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正月,是千百年来中国领域无论老年或孩童都欢天喜地走街串巷心花怒放兴高采烈的日子。之前我也一直是这些人的其中一员。但是从2004年开始,“正月”对于我来说却是充满苦楚和无助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年的正月初六零时四十三分,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我的老父亲在天津市河东区赤峰医院的单间病房里悄然离去。于是,十九年来我的“正月”变得毫无喜气也毫无乐趣。满满的一个月几乎都是在思父的情结中痛苦地捱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从大年三十下午的包饺子开始,父亲的影子就在身边出现。因为我包饺子的“手艺”完全是父亲亲传。大约是在我十二三岁,那个特殊的年代,“停课闹革命”闲在家中看书。彼时保姆已被辞掉——这也是我家“剥削劳动人民”的一大罪状!尽管保姆在我家好吃好喝还能领到18块钱的工资养活一大家人。父亲从蒸蒸日上的事业中退回家庭,负责六口人的一日三餐清洁卫生和缝衣补袜(父亲在部队上练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婚后还学会了蹬缝纫机)。每个周末,父亲都要给我们包饺子或蒸包子。这一点继续让大院的人们欣羡不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某一天,父亲喊我说如果不看书可不可以和他学压饺子皮!这可是新鲜的事啊!因为父亲做什么事从来不指使人,都是默默地自己在“规定”的时间内按部就班地端上饭菜。我欣然应许。父亲揪剂子的水平堪称完美,又快又准转眼之间几十个剂子摆在案板上几乎不差分毫!父亲先是给我一个剂子,让我试试,肯定是压手啊!然后父亲开始手把手教我,左手拽住剂子右手向右旋转……开始薄厚不一,父亲并不着急更没有发脾气,而是让我观看他的再加工!直到某一天,我终于压出中间厚周边薄稍微圆一点儿的饺子皮啦!母亲在一旁告诉我:能供上三个人包饺子可以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虽然我当时对金钱不太感兴趣,但我还是使出浑身解数压饺子皮真的能供上三四个人包饺子。当然,日后也确实掌管了我们三口之家的算盘珠。顺便我还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三光”政策,即和面后面光盆光手光——虽然较之父亲尚有差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正月初三的“盒子”花边是父亲另一拿手好戏。母亲如果三班倒在家,一定要在大年初三负责为“盒子”装上鼓鼓的馅儿,然后看父亲那双抽烟发黄的细手指飞快地旋转,盒子上出现了均等的花边褶儿,我数了一下应该是20—22个褶儿。弟弟妹妹们还小,父亲自然是手把手教给我啦!看着容易动手难。父亲依然是不急不慌地一点点指导,于是我又掌握了一门技艺。母亲上夜班睡醒觉看到我们父女俩的操作也用难得的词语夸奖说:爷俩儿干活儿都够仔细的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正月十四,是天津人包“刺猬”的日子。父亲沧州长大,东北当兵理应是不会包“刺猬”的。但父亲好像是无师自通,一个长条包子先是在顶端轻轻地捏薄一小片,用手术剪刀在这一片上剪出一条缝,说是刺猬的嘴,母亲负责在嘴的上方两边按上两粒绿豆,说是刺猬的绿豆眼儿,尾部按上一颗红豆权当刺猬的臀部。然后,父亲便开始剪出一排排的“刺儿”,拳头大的“刺猬”身上大约要有五六排的“刺儿”。其间既不能剪出“馅儿”还要剪出“刺儿”的形状,简直是在考验人的眼手和脑平衡,如此的感觉来源于父亲将这门技艺传给我的时候。犹记得我接过父亲手里的剪刀时哆哆嗦嗦,还是父亲捏着我的手告诉我如何下剪刀。几经试练终于能够不露馅儿地剪出了刺猬身上大小基本均等的“刺儿”。若干年后母亲离世,80多岁的父亲住到我们这里。有几个正月十四父亲都是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从他那里承袭下来的“剪”刺儿手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这笑容让我没齿难忘。</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时间拉回到19年前的正月。这个正月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大年三十的中午,弟弟妹妹们将住在天津市河东区赤峰医院单间病房的父亲推到相隔三个路口的我的家中。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父亲与我们最后的一个“年”。晚上我们一家和弟弟一家围在父亲的身旁,边吃饺子边看春晚。这一年是“猴年”,亦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本命年。父亲看着我们穿上红色的华服笑得脸上好像开了花。父亲闻了闻五粮液和中华烟(医生严格要求戒酒戒烟),对凑到他左耳边的外孙女六年级的我女儿问语文考得怎么样,算数考得如何?听到女儿说考得分数还不错,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对贴在他右耳边刚参加报关行工作的孙女问还适应不?然后,用他那八十年未改的乡音清楚地喊出小品演员“赵本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初一初二父亲坚持着坐起来与我们一起迎来送往。父亲在海关宿舍落下“于处长的老岳父平易近人”的好口碑。且父亲和母亲均素以好客为名。特别是见到儿女单位的同事和“大领导们”更是热情高涨。当年母亲在世时我们姐弟妹的同事们大年初一来家里拜年必须要吃伯母的美食和伯父干上几杯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这一年刚进正月的欢声笑语依然萦回在海关宿舍中。初三下午父亲的主任医师便打电话“勒令”我们将患败血病的“老爷子”(如前文所述父亲的右腿战争年代负伤在战场上简易治疗影响了主动脉血液的循环。年老后旧伤复发转院六次右腿膝盖产生破洞伤口无法愈合导致败血病)立刻送回医院。接下来的初四是弟弟的生日。弟妹做了打卤面送到父亲的嘴边。我用勺子给父亲喂了几口蛇果。告诉父亲初八我就请假不上班了。之前一直是弟弟和妹夫们还有我先生值班。我们姐妹弟妹休息日和每天晚上到医院看望父亲。此时沧州来照顾父亲的二表妹回家过年。父亲看看我没有说话。初五上午父亲陷入半昏迷。我们全体守候在父亲身边。其间有大表姨、小表姨、姨夫带孩子们和二姨家的弟弟妹妹们来看望父亲。弟弟的几位“发小”和同事也陪伴左右。父亲几次坐起来又躺下,虽然不能说话但仍然不失礼节地微笑着打招呼。医生又一次通知我们做最后的准备。往年我因为陪着父母亲数次料理过亲戚家的“后事”,父亲担任“总指挥”,他那套严谨的作风已经深植于我的脑海中。父亲也曾多次说过他自幼失去父母曾睡过“死人”棺材啥也不怕。参加革命后是共产党员、离休干部,更不讲迷信不讲排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限于弟弟几个通宵没有合眼已经筋疲力尽。我坐到了父亲的身边。在我的臂弯中父亲几次躺下又坐起。这个泪奔的过程中,父亲用眼神与我的对话交流有如下痛苦和无奈的内容:“爸,您真的要走了吗?不替妈和我们做伴儿了吗?我贴着父亲的脸颊轻声问。感觉到父亲在点头。弟妹和妹妹们开始躲到一边小声哭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今天是初五,您知道还没过'破五儿',再坚持一下可以吗?”我还在拖延。父亲又点点头。眼睛已经浑浊。“可以从海关宿舍走吗?”这一次父亲摇摇头。显然是怕给我先生添麻烦多收礼影响不好,这是他一贯的教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那还是像我妈一样从老院儿走?”父亲笑着点点头。明显的痛感在脸上。医生又给了一支杜冷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那我们要准备一下。姑爷们要去收拾老院儿。您给我们点儿时间行吗?”我笑着对父亲说。然后背过身先生给我擦眼泪。父亲亦笑着点点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您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们的话吗?”我试图让父亲开口。之前在天津中医一附院高干病房中父亲曾就“老院儿”三间平房将来的拆迁问题与我商榷有些担心。我告诉父亲如果有异议我可以放弃并承诺肯定不“干仗”,父亲表示很满意。父亲摇摇头。看看我们四姐弟抬抬手。“那就是说您很放心啦?”父亲使劲点点头。似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从我的臂弯中缓缓躺下。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抬起父亲的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时间嘀嗒到初五的夜间十点钟左右。医生说父亲虽陷入昏迷,但我们不忍拔掉氧气和蛋白粉,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弟弟弟妹让我们回去休息一下,我和两个妹妹带着孩子们回到几十米远的海关宿舍。两个多小时后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爬上五楼,见到邻居黄大哥大嫂和弟弟的师傅王大哥在给父亲做清洁穿衣服。因为深知父亲一生酷爱整洁,他们几位极尽职责。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父亲悄然睡去。此时是2004年的正月初六零时四十三分——父亲真的守信过了“初五”。初八一早,我们送别了用世界上形容父亲最好的词句都不过分的老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父亲没有让我“请假”。他知道我的信访接待任务很重。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对最疼爱的我的父亲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份愧疚。虽然我一家与父亲共处达六年,但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陪伴不多矣,完全以弟弟为主。我只是下班后匆匆到医院坐上一会儿,远不如早于父亲六年即1997年12月离开我们的母亲。在母亲最后的五十天里,我舍掉了一辈子的一个芝麻官衔而带薪全休——这要感谢当时的园林系统的弟兄姐妹。后来先生的解释是我只能与父亲共欢乐而不能与父亲痛别离。所以,从2004年开始,“正月”似乎成了我最畏惧最恐怖的代名词。虽然她是全中国人民的“好日子”,但思父的悲怆真的难以从“正月”里割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2023.1.29.写于父亲去世19周年的正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Canada Richmond</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