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杨柳湾 二、

逢丰

<p class="ql-block">外婆家座落在连接上河岸和后街的中街巷子里,从上河岸到中街,中间隔着一条丈来宽穿镇而过的小河。几块两尺来宽丈把长的厚厚的石条搭起一座简易而稳当的石桥。过了石桥,街巷两边是密密的民居。巷子东边第一户便是外婆家。房屋的上首挨着石桥有一块百十平米的空地,依着小河生长着几株柳树和桑树。还有几丛叫作“吉古丹”(音)的灌木,上面长年都长出些黑嘟嘟、软绒绒的木耳。</p><p class="ql-block">跨过外婆家一尺多高的门槛,宽敞明亮的堂屋四周的墙上,外公养着五六箱蜜蜂,还有用瓦片搭起的两三处燕巢。堂屋后面是灶间,灶间的正中央有一眼天井,里面养着两只乌龟,见天总在慢慢呑呑、自由自在地爬行。堂屋和灶房的右首一连三间卧房。从灶间的后门走出去,是一处小巧别致的院子。院中一棵大枣树,一棵杏树,还有外公栽种的一些丝瓜、南瓜等时令瓜果菜蔬。上树摘杏子,用竹竿打枣子,或站在小院里眺望远处的田野和天空,小院就是我儿时的百草园。</p> <p class="ql-block">镇子上的人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里,大家知根知底,和睦相亲。大人们互相称呼的时候,男性往往都要带上职业或相貌特征。诸如胡炮匠、徐篾匠、刘麻子、张光头,女性则按年龄大小称为吉细奶、周二婶、郑细娥……外公、外婆就被人们呼作“詹裁缝”和“杜大姑”。大家人前人后彼此这样称呼着,语气间透着随意和亲切,却并不曾有些许的不敬。</p><p class="ql-block">镇子里机关单位工作的人们,大多并不是本地人。解放战争后期,南下大军中很多部队官兵被沿途安置下来,建立起基层政权。在杨柳镇上工作的人们可谓是来自五湖四海。有河北河南的,有山东山西的……区委书记叶英华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常年一身朴素的工农装束。工作起来,捥着袖口,卷起裤腿,腰间挂着一支盒子炮。操着河南口音的潘镇长见小孩就抱着亲,小孩最怕的就是他那胡子扎人脸蛋。武装部长姓石,瘦高个,见人脸上总挂着笑,为人十分友善……镇上的干部,除了开会,一天到晚都是忙忙碌碌,风尘仆仆的。许多年下来,外地人和当地人早就相互熟络起来。大家见面热情地打个招呼,拉起一些有用无用的家常。各种方言土语杂糅在一起飘荡在镇子的上空,给小镇平添了一份温馨的和谐。</p> <p class="ql-block">外婆出生在民国初年县城边上的一个小山村,童年的时候就被抱养到距县城四十里外的杨柳湾附近的外祖父家。外祖父一家,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外祖父行二,有一个兄长和两个弟弟。家境虽不富裕,但外祖父的兄长和四弟都相继上了好几年的私孰学堂。大革命时期,鄂豫皖边区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风起云涌,外祖父的兄长和四弟都加入了徐向前元帅统率的革命队伍。不久,外祖父的兄长在张国涛极左的肃反运动中无端付出了生命。外祖父的四弟则坚持到解放战争渡江战役前夕,以教书先生为掩护,在安徽一个叫燕子河的地方搜集情报,被国民党军抓住残酷杀害了。很小的时候,听外祖父说起过,解放后他到燕子河寻找四弟的遗骨,当地好心的老百姓告诉他:那人被杀在河边的乱石滩上,头颅砍下来后滚落在一双大腿中间。外公到所指地点扒开乱石找到遗骨,竟然真的是那个样子。</p><p class="ql-block">外祖父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以缝纫业为生计,终年行走在苍莽无际的大别山里。那时的裁缝,并没有用上缝纫机。一把剪刀,一根尺子和一个熨斗,外加针线、划粉,就是一个裁缝全部的工具和材料了。所谓做衣服都是用手工一针一线千辛万苦缝出来的。在外祖父做裁缝的生涯里,有两回经历常被他在茶余饭后提起:红军时期在鄂东某个地方给徐向前元帅做个一顶军帽。另一次,一九四八年,皮定均部两个士兵专门到家把外祖父请到一个封闭的村子里,连着赶制了好几天的军服。临走的时候,部队还付给外祖父六块大洋和一筲箕米饭。</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鄂东北爆发了著名的“黄麻起义”。杨柳湾自然也闹起了红军,不少青壮年都纷纷加入到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中。外祖父和外婆这时也已经在杨柳湾安下家来。外婆参加了妇救会的工作,纺线织布,筹备军粮,外婆带着一批妇女忙活得热火朝天。当时的女性大都是缠足的,外婆响应工农政权的号召,扯掉裹脚布,毅然决然地放足了。妇救会还办起了识字班,通过识字班的学习,外婆和外祖父居然约略能够读书看报,写一些简单的文字。</p> <p class="ql-block">红军北上后,镇子恢复了平静。镇上的人们又回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中。外婆和外祖父成家后,接连生下两个男婴,不幸的是,在一两年内都先后夭折了。新生儿的早夭在旧时代的广大农村地区,原本是很寻常的事。直到一九四0年,我的母亲出生后,接下来十年时间里,四个舅舅次第出生。</p><p class="ql-block">外祖父忙于养家糊口,照例一年到头奔波在鄂皖边区的山水之间。外婆则要承担养儿育女和全部的生活重担。每天清晨,就要开始一天紧张而又忙碌的劳作。第一件事便是到大河边洗上满满一篮的衣服,然后是担水、做饭、喂猪、喂鸡,最要紧的当然是精心照料我的母亲和四个舅舅了。忙完一应家务后,每天都要到镇子外边一块叫做“五斗”的自留山地上忙活起来。春天到了清谷时节,白天独自在地里采摘茶叶,晚上,又要将采回的青叶炒制成干茶;夏收的时候,忙着收割几垅麦子,挑回家脱粒、晒干、入仓;秋天,拿一根长竿,将那几树桐子、木梓打下来……每个季节,外婆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总有些许丰收的喜悦。</p><p class="ql-block">在舅舅们的记忆里,跟着外婆到几十里外的大山上去砍柴,是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烙几张干饼或盛些剩饭,娘儿们带上砍刀、扁担和麻绳早早上路。到山上砍柴的地方,往往是天才刚刚放亮。晌午时分,就着山间溪水,啃下自带的干饼,或在山里人家,借把灶火将冷饭热热,就着咸菜填饱肚子后,挑起担子,在崎岖不平的羊肠山道上,颤颤巍巍的往家里赶。</p><p class="ql-block">外婆不单是个持家的好手,待人接物在镇子上也是有口皆碑的。逢上人家红喜白丧的,外婆总要热心快肠凑拢去忙前忙后给支应着。每每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给左邻右舍分享一些。镇子上长年游荡着两三个要饭的,碰上饭点,外婆就会盛上一碗米饭,夹上菜端给人家。大冬天里,经常会让要饭的夜宿在后院的柴棚里。</p> <p class="ql-block">我们几个外孙的童年都是在外婆膝下度过的,在外婆的悉心照料下,我健康快乐地在如诗如画的杨柳湾度过了儿时的美好岁月。印象中,外婆的关怀永远是那么周到细致。盛夏怕热着,寒冬怕冻着。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外婆总能想方设法给我们做出简单却又美味的饭食来。逢年过节总少不了给我们添制新衣和鞋袜。</p><p class="ql-block">外婆在四个舅舅的教养上却是大大有别于外孙的。说起外婆,舅舅们感受最深的除了勤劳和善良,那就是严格的家教了。连日常吃饭的坐姿,走路的步态都常常是舅舅们挨骂的由头。五六岁时就训练起扫地、洗碗等日常家务的习惯。上十岁就要轮流着担水、劈柴、下地劳动,甚而学校放假时还要去找些零工做,挣下三两元钱来用以缴学费或补贴家用。近些年,偶而和舅舅们碰面,他们总是如数家珍一般聊起某次挨打的经历。</p><p class="ql-block">刚解放,镇子上就有了小学校,镇子东头二三里处还有一所中学。供四个舅舅读书,是外祖父和外婆心中首要的大事。无论严寒酷暑,或遇上任何大事小情,外婆从不让舅舅们耽误学业。在当时相对困难的条件下,能够供养四个儿子读完初中甚至高中,可见外祖父和外婆是作出了多大的努力的。四个舅舅也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在学习上都很刻苦勤奋,学习成绩也都是很优秀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