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的距离

芳言

离开哈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很冷。很安静。因为选择在大年初五，俗称“破五”的这天，启程返回西安，母亲坚持要放一挂鞭炮送我，而我坚持不让母亲下楼送我。母亲说：好，我在家里听响声。一行人来到大院指定的燃放点。点燃鞭炮后，长长的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瞬间就完成了它的灿烂炮生，短暂的，让人来不及伤感。随后，在小哥的提醒下，我扭头望向家的方向。客厅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在夜色的映衬下很亮，我看见，母亲正透过窗也遥望着我们。她的身影，一动不动，清晰地印在窗框里，宛如窗花般的沉静而美丽，直入我心。那一刻，我，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雀跃着一个声音：多好啊，幸好我回家来过年了。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回新疆过年的打算，而是计划在4月中下旬才打算回哈密去，去祭拜我的父亲。虽然我已有4年没有回去过新疆，说实话，内心并没有非常强烈想要回去的欲望。我想，这种感受源自于母亲用上了智能手机。她有了智能手机后，我与她的视频通话基本保持在每天一次，对家乡对她情感上的思念和挂牵，平淡了很多。另外，别看我俩母女已做了50年，在我俩和谐平静的相处之中，同样也会有不和谐不平静的时候。每当我俩闹意见隔着屏幕争吵几句以后，我也有自己的小任性小委屈和小傲娇，忍着好几天都不去找她。可是，母亲在12月22日左右感染新冠后，眼瞅着大部分症状已逐渐好转，唯独头晕不见好转，甚至开始影响吃饭和行动。我每天5次6次地与她视频通话，向她嘘寒问暖，给她加油鼓劲，心里还是牵挂的不得了，突然就萌生了回家陪她过年的想法。先生说，成年人一旦有了合乎情理的欲望和想法，不去完成，不去做好，事后定会遗憾后悔，内心长期受到煎熬。于是，在我初露想法且摇摆不定时，他便开始极力地劝说让我去完成此心愿，毕竟我也已有四年没有踏上过那片生养我的土地。接下来，计划往返时间、订购来回票务、安排家庭内务等等大事小事一一有条不紊地展开，三天后，我便踏上了回乡过年的路。刚进母亲的家门，我伸出手要求母亲给我一个拥抱。她张开双臂抱住了我，在我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很快，我们便分开了。原来隔屏相见和现实触感，完全不一样。接着，我去父亲的遗像前，上了香，磕了头，告诉他，我回来了。然后，我便急切地去打开行李箱拿出给母亲带的东西，母亲则急切地从她的房间拿出一个红包塞给我。我们两个人的迫不及待，如出一辙，又各怀心事。路远无轻物，我爱把路途的疲劳归罪于行李的沉重。所以，并没有给母亲带什么东西，除了特意去买了几袋西安的油茶外，只有临行前收拾家务时，看到一盒钙片一盒茶叶一盒维C一盒巧克力，没有拆包装便塞进了行李箱。母亲的压岁红包里却装着整整一千元钱。自从父亲离世后，母亲从表面上看，已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实则她的内心是孤独而又苦恼的。对她而言，父亲是她的经济支柱，更是她的精神支柱。尽管儿女们都已成家成人，可在母亲心里眼中，每个人每个家庭，依旧存在着这样的，或者那样的问题，有她不必插手的，也有她必须插手的，甚至还有迫不得已她不得不插手的。所以，“双支柱”的倒塌，就意味着从此她是整个家族的“舵手”，大大小小的风雨，都要由她独自去承受抵挡。我的到来让她的精神无比的愉悦。当她嘱咐小哥在床头上拉个插线板供我晚上用时，我说，不用，妈，这几天我和你睡。那一刻，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丰富又复杂，有惊有喜有错愕有欣慰，让我难以用词语准确的表达出来。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记忆里几乎没有和母亲一起睡觉的印象。更何况二十岁我就离开了父母的那个家，如今我要与母亲在宽度仅为1.3米的床上同眠，我也是需要做足心理建设的。当晚，夜幕降临，宴终人散，母亲早早就铺好了床铺，我说怕热，让她给我准备薄被。不知是慌张还是兴奋，母亲给我的被子盖住脖子，便盖不住脚，盖住脚，便盖不住脖子，不仅很薄，还短了一截子。我嬉笑着说，挺好，挨着暖气片睡，不怕上火了。上床后，我蜷缩着侧躺在里面，母亲平躺着在外，谁也不挨着谁。我俩整夜说着话，有车轱辘话，还有整天在视频里说过的话，一点不厌烦，有时还会狂笑不止，谁都没有睡意，直到天亮。第一个晚上，第二个晚上，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第三个晚上祥和的热度开始减退，白天的也是一样，暖心的顺从的话少了起来，带情绪的带着指导性的话多了起来。特别是我，总想告诉母亲，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希望她变得“聪明”起来。直到第四天白天的某个时刻。我对母亲说：你的孩子们现在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生活方式，兄弟姐妹能做到面和已实属不易，你还要求什么更好，我们怎么可能做到。母亲对我说，妈妈就是希望你们所有人之间都和和气气，好好说话，相互帮衬着好好过日子。我又说：我们在成长的路上，不断地接受着新的认知，树立着自己的三观和生活态度，不断地重新定义和审视着兄弟情、兄妹情、姐弟情，等等，这些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情，已经不可能只停留在儿时简单纯粹的情感认知上。母亲又说：妈妈的心长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都长在石头上。都是我的错，没文化，没脑子，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看着母亲的小崩溃，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错了。我所说的，我所做的，初心就是让母亲高兴，开心，现在却让她痛苦、无助......哎，就母亲对生活的认知和理想，我的满口理论是无力的，是简单粗暴的，更何况家务事哪能用简单的对与错去评判呀。我意识到，我和母亲，不是指导和教训的关系，而是接受和理解的关系。作为年近八旬的老太太，她自己做饭收拾屋子，是个干净麻利的人。自己能干的事，绝不麻烦孩子，节衣缩食，省下能省的每一分钱，然后大大方方送给需要的子女，有还就收，不还不提。她的这些做法，我心疼归心疼，这样忘我的母亲，这样无己的母亲，我是没有立场去指责改变她的，她有权处理自己的财务和事物，尽管在我看来是极不妥当的。理清搞明白一些看法想法，往往是刹那间的，那一刻望着母亲的脸，我有了茅塞顿开的清明和畅快。以后，我要做的是倾听而不妄评，接受她的生活方式，理解她的生活理想。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她的左右。记得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写过，子女与父母的最好的距离，是一碗汤的距离，意思是在自己的家里做好一碗汤送到父母家里不会凉。我想，这个距离是最好的，但这段距离也意味着不过分干涉父母的生活和想法，可以让父母自由自在的活着。我和母亲的距离，说远隔着两千多公里，说近她的心长在我的身上。挺好的。就像她站在窗前期盼我、目送我的身形一样，让人又心疼又牵挂。其实，在我到家的那个清晨，我只顾着一路小跑上楼，并没有看到，母亲也曾站在窗前望着那条通往家的小道，如同目送我走那般一样期盼过我的身影出现。兴许是黎明的曙光比夜晚的星光更温暖，不忍心让我看到母亲印在窗上的期盼吧。感恩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