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船去上海《童年碎片》20

杨言布语

二十坐船去上海 1970年夏天，妈妈带我去了一趟南方，先后到过上海、江阴和蚌埠。 那年我六岁多，还没有上学。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了。 这次去南方，公开的原因是我妈要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她的心脏病从下乡以后就严重了。另一个原因，我当时不知道，我妈守口如瓶，始终也没公开过。 从大连到上海，那时只有一条海路，即乘坐上海轮船公司的长锦长绣长河长山等“长”字号的客轮。航程1080海里，航行时间在36-38个小时。 网图。长河号客轮。 我妈从五十年代初来大连参加工作以后，二十年间曾几次乘船回上海探亲。 这条跨越南北的海上航线，把我妈的家乡和我爸的家乡连接起来。不过，我爸从没有去过我妈的江阴老家。 🧶 开船时间是下午四点。一大早我们就走出了家门，从杨家村步行二十分钟到金家村，赶乘最早一班的农村公交。到旅顺客运站后，再坐一个半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大连。接着又换乘市内公汽和电车，下午才到达大连港湾桥客运码头。 路上这一番辗转折腾，还没有登船，我们娘俩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 大连港湾桥客运码头候船大厅，1924年日本统治时期竣工，2013年被拆除。 检票之后，我们随着人流从候船大厅涌出去，沿着码头，走向轮船停泊处。那时，客运码头连个接驳车都没有。 人们大包小卷，拖儿带女，肩扛，手提，个个走得心急火燎，不知要抢什么，好像轮船马上就要启航，把人们丢到岸上似的。 我妈学着别人的样子，用一条毛巾把两个旅行袋的手柄系起来，然后两个袋子往肩上一挂，一个吊在胸前，一个搭在后背。这样，她腾出了两只手，右手拎着大网兜，左手牵着我，跟着人群，一路紧赶慢赶。 大连港湾桥客运码头候船大厅内环型座椅。此建筑2013年被拆除。 轮船停在老远老远的地方。 走啊，走啊，走了又走，走过停靠在岸边的一艘艘大船小船，还要往前走。 我又累又困，不住声地问妈妈：“还要走多远啊？快到了吗？前面的大船就是了吗？”我妈累得不想说话，喘着气哼哈着：“马上就到了，再走走，走几步。” 百年前大连老照片，大连港湾桥客运码头。源自日本明信片。 直到我实在走不动了，这才看见一条庞然大物停在眼前，巨型客轮大张着嘴巴等在海边。 我和我妈，还有那些弯腰弓背扛着东西的人们，像成群的小鱼小虾，游进了鲨鱼的肚子里。 🧶 这条船要在海上航行两天两夜，才能到达上海。 我们住的是四等舱，位于甲板下第一层。房间里有男有女，摆着七八个上下铺铁床。我是儿童半票，和我妈睡一张床。 海上航行的这两个白天，时间显得特别漫长。我时而跑到甲板上看浪花，时而顺着轮船的楼梯爬上爬下，在狭窄的过道里穿来穿去，发现还有一些乘客和我们住的地方不一样。 网图。当年上海至大连轮船票。五等舱，票价9.4元。 四等舱往下一层，也就是甲板下的第二层，那里还有两个房间，大得像个小广场，里面有几十个上下铺，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住得满满当当。这里接近船底，光线更阴暗，空气更污浊，机器的轰鸣声更大。我妈说，那是五等舱，遇上风浪，容易晕船啊。 还有一些人，身下铺着席子，有的躺在甲板上，有的坐在走廊边，真有些绊脚。这是散席，没有固定的床位，票价最便宜。席子是上船时领到的，只要在甲板上或甲板下层找到空地，就可以随便躺下。但是，遇上大风浪或者下雨，甲板上散席们的“床”就得再找地方了！ 网图。当年上海至大连轮船票。三等舱，票价14.10元。 怪不得上船前那些人急三火四走得那么快，原来是买散席票的人，要抢到铺席子的好位置啊。 我没有看到一等舱和二等舱是什么样子，一道铁链横在楼梯口，隔开了下层去往上层的通道。 人家说，一二等舱很高级，船票很贵，住在甲板下面的人，不能随便上去乱串。 🧶 眼巴巴地，我等到了餐厅开饭的时间。我妈估计，这艘船是从上海来的，餐厅里肯定有卖大米饭的。 七十年代那几年，辽宁省每月的供应粮中，大米少得可怜，家里平时舍不得用大米做干饭。老百姓的饭桌上，常年都是粗粮，苞米面饼子和糊糊，几乎是一日三餐的主食。 能在船上吃一顿大米饭，那是多美的事啊！ 轮船餐厅宽敞明亮，吃饭的人稀稀落落，柜台里竟然没有摆放出任何可供挑选的食物。 只有两个大盆放在餐厅师傅面前。他拿着大勺子，往每一个铁盘子里舀一勺米饭，再舀一勺菜。大家领到手里的饭菜，都一模一样。 妈妈端来的铁盘子里，一堆松散的米饭，一坨颜色陈旧的蔬菜。这种颜色我熟悉，在二大妈熬的猪食里见过。 我问妈：“这些大米饭怎么像沙子一样散？” 不仅像沙子一样散，还像豆子一样硬。米粒扒拉到嘴里后，在牙齿各处打游击，我得用舌头把它们一粒一粒勾过来。 船上吃到的米，完全背叛了米饭给我留下的香甜滋味。 网图，七十年代客轮里的餐厅。 我妈说，这是南方的籼米，虽然没有东北大米好吃，但是……也不应该是这个味道，捂包包（发霉）的。她让我慢慢嚼，不然胃口会疼。 尽管很难吃，我和妈妈还是把饭菜都咽进了肚里。只要是粮食，一粒都不能浪费。那时的人，惜粮如金。 后来，我看到一份航运回忆资料，提到当年客轮上提供的大米，都是库存年头最长、不能继续储存的陈米。 四等五等舱的乘客，大部分不去餐厅吃饭，嫌那里又贵又不好吃。他们都在旅行袋里装着自备的吃食。火勺油饼啦，西红柿黄瓜啦，就着轮船提供的热水，凑付一顿是一顿，直到下船。 🧶 这次去上海，我们要住在妈妈那一头的亲戚家里。 那时能在旅店宾馆住宿的，都是出公差的人。一般老百姓住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带户口本，单位要开介绍信，而且宿费也很贵，谁舍得花那个钱啊！因私事出远门的人，无不投亲靠友，住在亲友家里。去到谁家，就是给谁家添麻烦。 这一路上，我妈嘱咐我的话，就像车轱辘，转了一圈又一圈。 “咱们这次去人家，是给人添麻烦的，你得长眼色，要懂事。” 嗯！我懂事。 “妈让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见到舅公，就叫舅公。见到姨婆，就叫姨婆。你听到没有？” 嗯！舅公。姨婆。 “吃饭时，人家大人没动筷子，你也不许动。大家都动了，你再动。” 嗯！我最后才动筷子。 妈说什么，我都点头答应，就怕她不带我去上海了。 “吃饭时，就吃自己跟前的菜，不要乱扒拉，更不能把筷子伸到人家跟前。” 这个规矩，刚刚在我的意识里生根发芽。 前一阵子，全家正在吃午饭，哥哥突然用他的筷子，啪地一下，把我的筷子打掉了，我咧嘴就哭。 爸妈最烦吃饭时斗嘴打架，便训斥我哥：“吃饭不好好吃，惹你妹妹干甚么？” 哥哥不服，还顶嘴，我妈生气了，到灶台抽出一根炉钩子。 我哥嗖地一下跑到屋外，远远地站到院门旁，大声喊着说：“妹妹吃饭时乱扒拉菜！我管管不行吗？” 我妈也喊：“你是哥哥，不能好好跟她说？打她筷子，就是你不对！” 我妈没有追过去。她放下炉钩子，回头气呼呼地对我说：“吃饭时就吃自己眼前的菜，不要乱扒拉！也不能把筷子伸得那么远！” 这一顿饭，全家谁都没吃好。我妈拿着家物什儿气势汹汹对孩子动粗，这是唯一的一次。 饭桌上的规矩又重申了一遍，妈妈继续训练我：“吃完了饭，不能嘴一抹就走，下桌前要说什么？” 舅公慢慢吃，我吃饱了。姨婆慢慢吃，我已经吃饱了。 “好！就这么说。那么，人家给你东西，你要不要？” “不要，手背到后面。”我想好了，到时就在身后把两只手绞在一起，再使劲摇头。 我还想到了一个复杂情况：“人家要是硬给呢？非要给我东西怎么办呢？” 我在农村见过，送东西时两个人你推我让，扭在一起撕撕扯扯的场面，像打架似的。 我妈松动了一下，确定了前提：“妈妈让你要，你再要。” 我妈一辈子，就怕给别人添麻烦。像这次出门投亲，硬着头皮打扰人家，她心里不安，生怕我不懂事，显得没有规矩，惹人讨厌。 网图。黄浦江畔十六铺码头。 🧶 第三天凌晨三四点钟，轮船在黄浦江边靠岸了。 我跟着妈妈，带着睡梦走出码头。江风迎面一吹，我清醒了。 上海的早晨还没有醒，街道清冷空旷，几辆人力三轮车围了过来，我妈叫了一辆带蓬的。 网图，图似七十年代的三轮车。 我在杨家村坐过牛车马车，还从来没有做过人拉的车。我们坐上车，车身向下一沉。 我有些不安，悄悄问妈妈：“咱俩是不是太重了？” 车夫跨上车座用力蹬下去，三轮车拉着我们，带着风在上海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注：上海至大连往返的海上客轮，2005年停运。如今，这条南北航线，被飞机和高铁取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