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皮袄 <p class="ql-block"> (小说)</p><p class="ql-block">于米提·库尔班江(维吾尔族)/著</p><p class="ql-block"> 郭俊亮(汉族)/译</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煤剩不多了。我把煤渣渣团成煤球,似乎也过不了这个冬天。”</p><p class="ql-block"> “那我今天就套上毛驴车,去一趟煤矿把煤买回来。”</p><p class="ql-block"> 清晨,还在酣睡的我被父母亲的说话声搅醒了。</p><p class="ql-block"> “你看,这小马驹也醒来了,是不是冷的?今天我就去拉煤回来。孩子,打明儿起就可以暖暖和和地睡觉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又对躺在我旁边的哥哥的耳朵上爱抚地捏了捏。</p><p class="ql-block"> “等着寒冷稍稍消退些再去也不迟,你看这天,冷的连毛驴的腿都在打颤,不想迈步。”</p><p class="ql-block"> “好了,现在出发,晚上就能回来。你把汤揪片准备好,冷的厉害时吃一点,很快就能缓过劲儿。”</p><p class="ql-block"> 父亲这样说着,伸手就把挂着的大皮袄取下来穿在身上。</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这件皮袄究竟是用几张绵羊皮缝制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它相当重,我和哥哥拖起它来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在皮袄外面用两米长的旧布带紧紧捆住,将有耳朵的皮帽压得低低地戴在了头上。</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我今晚就会回来。别给你们的母亲添堵,不要到外面去喔。如果着了寒,就是羊油、鹅油也不会管用的。如果不听话,当心我回来后惩罚你们。”</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惩罚”两个字时是带重音的,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的这个声音、笑容竟然成了我们永远的追忆。</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父亲驾着毛驴车朝煤矿赶去了。我和哥哥开始做我们爱玩的游戏,跑着到外面逮野兔去了。</p><p class="ql-block"> 天色不早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和哥哥津津有味地吃了母亲精心制做的汤揪片子,静坐着等父亲回来。母亲一会儿走到院子,一会儿走出院子朝路上张望。丝毫听不到外面有父亲吆喝牲口的声音。夜幕已经降临。外面刮起了大风,大片的雪花从空中飘落下来,“簌簌”的落雪声传进了屋内。母亲用颤抖的手点上了煤油灯,嘴里念叨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怎么会跳得这样厉害”。我和哥哥相信父亲一定能够平安回来,便安稳地入睡了。清晨我睁开眼时,煤油灯的捻子已经燃尽。母亲头伏在桌子上正打着瞌睡。</p><p class="ql-block"> 随着“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p><p class="ql-block"> “妈妈,爸爸回来了。”我欢喜地喊道。 </p><p class="ql-block"> 母亲打了个寒颤,就向院子跑去。我和哥哥草草穿上衣服,跟在母亲身后出了屋。院子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里面横着一个用毡子裹着的粗大的东西。母亲当即就昏厥了过去。哥哥喊了声“父亲”便向毡子扑上去。那时我才刚刚九岁,还是个不懂永别悲伤的年龄。只是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哥哥。叔叔一把将傻傻的我拉到他身边并搂进怀里:</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没有爸爸了。” 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们失去了父亲。听别人讲,父亲把煤装上车后,就有人向父亲建议,天色已经很晚了,还刮着暴风雪,天寒地冻的,如果这会出发,恐怕连毛驴都分辨不出路来,不如留宿一晚,等明天天晴了再上路。但父亲为了让我们当晚就能睡得暖和点,就没有听他们的劝阻,而是赶着畜力车出发了。当行至盘山路段时,找不到路的毛驴突然失蹄向山下栽去。车上的煤块跟着纷纷坠落,父亲被埋在了煤堆下。</p> <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晚上母亲睡在我和哥哥的旁边,为我们盖上父亲的皮袄。“妈妈,”哥哥说,“您还有两个儿子啊,田里和家里的事儿您都不用担心,我和弟弟都不会因为父亲的去世而消沉的。”</p><p class="ql-block"> 母亲眼里闪着泪花。不用说,我们的存在成了母亲最大的安慰。就这样,我和哥哥每天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就赶紧朝地里跑去。夏收时节,哥哥挥起镰刀在前面割麦子,我紧跟其后。到了中午,母亲送来满壶的奶茶。我和哥哥喝茶的工夫,母亲就抓紧时间收割。哥哥不仅能干活,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假日里,他的同学、朋友都会去游泳或抓鱼,只有哥哥在田间地头忙碌。从父亲离世的那天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就不属于哥哥了。</p><p class="ql-block"> 从收割小麦到收获玉米,这三个月正是放假时间。假期里,我和哥哥下到水渠里,把用于烧制石灰的石灰石捞出来,拿到城里去卖。收入全都交给母亲。秋收过后很快进入了冬天。寒假期间,我和哥哥走进城里,靠给别人搬运东西赚点钱,再用赚到的钱买回生活用煤。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对于父亲的去世,哥哥表现的很平静。倒是母亲,我常常被她“如果你们的父亲能看到你们长这么大了,那该有多高兴”的话语,弄得心情很糟糕。每当这时,我望着母亲会很伤感。哥哥却长时间地低头坐着,一语不发。父亲走后,我从来没有看到哥哥在我们面前哭过。我想,这或许是艰难困苦的生活让哥哥变得坚强了。</p><p class="ql-block"> 夏日的一天晚上,哥哥给玉米地浇水去了。半夜时分,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把我轻轻地摇醒了。</p><p class="ql-block"> “孩子,你哥哥提着煤油灯去地里了,如果煤油用尽,油灯会熄灭的,黑暗中你哥哥很难找到新建的堤坝,也很容易跑水,现在你把煤油给你哥哥送去。”</p><p class="ql-block"> 我提着煤油向地里走去。来到地头一看,田埂上放着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但是没见哥哥。我刚要呼喊,忽然听到水渠中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哭声时强时弱,仔细一听,正是哥哥的声音。我隐身到一棵树后面,听哥哥哭了好长时间。哭吧,哥哥,你十四岁就成了孤儿。时至今日,你还盘旋在生活的涡流中,无法自拔。</p><p class="ql-block"> 过了一会儿,哥哥停止了哭泣,从水渠中出来,去堵缺口了。可怜的哥哥,你不是不哭,只是不愿意在我们面前表露而已。多少个夜晚,只有这片田地见证了哥哥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哥哥十八岁那年参加了高考,并且以全乡第一的好成绩被大学录取。接到邮递员送来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哥哥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母亲把录取通知书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亲吻着哥哥的额头:</p> <p class="ql-block"> 哥哥十八岁那年参加了高考,并且以全乡第一的好成绩被大学录取。接到邮递员送来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哥哥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母亲把录取通知书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亲吻着哥哥的额头:</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我的孩子,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他在世时经常说,应该尽我们一切所能让孩子们念书。看看,你实现了你父亲的愿望。”随后,母亲用头巾的一角擦去了满眶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距哥哥大学报到只剩下一个星期了,全家开始忙碌起来。母亲忙着在馕坑贴馕、制作果干。我和哥哥忙着从旱田挖斗达草,制作成粘性土出卖,为他上学筹集学费。哥哥要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指着准备好的物品逐个给哥哥叮嘱。</p><p class="ql-block"> “孩子,听说乌鲁木齐非常冷。我把你爸爸的这件皮袄拆洗干净,重新缝制了一遍,冬天里不管走到哪里你都把它穿上。再说了,这上面还有你爸爸的气味呢!”</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这话的声音是颤抖的。这天晚上我最后和哥哥相拥而睡。母亲静坐在我们的床头,像第一次看到哥哥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用木头似的僵硬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脸庞。</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哥哥踏上了去学校的路,并住宿在了学校。两星期后收到哥哥寄来的家书。他在信中告诉我们,他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到了休息天,他会外出打工,并会将收入的一半寄回家。过了一个月,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信中说自己学习已渐渐上路,而且感到所学的课程不难,他已拿出打工所挣的30元钱的一半寄回了家,今后会继续寄钱给家里。同时要我多帮助母亲做好家里和田地里的活儿,还特别嘱咐我,再苦再难也不可荒废了学业。母亲让我把哥哥的信读给她听,然后轻轻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箱子,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天冷了,那件皮袄可不能离开你哥哥的身子啊!”</p><p class="ql-block"> 大雪纷飞的一天,接到哥哥的来信。哥哥在信上说十天后放寒假,他正在做回家的准备。从这天起母亲就掰着指头天天数。到第十天,我和妈妈一大清早就走到巷头,向哥哥回来的路上张望。哥哥怎么还没有出现,我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p><p class="ql-block"> “哥哥说他今天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我们与其站在这里,不如在家里等。”</p><p class="ql-block"> 母亲微微点点头,跟着我往家里走,只是她每走一步就要回头看一下。</p><p class="ql-block">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哥哥还没有回来。这让母亲又担心起来。</p><p class="ql-block"> “该不会是路上出啥事了吧,我听别人说,如果发生雪崩,路就会被封的。”</p><p class="ql-block"> “妈妈,别说那些没影的事情,如果中午回不来,哥哥肯定能赶得上吃您做的解乏饭。”</p><p class="ql-block"> 院门“咯吱”一声响了,母亲赶忙向院门口奔去,就像四年前向父亲奔去一样。我也紧随母亲来到了院子,如同向满载煤炭归来、骄傲地坐在车辕上的父亲怀里扑去那样。这不,穿着父亲那件皮袄的哥哥站在院子向我们张开了双臂。紧紧拥抱着哥哥的母亲,不住地闻着哥哥的头发、面颊,手指紧捏着哥哥身上那件皮袄。在母亲的眼里,此时穿着皮袄站着的就像是我的父亲。我跑过去也和哥哥拥抱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个子高了,胳膊有力了,你也长成小伙子了。”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说。</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四年,哥哥还是这个样子出现在院子。哥哥毕业的当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依然将父亲的这件皮袄作为给我饯行的礼物。无论城里的同学怎么嘲讽,这件皮袄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不管怎么说,皮袄里渗透着父亲和哥哥的气味,倾注着他们的志向和对我的期望。</p> <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四年,哥哥还是这个样子出现在院子。哥哥毕业的当年我考上了大学。母亲依然将父亲的这件皮袄作为给我饯行的礼物。无论城里的同学怎么嘲讽,这件皮袄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不管怎么说,皮袄里渗透着父亲和哥哥的气味,倾注着他们的志向和对我的期望。</p><p class="ql-block"> 我靠哥哥的工资和自己打工挣的钱完成了大学学业。就在我有能力让母亲享清福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突发脑出血跌倒了。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一直用眼神盯着我和哥哥,嘴里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哥哥赶紧把耳朵凑到母亲的嘴边。</p><p class="ql-block"> “我冷,你父亲的那个,那个……”母亲嘴角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您是说皮袄吗?”哥哥问。</p><p class="ql-block"> 母亲点了点头。我向家里飞奔而去,取下挂着的皮袄,迅速返回医院。我把皮袄盖在母亲身上。母亲面带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们千遍万遍地哭喊,再也没有把母亲唤醒。母亲早就讲过,哥哥和我出生的时候就是用这件皮袄包裹的。今天母亲也在这件皮袄里合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您温暖的皮袄陪伴,我们在不惧严寒中长大。虽然您离开了我们,可是有皮袄在,就如同您在我们身边一样。无论身处何地,皮袄都给予我们温暖和力量。当然,如果您能够回来,哥哥和我重新生活在您和妈妈的膝下,在这件皮袄下做最甜蜜的梦,那该有多么美好啊。</p><p class="ql-block"> 爸爸!如果说您的皮袄留下了许多气味,足够我们怀念一生,但还缺少一样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皮袄里没有了能给予我们万般慈爱的活生生的父亲。我最最期盼的,就是您魁梧的身体能再次穿上这件皮袄,能再次走进我们的家门。</p><p class="ql-block"> 爸爸,我非常想念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