；而这首《小重山》才是有比兴、有寄托，耐人寻味。当然了，我不懂词之奥妙，不敢妄加评论。而且各人的理解自有不同，谁也不能强求不是? 可能是由于岳飞的那首词影响吧，许多人都认为“满江红”词就是慷慨激昂的调子，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历史上著名的“满江红”词作可真是不少，像柳永、张先、苏轼、岳飞、辛弃疾、陆游、史达祖、萨都剌等宋词名家都曾经填过这个词牌的词，而且词风也大不相同，也绝不都是豪情万丈的风格。翻翻《宋词选》就不难看到他们的大作。就连毛爷爷都留有“满江红”的词作呢，以下面这首最为出名。 满江红 和郭沫若同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在“文哥”十年间，这首词那可是相当地有影响！眼下健在的，60岁往上的老人，若说自己不知道这首词，那可真有点那个什么了……。尤其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两句，在那个时代，是许多家庭和单位春节时必帖的对联！记得有段时间把春联当成“四旧”，可你要帖上这一幅，谁敢说个不字？ 对这首词最著名的引用应还算是米国前总统尼克松了。他首次访华时，在欢迎他的宴会上，他居然在答词中引用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一句。也由此可见该词在当时的影响有多大了！ 　　对于岳飞的“怒发冲冠”这首“满江红”，历来争议很大。有人认为是明朝人伪托之作。其中一个争论点就是“踏破贺兰山缺”这句。不少人认为贺兰山在现在的宁夏，当时属于(西)夏国的地盘，位于华夏中原的西北部。而造成“靖康耻”的金国，其发源地在现今的东北那旮旯，则是位于华夏中原的东北部，两者根本就不是一个方向。况且大致在东汉时期，匈奴就已远循西方了。而作为战将的岳飞不可能把这一点搞错吧。因而就断定这首“满江红”“怒发冲冠”是后人的伪托之作。长期以来，持这种观点的人有很多。 我想就此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先弱弱地问一句，不知各位看官记不记得下面这首诗？ 塞下曲(三) 唐·卢纶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这首诗也是小学生常被要求背诵的。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里出现的“单于”可不是唐朝时期的称呼！单于是华夏北方匈奴人对他们部落联盟首领的专称。意为广大之貌。此称号始创于匈奴著名的冒顿单于之父头曼单于，之后该称号一直沿袭至匈奴灭亡。到了隋唐时期，北方崛起的突厥则称他们的部落首领为可汗。唐太宗李世民还曾被北方各大部落尊称“天可汗”。而卢纶的诗中还是提“单于”，难道是不知道这回事？ 其实我觉得吧，无论是唐朝的卢纶，还是宋朝的岳飞，他们用“单于”和“匈奴”这些在当时已不存在的称谓，无非就是借指来自于北方的强敌。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有炫耀自己“文化”深厚、深谙历史的成份。尤其是在宋朝，在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武将在社会上可是被人瞧不起的阶层。武将们能填填词，也是附庸风雅，讨好士大夫阶层之举。要知道，那个与岳飞齐名，曾找秦桧为岳飞打抱不平的韩世忠，也是有留传下来的词作的。说起来韩、岳二人可是实打实的行伍出身，在满是文士的朝廷上，是最不受待见的异类！尽管这二人曾拼死保卫国家，延续了宋朝，才使得那些文士能继续地“之、乎、者、也”、大谈什么理学！ 噢，扯远了！ 不管怎么说吧，因“满江红”词中提到“匈奴”和“贺兰山”，就说这词不是岳飞之作，似有些说不过去的！ 前不久，在网上见到有人说，“满江红”词中提到的“贺兰山”就是现在河北省邯郸市磁县的贺兰山，还言之凿凿地说，这是由某某教授实地考察确认的！随之，趁着“满江红”电影的热播，网上一边倒地赞同这个说法。对此，我却很疑惑，在我的印象中，邯郸位于河北省的南端，而岳飞的老家汤阴则是位于河南省的北端，两者应相距不远才是吧？岳飞填词，慷慨激昂大发宏愿地要去自己老家附近转一圈，就算“收拾旧山河”，要“朝天阙”了？ 好在现今的手机功能强大，可以用其上安装的地图，查询一下岳飞故里汤阴县程岗村到磁县东贺兰村的距离，发现走107国道的话两者之间不过80公里远，中间隔着一条不算大的河一一漳河，这也是河南与河北的界河了(许多人都以为河南、河北是以黄河分界，这其实是不对的)。在交通发达的今天，80公里算不上什么远距离，可在岳飞那个时代，骑马要走一整天，走路的话要两、三天才行。一般农户人家很少有这样长距离远行的必要。所以说，岳飞未从军前，极有可能不知道磁县的这座贺兰山，倒是会知道远在宁夏的那座贺兰山一一那是(北)宋朝的西北方向上的敌国，(西)夏的地盘，也是传统意义上匈奴、突厥以及鲜卑等草原部落的内腹之地。而磁县所在的邯郸那旮旯，自古就是华夏的地盘。即便在岳飞作满江红的那段时间，金兵占领统治磁县的时间也并不长。在宋朝所管辖的地区这边的人也不会认为那是“匈奴之地”，当地人也还可能自认是宋人。更何况这个“贺兰山”既不是边关重镇，亦非重要隘口城池，有多大的必要去“驾长车踏破”之？岳飞是读过书的，不会不知道这些吧？ 据史料记载，岳飞从军时曾在现今的河北平定县呆过三年。查地图得知，平定还要在磁县以北200多公里远呢，这里就是北宋的北边界了。岳飞从家里去往平定县守边时，或许会路过这个“贺兰山”，说不定还会好奇，因为华夏地域广阔，重名的山川有不少；而且他肯定也知道，(北)宋朝的先辈名臣韩琦、范仲淹等人与(西)夏对峙的故事。而贺兰山就是(西)夏的腹地。就连唐诗中也有不少写贺兰山的诗句，如王维《老将行》中的“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半夜火来知有敌，一时齐保贺兰山”。顾非熊《出塞即事·贺兰山便是戎疆》“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这里说的“贺兰山”可真的不是磁县的那座啊！要知道，王维时代可是盛唐呀！磁县那儿可是标准的华夏腹地，与边疆可不挨呢！不知那些说磁县“贺兰山”就是岳飞要踏破的那座“贺兰山”的教授们，读没读史书呀，看没看过地图呀？ 另据《宋史·岳飞传》载：“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这里说的黄龙府，辖地在今吉林农安一带，当时是为金人的腹地了。这也说明，岳飞的志向可是要打到黄龙府，直捣毁敌人的巢穴的，而绝非到自已老家附近旅游一哈！岳飞肯定明白，此“贺兰山”非彼“贺兰山”！ 而且从岳飞往后，在汉语的词典里就多了一个成语“直捣黄龙”了，其意也无须我多言了。 　　在汉语中，有几个成语是专门用来表示统兵大将宏伟志向和巨大成就的，如“封狼居胥”，“禅姑衍山”，“饮马瀚海”，“勒功燕然”等。西汉武帝时期的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率领5万骑兵从西汉的边境出发，深入匈奴腹地数千公里，一直打到匈奴人祭祀祖先的地方，并在匈奴人的圣地进行了祭天祭地的封禅之礼。而狼居胥山是今天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东边的肯特山，是当时匈奴祭祀的圣地，相当于汉族人的祖庙。霍去病率领5万大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这里。除了在狼居胥山进行祭天封礼，即封狼居胥；霍去病还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禅礼，即禅姑衍山。这个姑衍山也是当时匈奴人祭祀的圣地，其位置在狼居胥山(肯特山)的更北边。并且霍去病还率领大军到达瀚海地区，也就是今天俄罗斯的贝加尔湖。这就是“封狼居胥“，“禅姑衍山”和“饮马瀚海”的典故。 燕然是一座山，当时是北匈奴境内的一座山，就是今天蒙古国的杭爱山，也是北匈奴势力最后的据点。东汉时期，将军窦宪率领汉军及南匈奴、东胡、乌桓、西戎、氐、羌等多国联军出塞三千多里，大破北匈奴，斩杀匈奴名王及以下将士一万三千多人，俘获马、牛、羊、驼百余万头，前来投降的匈奴共有八十一个部落近二十多万人。于是窦宪命人在燕然山刻碑记功，记叙大汉的功绩，即为“勒功燕然”典故。 一直以来，“封狼居胥”，“勒功燕然”，“饮马瀚海”都被认为是汉民族的最高军功，因此也成为中国历代英雄豪杰或者诗人骚客所梦想或吟诵的对象。如唐·王维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李白的“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范仲淹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都是家喻户晓的名篇。 罗嗦这么多，也还是想说，文武双全的岳飞不可能用豪情万丈的一首词，去表达想去一座不重要的山的意愿的！ 顺便提一下，抗战时，国军新一军的军歌中有这么两句：“富士山头杨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姬！”要知道，新一军的军长是孙立人，乃安徽庐江人。该军成立时，中原一带尚在日寇占领之下，孙将军是要鼓励部下除了要收复失地，还要打到日本本土，而非打到邻省的开封就算完事！将军的打到富士山的志向，不也是中国军人的一种远大理想？！而且也没有听说他有“驾坦克破XX，饮日寇血”的说法。 　　最后，我想就岳飞的一首诗再发些感慨。 送紫岩张先生北伐 号令风霆迅， 天声动北陬。 长驱渡河洛， 直捣向燕幽。 马蹀阏氏血， 旗袅可汗头。 归来报明主， 恢复旧神州。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紫岩张先生，是指抗金名将张浚，他也是诗人朋友(此张浚并非如今还跪在杭州岳王庙的那个张俊)。这首诗是岳飞所作并无争议。据史载，岳飞从抗击外敌前线的中原地区，被召回临安（今杭州）时路过苏州，在寒山寺书写了一幅行书碑联“三声马蹀阏氏血，五伐旗枭可汗头”相赠，也以此联以表达自己收复河山的决心。目前，刻有岳飞手书的这幅字的石碑仍立在寒山寺内！ 就我个人的感觉，岳飞这首诗的立意、气势和格局都要远远高于那首“满江红·怒发冲冠”。 首先，该诗的前两句就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气势。注意这个“陬”字，它有大地、山之角落的意思。这是说宋军北伐号令像疾风暴雷一样传遍了北方大地的每个角落。因为(北)宋从立国之初就没有获得华夏北部燕云十六州的统治权，也因此造成了整个(北)宋朝的国土北边无险可守的被动局面。所以，收复燕云十六州，巩固北部边防是历代宋朝仁人志士的梦想。岳飞在这儿用“北陬”正是有希望借此次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意思。这比仅仅“收拾(北宋)旧山河”是不是高了一个层次呀？ 三、四句的意思就更进一步了。因为靖康之后，宋朝的国土大面积沦陷，让河、洛这片自古就是华夏中原腹地也成了“膻腥”之地。所以“收复河、洛”就代指收复中原，恢复宋朝故土。如岳飞的那首“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诗里就有“一鞭直渡清河洛”这句。但“直捣向燕幽”这句就不简单了。盖因“燕幽”之地从来不是大宋的地盘，岳飞这么讲，那绝对就是有想要实现宋朝先辈们的梦想之意了！当然，岳飞还是很有节制的，没有提什么“封狼居青”、“勤功燕然”，或许他也知道，宋朝没那命！ 五、六句是指岳飞想要实现的北伐战果了。这里的阏氏（yān zhī）原本是指匈奴王的正妻(说是王后也行)。这两句本意是说此次北伐一定要报靖康之仇。因金兵掠走了宋朝皇帝和太上皇以及皇后等一大批皇族，而我们宋兵则要“马踏”金国皇后，割其皇帝的脑袋挂在旗杆上！这比“餐胡虏肉”、“饮匈奴血”可要更加快意恩仇了！这可真是目标明确，手段鲜明呀！当然了，这也说明岳飞是读过历史的，因为在他那个时代，阏氏、可汗这些称呼早已不使用了，而且它们还不是同一时代的称呼呢！ 最后两句的格局和气势就更不一样了！“恢复旧神州”那可比“收拾旧山河”的目标宏大多了！不说“封狼居胥”、“勒功燕然”了，最起码也得把燕云十六州拿回来才能算是“恢复旧神州”吧？！更绝的是“归来报明主”，要比“朝天阙”更有内含! “天阙”内坐个昏君，你也得“朝”之不是?而若要“恢复旧神州”，那可是得有“明主”才行！不然，呵呵！ 而且，自岳飞作该诗之后，(南)宋实际的历史走向是： 岳飞被杀于风波亭。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崖山之战，陆秀夫背着南宋小皇帝跳海，(南)宋灭亡。 重文抑武，宋朝做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