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终于赶在春节前夕,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一进家门,简单的寒暄过后,母亲便神秘兮兮的把我拽到院子的一角说,我娃这次回来了,妈有一件大事得让你办呢。我一听,脑子里顿时嗡嗡直响,以为这次离家太久,家里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便急忙问,要办啥大事?母亲接过话说,家里的两块麦田,妈想让你趁着这次回来的机会去浇灌溉一水。就这事吗?听完我顿时就松了一口气,这算哪门子大事呀,没问题,我当即就表了态。</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在当天下午就去了东街,找到了分管水泵的队长,沟通敲定了浇灌麦田的具体时间,第一块麦田被安排在了第二天的上午。一回到家,我们就开始着手准备浇灌麦田所需要的具体器具。父亲先从隔壁的八叔家借来了9捆叠放的整整齐齐的软塑料水袋,母亲给我找来了一双高腰的雨鞋,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件旧衣服,我又从后院的南墙根下找出了一把铁锨,家伙事就算置办齐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母亲就早早做好了饭,火急火燎的扒拉了几口,我们就拉着所有的“装备”去了田里。</p> <p class="ql-block"> 到了田里,按照队长的交代,我先找到了总水源的管道分水器,在离麦田正西方向大约有二十米远的地方。按着父亲的指教,我先将一段碗口粗的水袋的一头嵌套进分水器凸出的管道端口上,然后在水袋的外面再缠绕一圈铁丝,将水袋和分水器官道口紧固在一起。这样以来,第一步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当然,这也是最要紧的一步,因为这里连接着活水的源头。紧接着就是套水袋了,由于水袋都是成十三四米长的小段,所以需要将这些小段的水袋一节嵌套着一节,最后衔接在一起组成一道水流长龙,将水源从分水器端口一直引流到麦田里。完成了第二步以后,浇灌麦子的前期工作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正式进入灌溉。队长在得到准备就绪的消息后,便进入配电室合上电闸,随即拿笔在本子上记下时间,然后就驱车离开了。</p> <p class="ql-block"> 腊月的关中平原上,北风呼呼的刮着,太阳刚刚露出了暗红色的霞光,一望无际的原野里正呈现出一片灰绿色的景象。青青的蒜苗,稀稀疏疏的麦苗,全都蛰伏着身子紧贴着大地,没有一丝生机,与不远处零零散散的坟头遥相呼应。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季节里,空荡荡的麦田里几乎很难见到一个人影,我穿着没过膝盖的高腰雨靴,跟随着水头,不时的挪动着水袋,以便控制水流的方向。父亲呆呆的站在一旁时不时的唠叨几句。他和母亲都老了,这种水里来泥里去的活计他们再也干不动了,就只好站在不远处替我把着关。在他老俩口的眼里,他们的儿子从小就出去上学,后来又一直在城里工作,对于农活可谓是一窍不通,因此他们总是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盯着。</p><p class="ql-block"> 由于水袋是一节嵌套着一节,因此麦田也就只能是一段接着一段分开灌溉的。和小时候传统的灌溉方式恰恰相反,用水袋灌溉,水流是从麦田的另一头倒退着向这一头倒灌的,这种方式不但省时,而且也避免了传统水渠的跑冒溢流。当一段麦田浇灌完毕后,只需拔掉该段的水袋,让水头移换到下一段水袋即可,后边以此类推,直到浇灌完最后一段麦田,再拔掉最后一根水袋。</p> <p class="ql-block"> 而就在灌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在挪动水袋方向的时候,突然发现水流变得非常微弱,随即就停止流动了。父亲当即说,赶紧去上头看看,估计是水袋的嵌套处冲开了。等我踩着已经被井水浸透的湿软的麦田,一步一个深窝子艰难的挪到前方上水头的时候,一处水袋的接口果然被急促的水流冲开了。这个时候,我两脚扎稳,急忙将已经冲开的水袋对准前方哗哗哗流淌的水袋头,试图将两条水袋套再次嵌套在一起,还没等两个水袋头碰在一起,一股强烈的水花就喷溅了我一脸一身。由于水流的冲击力非常强,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再将冲开的水袋套接进去了。我一时间慌了神,下意识的用沾满泥水的手擦拭了一下被水花打湿的双眼,然后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水袋的辅助,前边所做的努力就算是白干了,而且若要再继续灌溉下去的话,就得又回到多年以前那种传统的老方式,那就得再耗费几倍以上的时间了。我瞬间就有些急躁,阴着脸看着父亲说,算了,让队长拉闸吧,不浇了,这么大冷的天,累死累活干一天,到底能多产下几斤麦子多卖下几个钱呀?父亲见我说出了这样的话,一下子就来了脾气,说不想干了就回去吧,甭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把雨靴给我脱了,今天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把这块麦田浇完。父亲说着就要弯腰换鞋自己干。母亲见状急忙上去劝阻,然后又走过来笑对着我说,地吃人一口,人吃地一世,咱庄稼人么,就图个地广粮多,浇过水的麦子,收成至少要提高一倍哩。看着眼前这一怒一笑的两位老人,我再也没有说话,拿着铁锨,低着头重新又投入到了紧张的灌溉中来,直到太阳落山,村庄南边的终南山靛蓝色的山峦的轮廓渐渐消失了,才相跟着父亲和母亲一起疲惫的回到家中。</p> <p class="ql-block"> 推开大门,脱下被泥水浸湿的脏衣服,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直不起腰了,那可是在泥水里整整站立了八个小时呀,我顺势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母亲这个时候端来了一盆热水走过来,让我赶紧洗洗,随即就长舒了一口气说,今天这麦算是浇透了,也浇到我心上了,不管花多少钱,都值。我有些抱怨的问,咱这样浇地,到头来花掉的钱怕是连成本都包不住吧?现在这农民真是傻,累死累活的种一茬庄稼,就算不计人工费用,你刨掉种子、化肥,耕种,冬灌完了再接着春灌,完了再雇机器收割,一年到头到底能见几个钱?还不如人家出门拾个破烂,啥心都不用操,行情好了一天能挣两百块呢!父亲这时接过话说,你知道个啥?外面哪有那么多破烂让你拾?农民么,老老实实种庄稼才是本分,都不种地了,你吃风喝屁去呀!</p><p class="ql-block"> 转眼又过了两天,这天早上吃过饭,我骑着车子带孩子准备去镇上置办些年货。刚赶到镇上车子还没有停稳,父亲便火急火燎的打来电话,说是队长刚刚通知,等东街的XX叔位于村东的壕沟里那两亩麦田浇灌完,就轮到我们浇灌剩下来的另一处麦田了,让我赶紧回来收拾一下。事发突然,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我也知道父亲的脾气,急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就没敢再多言,急忙掉过车头,匆匆的又折返往家赶。一回到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灌溉所需的一应器具。由于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的准备工作就进行的非常顺利,不到半个小时,就万事俱备只等开闸放水了。</p> <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父亲便催我去壕沟里的麦田里打探情况。等我赶去和XX叔碰头后,简单的沟通,大概还需要等待三个钟头。敲定了交接的大致时间,我便骑车离开了。刚回来还不足一个小时,父亲又再次催我去打探,无奈之下,我又硬着头皮去了。XX叔抬头见我又来了,便笑着说,好我的大侄子,不要急,叔这地南高北地,水涌不动,渗透的非常慢,要是可以的话,叔巴不得现在立刻就把水移交给你呢,回去吧,完了咱电话联系。然后我们就互留了联系方式,我又一次骑车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两个小时以后,XX叔扛着铁锨来了。与此同时,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向队长说,兄弟,你还是来一趟吧,给哥把水费算一下,哥现在就把钱给你,明天一大早哥就得走。我插话说,叔,咋这急哩?这才刚回来就要走,年不在咱老家过呀?XX叔说,大侄儿,你婶和娃都在西安呢,咱这地方太冷了,娃们都不习惯。唉,听叔的,有本事了就去外面混世事啊,浇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是呀,匆匆回老家一趟,就只为了冬灌一事,想来也真是荒唐。</p> <p class="ql-block"> 紧接着,水头就交接了。当队长把分水器的闸口用特制的锁扣拧开,喷涌而出的井水就沿着套接而成的长水袋向不远处的麦田里翻滚着流淌而去,很快就形成了一条银白色的长龙。由于有了上一次的意外,这次在套接水袋的时候,我就非常谨慎,不仅套接的深,而且尽量不让水袋存在明显的弯折,避免水袋憋水产生大的压力,因此灌溉的整个过程就进行的十分顺利,不到两个小时就早早结束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坐在架子车的车车辕上,掏出了他的发黑又发亮的旱烟锅,对着打火机的火苗,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眼睛痴痴的望着不远处的南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思考。母亲站在正冒着热气的浸满了清水的麦田前,笑眯着眼睛说,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的大事呀,随即就圪蹴在地上,挪动着那笨拙的身子开始收拾已经使用完拆撤下来的水袋。那水袋上面沾满了厚厚的一层黄泥水,看着母亲彤红的手小心翼翼的的抠那泥块,那长满老茧的双手,在眼下这样刺骨的寒冬里,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冰冷。这一刻,我突然就懂得了苦难、粮食、土地对于一个农民的意义,我也理解了母亲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地吃人一口,人吃地一世,只有人不哄地,地才不会欺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