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睡在雪地里(下)

小小木船(249168782)

回到蒙古包，我和小卡头一边吃饭一边把驴车的情况汇报给班长，当班长听说今天晚上我们俩要去河边看护驴车时，一再嘱咐要注意安全。 吃完晚饭，我穿上皮大衣做好了出发准备。 这样的皮大衣在牧羊班每人一件，完全是按照当地牧民的大衣样式制作的。大衣很重，穿在身上沉甸甸的，缝制的时候用的全是老山羊皮，没有面子，皮厚毛长，结实耐磨；大衣很长，几乎快拖到地上，下摆宽大，骑在马上可以把腿盖得严严实实；大衣很怪，根本没有扣子，领子倒是又宽又长，只要把领子竖起来就可以护住整个脑袋；最重要的是大衣很适用，白天穿着防寒，晚上盖着保暖，不论是冰天雪地白天昼夜，只要有这样的大衣，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看见小卡头还在忙活着，他把铺位上的毛毡子撤下来卷在一起，准备铺垫在雪地上，可以隔潮也能保暖；他从门边的麻袋里装了一些苞谷粒，准备给毛驴当夜宵；他还特别提醒我不要喝水防止起夜，带上手电筒，可以照亮也可以壮胆等等。 看到小卡头考虑周到，充满自信的样子，哪像十六岁的小知青，完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战士。记得去年我们刚当上知青，都在新组建的青年突击班，他和小风头，还有调到宣传队去的小石头，算是班里年龄比较小的，又是同校同届的同学，总喜欢在宿舍里打打闹闹，我喊你是“小猪”，你说他是“目害”，好不热闹。经过了几个月的牧羊生活，特别是他们沿着牧道驱赶羊群、翻越天山的三个大坂，战胜暴风雪的袭击，顺利到达巴音布鲁克牧场，这样的经历，使他们的经验阅历体质都得到了增长，也充分证明了，艰苦环境锻炼人，我要比他们几个高一届大一岁，现在也感觉自愧不如。 　　过了小河，完成交接，小风头骑着马走了。我和小卡头开始观察周围，两个手电筒四周探照，寻找适合过夜的地方。 河沟里挺好，背风又没有积雪，可手电筒照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河沟里有水，到了夜深人静，总会有动物来饮水，万一碰上狼可怎么办？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蛇呀？想想都有点害怕。 看起来还是河沟上面比较好，虽然遍地是雪，最起码安全一点，于是我们赶着驴车往回走，在河沟边上找到了一个洼一点的地方，决定就在这里过夜。 卸了驴车，小卡头牵着毛驴到河边去饮水，我赶紧把驴车收拾干净，苞谷秆、苞谷穗穗、还有小卡头拿来的苞谷粒都放到车上，算是给毛驴准备的晚餐。 没有工具，无法清理积雪，只好把毛毡平平地铺在雪地上，就算是把床铺好了吧。我发现毛毡下面的雪层有二十来公分厚，经过阳光和寒风交替上场，雪层表面已经形成一层硬壳，看看小卡头还没有回来，我直接躺上去体验体验，哇，还真舒服，感觉好极了，如同躺在沙滩上，又像睡在海棉里。 我一直很好奇，两个人要把腿相互伸进对方的大衣里，还要密不漏风，是怎么做到的？小卡头告诉我，方法简单，不好表述，只要按照步骤做上一遍，你就会明白了。 原来今年五月，公社派牧民道尔吉帮助牧羊班进山放牧，在翻越第三个大坂的时候，突然遭遇寒流，下起大雪，当时露营只扎了一个蒙古包，人多挤不下，小风头和小卡头主动到蒙古包外边过夜，在道尔吉的指导下学会了这个防寒保暖的方法，顺利地在雪地里渡过了一夜，没想到这个方法现在又派上了用场。 　　我跟着小卡头先去放放水，又把棉帽子的护耳系紧，脱了棉鞋站在毛毡上，等待着小卡头的进一步指令。 只见小卡头头向西平躺在毛毡上，皮大衣平平展开：“小愁头，你把大衣裹紧领子竖起来，头朝东躺在我身边。” 我整理好大衣，直接躺了下去。 “太远了，还要再往下一点。” 我又重新再来一次，脚都伸到小卡头的咯吱窝了，这回听到他说：“行啦，把你的腿靠紧我。” 小卡头拽着我的大衣下摆，把两条腿圈起来慢慢往里伸。 “把你的胳膊稍微松一点，我的脚伸不进去。” 我把裹大衣的两只胳膊松了松，他的两只脚就伸了进来，呵，可真够凉的，就像是两个冰杠子，尽管隔着棉衣，还是感觉到一股股的凉气。 “小愁头，把你的脑袋转向左边，看见我的大衣角了吗？” “看见了。” “咱俩一起向左转动，用你的右手抓住我的大衣角，把大衣拽过来盖在身上，裹紧不松手，我们再一起向右滚动。” 于是我向左转动身体，很容易就抓住了小卡头的大衣角，他也握住了自己的大衣衣襟，两个人一起用力，把大衣裹在身上，裹紧不松手一起向右滚动，还真不好使劲，试了好几次，成功滚动了半圈，把大衣衣襟压在身下。 这时小卡头头朝西，面向南，侧身躺着，我是头朝东，面向北，侧身躺着，相互环抱着对方的两只脚，像一个大皮筒子一样，摆放在白雪铺地银装素裹之中，形成一幅独特的画面。 　　两个人被大衣裹绑着融合成了一体，慢慢地我感觉到双腿暖和起来了，两只脚也有了感觉，仰望着明亮的月牙，感受着冷风扑面，躺卧在冰雪之间，可真是感慨万千。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敞开了心扉。 “小愁头，回家看到你爸爸啦？” “看到了，几个月的学习班终于结束了，现在就等着处理决定和工作调令。” “看来要恭喜你了。” 是啊，已经两年多了，爸爸的问题总算有了结果，我们全家人都感到轻松。 “小卡头，听说你爸爸是师部的总工程师。” “是又怎么样，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听说是在吐鲁番的一个化工厂劳动锻炼。” 言语中听出了小卡头对父亲的担心和思念。 原来小卡头出身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干部家庭，爷爷自幼刻苦读书，学业有成，大学毕业以后当老师，后来在师范学校当校长，一辈子从事教育事业。他爸爸是从学校直接参军，跟随部队进驻新疆，在解放新疆、保卫新疆、建设新疆过程中做了大量工作。兵团成立以后，一直在工程建筑单位负责技术科研等工作，经过十几年的勤奋努力艰苦奋斗，他担任了师部总工程师，组织领导全师生产技术科研工作，还是学术专家、技术权威。文化革命一开始小卡头的爸爸就被一些人盯上了，硬是要在“专家权威”前面胡乱加上“反动”两个字，紧跟着就是大字报、批斗会，根本无法正常工作，后来干脆整到化工厂劳动锻炼。此时的小卡头在师部大院里的优越荡然无存，迎来的是无情的现实，十五岁就当上了知青，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成了牧羊人…… “听说很多地方已经落实政策恢复生产了，你爸爸没准已经恢复工作回乌鲁木齐了。” “不知道现在是啥情况，真想到吐鲁番去看看！” “可现在也去不了啊！别担心了，总会结束的，还是耐心等待吧。” 那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也只能是相互安慰一下。 我也忽然想起了爷爷，他是一九O二年湖南官费留日学生，学成回国后自已办学校，后来还在长沙明德学堂、第一师范当老师。我爸爸是自费留日学生，由于时局动荡，提前回国，后来在兵团财经干校当老师。等到我了，别说留学，就是上高中也没有机会，六九年初中毕业全部下农场，当上了知青，现在还成了牧羊人，整天跟羊群呆在一起，白天看着羊吃草，晚上看着羊睡觉，要是一直这样下去，真是不甘心。 “可那能怎么办呢？”小卡头也发出感慨。 “要是能调出牧羊班就好了，干什么都行。” “申请调动没有那么容易，咱们在牧羊班干了还不到一年，肯定不行。” “那也不能一直放羊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上大学可以改变现状。” “那就更不行了，工农兵大学生是要推荐的。” “是啊，年初青年突击班分班，咱们几个连基干民兵班都去不了，哪有机会被推荐上学？” “那就自己学，没准啥时候恢复高考呢，突击班的小谢就在坚持学习。” “我翻看过初中数学课本，一点都不懂，基础太差，没有人教，怎么学？” 望着满天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能给我们带来希望。 　　行了，不能再说了，本来天就冷，说的心里也洼凉洼凉的，干脆把脑袋往下缩缩，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掉进了大海，本来游泳技术就不怎么样，一个浪就把我给打懵了，只觉得身体在下沉，憋得我喘不上气来，冰凉的海水越来越冷，我拼命挥动着双手，双脚也乱蹬着、挣扎着…… 我从睡梦中惊醒，这是在哪儿呀，可真够冷的，特别是两只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望着满天的星星，看到四周的白雪，想起来了，我和小卡头睡在冰天雪地里，忽然感觉到小卡头也在动。 “小卡头，醒了吗？” “醒了，刚才是你的脚乱蹬把我弄醒了。” “我做恶梦掉进了大海，吓得我手脚乱蹬。” “幸好有你的恶梦，要是咱俩都没有醒，没准有冻死的危险。” “太危险了，你上次在雪地里睡了一夜有这么冷吗？” “没有这么冷，当时已经五月份了，遇到寒流，才下起了大雪。” 太冷了，反正睡不着，干脆起来活动一下，没准可以暖和一点。 两只棉鞋在雪地放了一夜，早已经冰凉冰凉，两只脚穿进去，就像是伸进了冰窟窿一样。 等我们俩儿放完水，就已经冷得受不了了，说起话来上牙打下牙哆哆嗦嗦，把大衣紧紧地裹着，也无济于事。 那就跑吧，来回跑，实在跑不动了。 那就蹦吧，原地蹦，累得气喘吁吁。 东方终于发白，天就要亮了。 …… 我和小卡头在冰天雪地里度过的那一夜，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记忆。 文章插图系网络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