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您是哪位先哲？

南山

雅典卫城—古希腊最重要的要塞

在酒店餐厅远眺卫城

　　雅典城2022初冬的一个午后。碧澄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翳，空气中散发出迷醉的清新。下午两点，我们从雅典卫城博物馆出来，朝著对面山上280公尺远的卫城遗址走去。以帕特农神殿为首的古建筑遗迹高高在上仰首可见，而它们的内脏——不同时代的歴史碑文、雕像等几仟件珍贵文物——已被收藏在卫城博物馆里，我们花了半天时间走马观花、窥斑见豹。

眼前这座四面陡峭的小山丘平均高度156米，遗产核心区3.04公顷，缓冲区116.71公顷。公元前5世纪，这里成为宗教活动的中心。在众多歴史古迹中，帕特农神庙、山门、伊瑞克提翁神庙和雅典娜胜利女神庙胜出一筹，而帕特农神庙更是鹤立鸡群。雅典卫城从兴起之初到现在已有3000多年歴史，期间经歴过战乱的摧残。旧帕特农神殿尚未竣工之时便在公元前480年波希战争中与其它古神殿等石制建筑一起烧毁和夷平。战争结束以后，当政的客蒙和地米斯托克利下令开始重建卫城的南北城墙，然而，包括帕特农神庙在内的大部分神殿则是在伯里克利当政时重建的，这段时期史称雅典的黄金时代（公元前460年——公元前430年）。雅典伟大的雕刻家菲迪亚斯与伟大的建筑师伊克提诺斯、卡克拉特一起负责此项重建计划。于是，在公元前5世纪，雅典最重要的要塞——雅典卫城最终形成。

访古于空旷而丰腴的山野，周围全是两三仟年前的魂灵，他们以顽石的各种形态和姿势坚守在历史文明的家园，每日迎来送往成千上万的游客。

　　最先遇见的是狄俄倪索斯剧场和雅典剧场的“遗骸”。我惊诧于它们超然的生命力，似乎还有血肉点缀其间。狄俄倪索斯剧场弧形的台阶和前面的戏台完好无损，仔细一了解，原来它在2009—2015年得以修复。这个古老的露天剧院可以容纳25000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得见台上演员的声音。我站在上方的围栏后嚮下俯视，仿佛看见戏台上歌舞升平的场面，那些穿红著绿的俊男靓女或引吭高歌或浅吟低唱，坐席上挤得满满的看客或眉开眼笑或蹙眉凝思。正在做梦，几声喵喵声将我唤醒。在剧场的一角，有一群远离人群的猫咪在戏谑打闹，然后鱼贯地朝阶梯侧面的“隧道”钻了进去。看样子，这里是它们的老巢。

　　我们离开剧场朝卫城山门走去，但见路边条石上有一只硕大的深栗色猫咪蹲在这里，它的颈项围了一圈自带流苏的大围巾，使它看上去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微型雄狮。它眯缝著眼睛，目光深邃而淡然、冷峻又平和。三三两两的游客从它身边路过，有人唤它、抚摸它、与它合影，它既不逢迎也不拒绝，不谄媚不躲闪，不卑不亢，酷似心如止水，深藏不露的哲人。

喂，你到底是由哪一位先哲转世而来的？望著你深不可测的目光，我不敢伸手摸你，兴许在你的躯壳中里藏有苏格拉底的魂灵。

　　西方哲学的奠基人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正巧出生于雅典黄金时代即卫城兴建的年代。

瞧你，大智若愚的狮王猫，谦卑地把头顶放在世人的掌心之中，因为你明白：“认识自己的无知就是最大的智慧。”你在前世就宣称过：“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虚怀若谷的你用洞如观火的目光迎送这些云游世界的饮食男女，他们或喜笑颜开或打情骂俏或黯然神伤或踌躇满志……而你却安之若素、与世无争坐成一座古老的铜像，因为你懂得：“想左右天下的人，须先左右自己。”“只有左右自己，方能左右全世界。”

喂，古灵精怪的狮王猫，你孤独寂寥吗？你痛苦难捱吗？你眼前的过江之鲫只是慕名而来凑凑热闹而已，顶多拍几张自认为精彩的照片晒到朋友圈以炫耀自己到此一游，用以标榜见多识广，然后，人们会趁著夕阳的余晖漂浮在卫城门楣之际赶紧下山，沿著民捨簇拥、鲜花盛开的山间小道信马由缰，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去到炉火旺盛，烤肉飘香的美食街，一边饮著夜啤酒，一边聊著疫情与战争、房产与股市、民主自由和独裁、人际交往和爱情……而你在黑夜和山风的侵扰下，在绿莹莹的磷火包围下，在饥肠辘辘的煎熬中会回归猫群乞怜于人吗？你会哀嚎吗？抑或长歌当哭。

“呵呵……”你清澈坦荡如潺潺溪水的声音划破了长夜。“人啊，可知道待人潮退却，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我享受冥想的时候。这时候，冷冽的山风会洗去身心的污垢，黑夜将最亮的星星托盘而出，寂静将神的智慧送至我的心中。是的，我得承认在黑夜中踽踽独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候我也痛苦，但这种痛苦不是来自于肉体的痛苦，而是来自于思想的痛苦。当一个简单的真理不能为人们所接受的时候，当我不能为传递真理找到更合适的途径的时候，当我思考著如何丰富生命和更有意义的死去的时候，我发现我不能用大众的理解力和语言来解释和表达的时候，我会痛苦。这是精神的痛苦，是一部分同类的痛苦。然而，正是因了这样的痛苦，才让我体会到我活著，我幸运地活著，活在世间，行走于昼夜之间。如此，我宁愿做痛苦的人，而不愿意做快乐的猪。”

听之，我恍然大悟，原来你的特立独行就在于别人为食而生存，你却为生存而食。这就是一个鲜活生命存在的前提——自尊和自信。

沉静的狮王猫，我发觉夜的颜色与你默然的个性十分契合。

“是的，我喜欢默然处世。上帝赐予人以两耳两目，但只赐予一口，欲使其多闻多见而少言。默然有许多好处。譬如与人争执发怒的时候，你保持默然即可息怒；评价自己的时候，你保持默然，谦卑的砖会砌成一座理所当然属于你的碑。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习惯了默然，甚至从来不著书立说。不过，我的学生柏拉图乐意替我完成这件事，也许这就是神对我的赏赐。为此，我要感谢上帝，它创造了一种精神和灵魂的东西，併使它迸发出永不熄灭的火花。”.

　　一边心心念念狮王猫和古代先哲之间的神秘链接，一边走嚮山坡拾阶而上。在山门前面的那坡台阶上游人如织，山腰都快炸断了，但没几个亚洲人。疫情阻隔了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打乱了长枪短炮的步伐，阻扰了中国大妈大爷们出游的美梦。

我们遁著希腊古人纷繁的足迹，用心筛选先哲的行踪与步履。

卫城门外那只孤独而自由，清高而近人的狮王猫，你到底是由谁转世而来？也许你的前生是西方哲学的另一奠基人柏拉图（公元前384——公元前322），那么这句话就是你.的座右铭：“理智不可能存在于任何缺乏灵魂的东西中。”抑或你的前生是那位把希腊哲学送上顶峰的大师亚里士多德，曾发现和创造了著名的形式逻辑学，其核心是抽象而有趣的三段论。

卫城门外冷峻而超脱的狮王猫啊，也许你与三位西方古典哲学大师无缘，只因你更像另一位他，或者是说他很像你，因为他选择了一种和你一摸一样的生活方式——放弃优渥的物质生活，宁愿以一只木桶为家，过著流浪汉的苦行生活；他藐视一切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中一切非自然的东西，强调禁欲主义的自我满足；他揭露社会标准和信条的虚伪性，号召人们恢复简朴自然的理想状态，他将安提斯泰尼“犬儒哲学”发挥到极致，为古希腊简朴的哲学思想奠定了基础。从而被亚理士多德称为“疯了的苏格拉底”。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就是第欧根尼（前412—前324）吗，NO，我非第欧根尼转世，但我知道这个老熟人的故事。“狮王猫平静而充满激情的声音随山风飘来。“在第欧根尼的轶事中，最为脍炙人口的故事就是那个‘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话说当年英俊睿智，气宇轩昂的马其顿国王亚歴山大慕名去拜访第欧根尼。在致以问候之后，亚歴山大打量著那破旧的水桶和单薄的烂衫，还有坐在地上貌似潦倒的乞丐，关切地问：’第欧根尼，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能’，乞丐说，‘请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国王慢慢地转身离去，马其顿的卫士推肘哄笑，那些衣冠楚楚的地方官吏窃窃私语。人们都不明白国王为何要去拜见一个疯子。许久，亚歴山大平静地对身边的人说：‘假如我不是亚歴山大，我一定做第欧根尼。’你说，像第欧根尼这样的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洒脱君子，我哪里比得上呢。”狮王猫的话音戛然而止。

狮王猫谦虚了。其实，如果人们——无论古今——只要把第欧根尼当成一面镜子一照，每一个都会自惭形秽，尤其是那些在权贵面前吓掉三魂七魄的人，他们因为行屈膝礼过猛过多，久而久之不仅身体变成了一只弓，而且心都成了一块冰凉的鹅卵石；那些认为所谓高贵只能用钱来衡量的人，他们在第欧根尼眼里是真正的穷人。第欧根尼这个因内心富足而自得的人，抛弃了钱币铸造商父亲提供的“高贵”，独立重铸自己的货币。他试图拭去人类生活层面的金银蒙尘，抛弃陈规陋习的假面具，彰显作为人的真正价值。现今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许多人让铜臭腐蚀了骨头和心智，上哪儿去找飘飘然遗世独立的第欧根尼？

　　越来越接近卫城主体建筑帕特农神殿了。脚下坚硬的石阶变得柔韧而温暖，这是先哲们的肩膀，踩在它们的上面继续攀登，步伐越来越实在、越来越坚定。

　　这座举世闻名的文化遗产是现存至今最重要的古希腊时代建筑物，是古希腊奉祀雅典娜女神的神庙，它被公认是多立克柱式发展的顶端，其雕像装饰式是古希腊艺术的顶点，此外，还被尊为古希腊民主制度的象徵。怀著对西方古代文明的仰慕和对古人创造性智慧的崇敬之情，我们缓慢地绕场一周（它处于维修中）。站在魁伟坚固的巨柱下面，人显得何等渺小。两仟多年的沧桑在夕阳下再现金晖，而我在辉煌中感叹沧桑，在沧桑中赞美曾经的辉煌。那一根根顶天立地的圆柱、那一块块紧密相连的巨石，不仅仅包含古人的智慧与血汗，它还凝聚了好几代古人的魂灵。此刻，这些魂灵以静默的方式注视著我们，用眼神嚮我们诉说古建筑后面鲜为人知的歴史与故事。

　　我们来到卫城山顶登高望远，这里聚集了无数兴致勃勃的游客。

山下古朴宁静的雅典城尽收眼底，而我却在急切地寻找附近的两个地点。

　　卫城西面，离这里不到一公里的普利克斯山是苏格拉底经常找人辩论的地方。据说他在辩论中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培养学生（其中包括柏拉图），开启了小组讨论式教学的先河；他习惯在辩论中挑战论敌，用步步为营的方式把对方逼嚮死角，从而推断出个人信仰及其观点的正确性。正是由于某个论敌不甘失败，怀恨在心才以“反对民主政治，毒害青年”为罪名而告发了他，最后当权者判处他死刑；关押苏格拉底的山洞就在卫城旁边的菲洛帕波斯山。据说苏格拉底本来有条件越狱，但他宁愿死也不违背自己的信仰。公元前430年，苏格拉底被雅典执政者当成民族的耻辱而处死，而千百年后，他却成为雅典人的荣耀和希腊的一座丰碑，让全世界敬仰。

我站在卫城制高点，远眺那两座併不起眼的小山，傍晚的劲风将高高飘扬的希腊国旗吹得呼啦啦作响，也把苏格拉底的声音再次送到我的耳畔：“我之所以比别人知道得多，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无知。”

(苏格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