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创作《唐风宋雨》一书时,有人问我,你是佛教徒吗?我不是佛教徒,但并不妨碍我去理解佛,佛教能在中国传播两千年之久,说明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同样,我不想做一头蚕,但我却愿意用人的感情去理解蚕。</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蚕丝的兴趣来自于童年,母亲的针线包里有两种线,一种是棉线,一种压在书页里五颜六色的彩色线叫衣线,专门为各种绣花用的丝线,我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叫衣线呢?母亲说这种线是从蚕姑姑的茧衣里抽出的线叫衣线。一团衣线一直困顿着我的童年,也开启了我漫长的《陌上问蚕》之路</p> <p class="ql-block">地平线上投来的第一束光,蚕床上成千上万舞动的墨点逐步侵袭着洁白的纸面,这些墨点变换着节奏,更改着自己的形态,如湍流在河床上涌动,时而弥漫,时而聚散,如同水墨中的留白营造意境,如同音符之间的沉默创造了音乐,它们的改变没有声音却惊心动魄,声势宏大,早上四点我用镜头记录下这场盛大的蚕的诞生仪式。</p> <p class="ql-block">蚕是很神奇的一种生物,身体形态在短短的一生中经历数次变化,由卵而蚕,而蛹,而蛾。我在高倍镜头下,看到的是一片许多人寻常难于看到的生动世界。</p> <p class="ql-block">养蚕季节是雌蚕蛾产卵的高峰期,蚕农像伺候产妇那样小心而谨慎地铺着产床(一种特制的蚕种纸)把雌蛾放在产种纸上。雌蛾以自己的一对胸足为圆点开始划圆,这是它产卵前的准备活动。一只雌蛾12个小时可以产500粒蚕卵。刚产下的蚕卵像一粒软乎乎的黄色米粒,与空气一接触就变成了固体。在放大镜下看,蚕卵厚约0.5毫米,直径约1.5毫米,2000粒左右重约一克。</p> <p class="ql-block">蚕农把制成的蚕种纸摞在一起,象一本厚厚的卵书,土黄色的蚕纸更增加了几分文物品相。两天以后,嫩黄色的蚕卵会变成了淡赤豆色、赤豆色,三四天后又象变戏法似地变成了灰绿色或褐色,蚕卵的颜色至此就固定了,专业术语叫“固有色”。蚕卵外层是坚硬的卵壳,里面是卵黄与浆膜,受精卵中的胚胎在发育过程中不断摄取营养,黎明刚起,幼蚕破壳而出,此起彼伏地跃然纸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已经历了惊心动魄的过程。露出湿漉漉的毛毛头,毫不客气地啃切碎的细桑叶,填饱肚子后就舒展开卷曲的身体。</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天后,逐渐发育成蚁蚕,蚁虫的成长出人意料的快,来不及用切碎的叶片喂养,形体就变成了一匹小马驹似的驰骋奔腾,仰天长啸。它们把桑叶咬成一个个洞,或聚或散,俯仰成趣,变换着各种姿态,寻求着更好的叶片。蚕的生长期,短暂且漫长,沉重而复杂。期间脱衣、穿衣,又脱衣、又穿衣,混合着太多的和谐与不和谐,渡过了从蚁虫、一龄二龄、三龄四龄到五龄即成虫的过程。</p> <p class="ql-block">清晨,吃了一夜的蚕意犹未尽,爬在残叶上昂首等待早餐。蚕农把新鲜的桑叶均匀地盖在蚕身上。不一会儿,就会有淡粉色的蚕头从叶片中钻出,抱住桑叶边缘,大快朵颐。桑叶通过蚕的躯体,转化成一粒粒黑色排泄物,谓之蚕沙。蚕沙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可以入药,《本草纲目》载,蚕沙味甘苦,性温无毒,主治肠鸣、燥热、消渴和风痹疹,明目宁神。</p> <p class="ql-block">清便、换匾、添叶,重重复重重,终于迎来了蚕眠期。经过涅槃式的蜕变,蚕已经变得白胖透明,身体扩张了几十倍。作为虫态的蚕,这是它们的巅峰状态。它们千姿百态,有的恋恋不舍,窃窃私语,相约来生;有的漫不经心,悠游江湖,依然故我。有的一吐为快,憧憬着化蝶的辉煌一刻。为此,它们必须寻找一个适合自己做梦的地方——蚕蔟。</p> <p class="ql-block">太行山的蚕农们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簇具:荆条簇、麦秸簇、松柏枝簇、谷草簇。蚕上蔟后,先吐丝做成松乱的茧衣,搭建好框架,在这个框架中吐丝结茧。吐丝时,蚕头不停地摆动,头部的肌肉随着摆动来回伸缩,将体内液态的蚕丝抽压出来。这些液态的蚕丝一接触空气,迅速凝结成固体。在这个过程中蚕们依凭生物学的原理和诗性的品质,昼夜不停地创作自己的作品。它们在摇头摆头之间寻找平衡,左一下,右一下,划着阿拉伯倒「∞」字形丝圈,每织20多个丝圈(称一个丝列)便挪动一下身体,然后继续吐丝织下面的丝列,织好一头后再织另一头。因此,蚕茧的形状是两头粗中间细。蚕结一个茧,需变换250-500次位置,编织6万多个「∞」字形的丝圈。</p> <p class="ql-block">蛹是蚕的一段重要生命过程,也是一道看不见的风景线。抽丝结茧的蚕蛹,不知疲倦地吐丝,困守在那苍白孤寂的世界里,为的是向宇宙众生证明它们存在的价值。等到能量消耗殆尽,曾经白胖的身躯卷缩成一团,又在为下一次的奉献积蓄能量。它默默无闻地付出一生所有,又将开始新的生命轮回。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名句传诵千年,“春蚕到死丝方尽”,感动了无数仁人志士。就科学而言,这是一个千年的错误,因为蚕在完成了它吐丝使命后,并没有“死”,而是韬光养晦,为最后化蝶作准备。蛹的颜色不断变化,由嫩黄色变成浅棕色,然后变成漂亮的咖啡色。蛹在茧内进行激烈的内部器官更换,由原先的浑然一体变成有明显特征的三体段,分化成头部、腹部和尾部的一头雏蛾体,又经过约15天的时间完成了伟大的蜕变。此时,蛹体由硬体再度变软,在几乎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蛹用积攒了18天的尿液浸湿茧壳,再用锋利的触角撞破茧壳,破茧而出。</p> <p class="ql-block">在微观世界里看这头成蛾,你会惊诧不已,成蛾一身着孝服化蝶出世,似乎是在为未来举行祭奠礼。这时的它像一头史前猛兽,一双漂亮翅膀,全身白色鳞毛,鼓起的复眼和视觉冲击力极强的触角,一派英雄气概。成蛾的翅膀,是一种装饰,没有飞的功能。成蛾的祖先原本可以在林间自由飞翔,人类几千年的定向驯化,使它失去了飞翔的能力。虽然不能飞翔,它却不停地拍打着翅膀,这是求偶的动作。</p> <p class="ql-block">为了捕捉到它精彩的一瞬,我架机等了整整一夜。它迟迟不露真容,等你失去耐心怠懈时,它却把一个茧子的上端染成了一片金黄的晕色,一会儿,一个不规则的花瓶口造型呈现出来,一头雄伟的蚕蛾站在茧子口上左顾右盼。蚕蛹终于完成了使命,把那份凝着它心血的洁白,留在人间。疲惫的它总算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它那僵硬的躯体,已经长出了丰满的双翼。它如愿以偿地变成了真正的飞蛾,可以翩然起舞了。</p> <p class="ql-block">雌蛾在孕期是饱满的,它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尽情地舞动着双翼,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它栖息的地方留下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小生命。不久之后,它们将摇身而化,周而复始的继承着祖辈的事业。一头母蛾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一夜产下500粒卵,一头蚕抽出3000米的丝,其中有效丝长达1200米,15kg桑叶供养500头蚕,500头蚕结出1000g茧,1000g茧抽出150g生丝,这种极长的丝纤维不必经过纺的过程,由几根单丝组成一股纱线,不捻就可织布。150g生丝能织出近2平方尺的丝绸。雌蛾以其伟大的母亲情怀,成就了一个冠冕堂皇的丝绸王国:从嫘祖为黄帝织就的锦袍,到马王堆辛追夫人的素纱褝衣,从七寸金莲的绣鞋,到贵妃肩头的霞披,直到大清王朝衮衮诸公身上的朝服……。</p> <p class="ql-block">雄蛾循着大自然赋予它的生命密码,竭尽所能地寻找可以与之交尾的雌蛾,让自己的生命基因得到遗传。 让自己的种群向更优的方向发展,这是它生命的唯一要务,在完成传宗接代后悄然离开它深爱的伴侣坦然赴死,无怨无悔。 </p> <p class="ql-block">为了观察蚕对环境的适应性。 我把五龄蚕试着放在家中的玻璃板上养殖,结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三种现象:一部分蚕在玻璃板上寻找各种条件进行结茧,一部分蚕坚韧地创造环境进行结茧,一部分蚕却宁死也不结茧。由此,我知道,蚕也是有个性的。有的坚韧,有的睿智,有的特立独行。而持独立精神的蚕,大有士可杀不可辱的境界。</p> <p class="ql-block">当人们把蚕置于商业背景之下时,我总是把蚕定位在宗教层面和艺术之中。它的结束与它的开始经历了出世入世的生命过程。 用人的角度观察虫,一切都是形而上的,从离开母体一瞬间一粒粒黄色的小珍珠,到最终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的空残壳。幼弱的卵虫,露出自己的身体后,惊悚地感知世界,本能地寻找桑叶,以坚强的毅力与生命拼搏。空荡荡的白色卵壳给人留下一片悬念。</p> <p class="ql-block">人的一生固然短暂,是人生舞台的匆匆看客,出世也罢,入世也罢,得失是缘,何不淡定如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