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南

野之

<p class="ql-block">  第三次到海南,是新年,二〇二三年的新年,遇到寒流,据说许多年来从未寒冷的海南骤变寒冷。海南自古是流放地,是伤心谪客经行处,有苏东坡的东坡书院,有李德裕、李纲的五公祠,有落魄海瑞,有无法估计的离乡尸骸,在一片苍茫的蔚蓝之边,贝壳,海螺,都仿佛是前人尸骨幻化出的硬邦邦、白花花的沧桑遗物,零星地散落在寂寥的沙滩上,受风吹日晒、浪击雨淋。</p><p class="ql-block"> 天空整日是灰蒙蒙的,既好像指示着落魄,又好像预示着不详,在一个流放罪人的岛屿,还有什么是值得庆幸的么?然而当我有一天回到故土,和晓东兄坐下畅聊海南之行时,忽然感到,海南风物究竟是缺少了些许文化的韵味,使人或惬意于海角,或失落于天涯,却不足以临景而产生如宋家山水一般的诗意。有一天我站在陵水海边之时,浊浪排空,沧海如同万马,奔腾涌上岸来,此时,海风凶猛,礁石深切,使我产生恐惧之余,回味,却似乎感受最深的只有如海一般的迷茫。</p><p class="ql-block"> 沙滩上有死去的幼鲨,有长相奇特的其他鱼,有在礁石丛的清浅水中暗藏的螺,有沙洞中骚动的幼蟹,大海嫌弃于它,杀戮于它,把沙滩做成了流放者的坟墓,坟墓旁有寥寥的椰子树,睡眼惺忪地耷拉着黄绿参半的叶,这就是海南的冬啊!没有漫卷风雪,没有漫天枯叶,像一篇出众的檄文,不露声色却句句诛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海边,无数生灵与历史重合,与海洋垃圾重合,与命运重合,与博大与无情与壮阔与渺小重合,谁说生命可贵,谁说历史沧桑,海是无极的,吞噬完历史,就会接着吞噬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站在这里,唯一真实的就是恐惧。</p> <p class="ql-block">  海浪的白沫卷起泥沙向岸边卷来的时候,我双手觳觫,抚摸到粗重冰冷的海风,我跨上它的背,穿过椰子树、槟榔树,看到同样笔直的桉树,看到了华盖一般撑开的肉桂,疾风把我的眼泪吹向后面,那是时间上成为过去的地方。海南的树纵横交错,榕树根系垂落,夜晚如厉鬼,而椰子树、槟榔树看似笔直,却不可以成材,我忽然仿佛进入冯古特所言的时间穿梭之中,瞬间像一个流放者驻足于此,不禁感叹:难怪左迁之人事事难以遂意,古人好借物抒情,此地盖因无自比之物,遂如孤魂野鬼,流离失所!</p><p class="ql-block"> 我又骑着它经过陵水、万宁、琼海一带,海湾曲折,时有牧场,牧场上水牛安逸,鹅鸭悠闲,只是这牧场比诸大海,过于袖珍,唯独一片新绿耀眼秀丽。人满为患的路途上,走马观花,其实人心浮动,仍在海的敬畏中未尝自拔,那种出离教养和文化的风物至少三次使我深陷在其空濛的壮阔之中。孔子说,乘桴浮于海,孔子是见过海的,他终其一生体会到了浮于海的孤独感,否则,为什么说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样常人看起来极为庸俗的喟叹?得一知己,难,得一好的机缘,难,就好像海上寻物一般,稍稍错意便及逝去。这又使我想到另一个与海有关的故事,佛经上说,佛渡有缘人,亦讲机缘,机缘的出现,就好比在这苍茫大海上,有一龟三千年一探头,探头时恰好套进从天而降的一只圈子里。</p><p class="ql-block"> 儋州破败,我从城边走过,除了荒僻处几栋高耸入云的楼,或许还不如东坡在时,东坡死前,诗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儋州是更甚于黄州、惠州的边远之地,一连三个州,越走越远,已在地理界限上显出了毕生十二分的荒凉。《古诗源》里有“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站在海边,把苦咸的海水舀起,泼向天空,水会迎着海风破碎开来,可以想象东坡临海时,无论大海如何沧然,如何蔚蓝,也必定惬意全无,当水、当沙、当灰迎风破碎之时,活物如同遗骸,一切就像决裂,海水不停地冲击礁石,白色的浪花碎了又偃,偃了又碎,无尽无极。</p> <p class="ql-block">  阴风呼啸,夜晚更无秀美,坐在阳台远远望去,海在天上,黑压压宛若千军万马阵仗,始终对峙,没有渔舟,更没有星火,大海将与我整整对峙一个晚上,大海无眠,也无声,仅仅是对峙,并用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与我对视。我曾静坐在夜晚的海边,仍然是那种出离教养和文化的视野,收揽了一尽黑色滚动的海水,汹涌澎湃的海再没有“卷起杨花”的白色花边,再没“海色澄清”的苍蓝明澈,那时候,海更高,与月齐,比夜更黑暗,更深邃,就像把远方蒙上幕布,海风低号,仿佛幕布后隐藏着一只可怖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亮着灯火的大片城池,此时,眼前只有雄雄列列的海,九死南荒的海,乘桴于海,与死无异。 </p><p class="ql-block"> 写下海南见闻的时候,已是物是人非,天南海北。料峭的春寒已使我早早没有南国的昏沉。傍晚,新来的《收获》经由传达室放到桌角,有一篇余华的文章,结尾写道:人生就是几步而已。是啊,人生之中不乏低谷,不乏流放之感,亦不乏至暗时刻,然而,对于一个完整的生命而言,对海的无知、误解、偏见已经固然,或许诸多人事、诸多地点一生之中也将不再重逢,一步走过,就是下一步。所以离开之时,我仍然想起苏轼的“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只好以真诚作为最末的致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2/7</p><p class="ql-block"> 野之于张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