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梵婀玲

锦德里达

挥不去的是记忆 留不住的是年华 拎不起的是失落 放不下的是情感 父亲（1916—1995） 曾长期供职于某国际品牌 著名外商管理工作 　　不久前，看了小提琴家夏小曹在意大利的小提琴之乡克雷莫纳选琴的一段视频，夏小曹终于觅得心仪的小提琴而爱不释手，欣喜地拉起了动听的名曲……此情此景，勾起了我五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父亲的梵婀铃（英文译名，旧时对小提琴的称谓），这是一把意大利名琴，它音色清亮、华丽甜美，外观雍容华贵，略呈红玛瑙色，尤其提琴背板上漂亮的虎纹花色，经过工艺打磨漆面透亮，颇有质感十分抢眼。F孔里的外文字母隐约可见，内行者一看这把提琴的品相，便知它出身不俗，琴板上细碎的底层漆斑，显示岁月久远的沧桑感。它是父亲的至爱，它曾经伴随父亲渡过潇洒的前半生。 　　父亲从小挚爱音乐，学生时代便与小提琴结下不解之缘，从此形影不离。五十年代出生的我，虽然很少见到父亲打开琴盒，但从家中老相册的相片中曾经看到：年轻的父亲优雅地拉着小提琴的侧影，是何等的英俊潇洒！和爱好音乐的同仁们，或淘醉地专神演奏，或结伴外出集体合演，或在上海电台的录音棚里，都展露过这把小提琴的悦耳琴声，出尽风头！ 斗转星移，父亲的后半生横遭厄运，事业颇多不顺，意气低落琴趣全无。小提琴也因主人的落寞而噤声，直至束之高阁消声匿迹。 文革开始，全国掀起抄家风暴，被诬为“莫须有”罪名的父亲只好躺枪。在“破四旧”的一片声浪中，西洋乐器亦被斥责为“封资修”，父亲这把心爱的梵婀铃自然未能幸免。当它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小提琴的琴颈已被红卫兵小将野蛮地砸断，扔在琴盒外。父亲双手颤抖地捧起颈断弦连的小提琴欲哭无泪，沉默良久心痛未己，尔后小心翼翼的又把它放回琴盒。在无产阶级专政下，这把砸坏的西洋乐器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琴盒里。 上世纪三十年代 与音乐同仁合影 （仅剩一张）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上许多的事象皆循环着倚伏变数。父亲的小提琴也印证如此，当时琴颈无端砸断反而因祸得福了，它和之前借出的德国蔡司照相机一样，竟成了漏网之鱼。不然的话，也将列为抄家物资统统被一起搬走。 　　若干年后，中央下达指示“洋为中用”、“文艺要为无产阶级服务”，似乎一夜之间，父亲的梵婀玲又注入了新的生命。 不久外甥女学校也兴起了小提琴培训班，参加的学生必须自备小提琴。父亲便把这断了颈的小提琴，送到上海有名的城隍庙乐器专修店去维修，店方说幸亏琴颈上的红木指板完好，因此对于整体的小提琴无损大碍。见多识广的修琴师一见这把外国小提琴，品相非同一般，知道是把好琴，悄悄地暗示父亲放心，并特意把小提琴交给了店堂里的老法师，嘱咐老法师亲自把关精心维修。 　　外甥女学琴一阵子，由于天性不喜欢音乐，只得作罢。教琴的音乐老教师早被这清亮悦耳的琴声所迷恋，爱不释手，便上门恳求收买（当时沪产的小提琴价格二十几元一把）。 　　那年代父亲无业，家境贫寒度日维艰，倘有家中什物可以变现，当然再好不过了。面对音乐老师的上门恳求，奈何之下只得忍痛割爱。双方认为交易公平合理的话，还是由第三方寄卖商店给出的价码作参考，走了两家门店，估价高低很不稳定，有几十元的，有上百元的，为了价格合理就多参照几家吧。继而又从南京东路门店一直到淮海西路的淮国旧商店，只见价格一路走高，音乐老师见此情形早已敲起退堂鼓：“杨老师（父亲办过学校），小提琴我不买了。”那时的教书匠赤膊工资，在维持生计之外，哪有能力买这把高价的提琴！最后，在这位音乐老师的陪同下，在汾阳路附近，小提琴卖了860元（相当于上海青工两年的工资）。地处上海音乐学院周边的居民素有音乐修养，文化底蕴深厚，还是内行者识货啊！ 　　在那特定的疯狂年代里，是非颠倒，优劣不分。父亲卖掉的那把外国名琴，至今看来，价格不尽合理，琴身价值被远远低估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矣。 　　那时，身在农村的我读着父亲的书信，从字里行间隐隐感觉到那十分痛苦的复杂心情，尽管时下生活极为拮据，但他丝毫没有那种意外的窃喜，更多的是万般无奈和依依不舍！ 父亲的一生经历，缘何原先的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大环境变迁后怎么又变得格格不入？随着年岁增长感悟愈深，耿直的父亲绳趋尺步胸怀坦诚，因不谙混沌世事而遭遇诬陷。父亲与人热诚善良，思想通达，办事认真，精干务实，犹如他心爱的梵婀铃音质：通透、纯洁、亮丽、帅气。 《西塞山怀古》 【唐】刘禹锡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 　　美国华盛顿议会大厦 20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