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雪色奇台

丁永斌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 为了生计,我向西进了新疆。</p><p class="ql-block"> 我真不想离家太远,但是,家里土房子是爷爷的父亲建的,将近百年了。房子如同一位颤巍巍的,老糊涂的老人,弯着腰,随时都会倒下。父亲年事已高,再也没有力气出门,大哥,二哥结婚,已经消耗了他一生的精力。父亲也如同被岁月蚀烂的椽子,撑不起家的重任。母亲常年有病,需要花钱。兄弟分家后,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p><p class="ql-block"> 春节期间,远在新疆的堂哥回家探亲,说新疆的钱好多挣,只要人灵活,一年能挣一院房子。于是,我决定跟他去新疆。临行前, 和已经谈恋爱的对象说好,我先去新疆,站稳脚,然后她上来,我们一起拼打,一起生活,一起挣钱把那座土房子换在红砖瓦房。</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二下午,堂哥带着我,向西,西到新疆。我不知道新疆有多远,但知道很远。不知道新疆有多大,但知道很大。</p><p class="ql-block"> 三天三夜,七十二个小时,长途的颠簸已经使我身心俱倦,疲惫的脑海里还不时出现大漠的广袤与无垠。那么多的鹅卵石,已经枯黄的芨芨草、骆驼草,还有被风吹着跑动的雪,像寒冷的精灵一样,在戈壁上裸奔。陇海线,通往新疆的大动脉,每过了年关,打工的人潮水般在陇海线向西而去。在车上谈起新疆,有人说,不来新疆,不知道中国有多大。车厢里人多,多得如同竹筐里插满萝卜,汗水的味道和尿的味道在车厢里蔓延,座位上的人不敢动,只要一起身,座位就被抢了。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身子斜着,小腹贴着窗口,解开裤子,顺着车厢在撒尿。我觉得不可思议,应当有人骂恶心,嫌弃与指责的话才对。但人们熟视无睹,很正常的神情。我嫌弃的话还没有说完点上句号,堂哥说:“这还是好的,你娃不好好念书,好果子还在后头等你呢。”</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在下午六点到乌鲁木齐站下火车的。车门一开,人群如同解开绳子的棉花捆,被谁塞出车厢,扇形散开。在西域的火车站,我分不出东西南北来,所以只有跟着堂哥走。乌鲁木齐,算是西北的大城市了,眼前的乌鲁木齐,云雾漫天,天阴,雾白,雪白,感觉如《雾都孤儿》里描写的境遇。车站,除了乘务员衣着紧凑,着工作装外,好多人穿着很厚的棉衣,在火车站广场臃肿着身子,来回走动。我蒙着头,跟着堂哥,随着人流出站。由于车到站时天已经有些晚了,而且飘着雪花,简单地买了几个茶叶蛋和饼子(后来知道是新疆的馕)只顾找去奇台县的车。我对这个西域大都市的最初印象模糊而遥远,只觉得是一个很寒冷、人多、车多的地方。书本上看过维维吾尔族人能歌善舞的景象,没有出现在雪冷霜寒的大街上。脑海里的维吾尔族族少女与她们翩翩起舞,离我太远。眼前走过的女人,衣服色彩艳丽,衣着线条并不舒畅,身段没有苗条与骨感的美。每一个人都像麦草堆上的落雪,脚栽在雪地里,整个身子臃肿。几个寒颤,我的目光很快被寒风冻得没心思看她们了。</p><p class="ql-block"> 堂哥路熟,我们没有费多大的劲就坐上了通往奇台县的车。</p><p class="ql-block"> 对于一个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来说,新疆应该是一个遥远的名词。所以,当我踏上了新疆的土地时,有一种感觉来得很凄美:我将要完全靠自己生活。这里的亲情,除了堂哥外,也像我第一次见到的戈壁,寒冷没有边际。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将很少有人关心。而且,我也暗暗叮咛自己,要学会坚强与忍受。我不住地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远处的山被鹅毛般的大雪所隔,风吹雪花斜插地面,又像碰着海岸的浪一样,卷地而起。雪地里,一排杨树上仍然有稀稀拉拉的叶子,逆风挣扎。叶子,吃力地抓着枝条,生怕一松手就被枝条甩掉了。通往奇台的路感觉很宽敞,车速很快。从乌鲁木齐到奇台大概要走5个小时,车没有停。由于天气寒冷,乘客都在车上吃自己带的食品。堂哥拿出了他在乌鲁木齐买的饼说:这就是维族人做的馕,很好吃。我接过后咬了一口,这个口味,觉得很难吃。但又怕堂哥说些不中听的话,只吃了一口,就一直拿着。馕饼盐味太重,且没一点水分,不似母亲烙的饼子酥软,油香味适中。后来知道,在那么冷的地方,我们带来的馍结冰了,而馕饼没有结冰,这就是盐重,饼子烤干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车到奇台,脚踏出车门,一股寒气在我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扑过来。我身上的衣服,太单薄。此时想起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在我出门前说过:新疆冷,衣服多穿些不受罪。但是,我已经被寒冷侵袭得把头倦缩着。一切能伸向衣外的肢体都想缩进衣服里,摄取身体的温暖。寒冷总是透过很细小的衣缝,钻进所有能接近皮肤的地方,让人冷得直打颤。我们到达奇台县城时,已经是夜间快十一点多。不晓得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一直下着,落在地上的雪足够有半尺深,走在雪地上,雪深没到脚腕,雪渣针一样刺到脚面。走出奇台汽车站,几个维族老人迎了上来,把我们引到“哈迪克”马车前。我们上了维族老人的车后,一路摇晃着朝堂哥的租房走去。“这是马车” ?我问堂哥。堂哥说:这是哈迪克马车,也叫六根棍马车。车架是由六根锄头把粗的木棍组成,所以叫六根棍马车。</p><p class="ql-block"> “哈迪克马车在小县城是主要交通工具,好多大城市已经没有了。”堂哥说。</p><p class="ql-block"> 离堂哥家越是近,我对奇台越是感到恐惧。我怕这个西域小县城难为,难为一个为了生计远道而来的人。</p><p class="ql-block"> 风雪夜归人。我怕,但我已经来了。</p> <p class="ql-block">2. </p><p class="ql-block">早上起床,我发现太阳从西边升,透过薄薄的云,清冷地照耀在雪地上,让雪发出的光。我按照在家里的习惯,七点起床的。起床后,堂哥一家没有一个起床的人,一直在睡大觉。以我对太阳高低的判断,时间已经是九点了,太阳刚出尖冒出一点光。——我完全没有方向感,整个世界是白茫茫,灰蒙蒙一片。</p><p class="ql-block"> 都早上快九点了,堂哥和堂嫂一家还在睡觉。懒,我暗叫。</p><p class="ql-block"> 堂嫂是堂哥在新疆一家砖厂打工时,认识了堂哥,谈了对象。堂嫂家里人不同意,堂哥就把不满18岁的堂嫂诓到老家天水。堂嫂在天水老家,对整个村子,确实是最大的新闻。那么偏僻的山村,引来了一个漂亮,不要彩礼的媳妇,成为村子和村子临近的村子里的新鲜事。在村子,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简单地让人没有感觉到他们在办喜事。半年后,堂嫂生了一个女儿。生下的女儿不到一岁时,家里实在穷,日子没有办法过。他俩商量后,决定再上新疆。为了保证两个人在新疆,没有拖累,把不到一岁的女儿寄养在老家,留给二伯的大儿子,还有二伯,二伯母看着。堂哥一走就是九年,今年是第一次回家。回家时,他的女儿已经九岁多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堂哥,我也细看了他的情况,租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新疆地矿区家属搬走了。整个地矿家属区,原单位已经迁到昌吉州,大量的外来人员租住。破烂,败落。地矿区搬走之前,以非常低的价格,卖出了好多院子。听堂哥说,不到一万元,就能买下这个院子。我也觉得纳闷,堂哥手上连一万元拿不出来!我也暗自想,睡觉能睡到早上九点,买不了这样廉价的院子,也在情理之中。</p><p class="ql-block">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在屋子里走,在门外走。新疆的一切对我来说很是新鲜,哪怕是天上的一团云。我努力看着异域云与家乡云的区别,看这个离家千里的云。我也不住观察着太阳,太阳并没有按家乡钟表批示的时间升起,直到十点,太阳把头控在远处的房顶。我惊奇地发现:奇台县城的平房顶上没有瓦,上面只能看到雪。雪天雪地,房子有些低矮。新疆的土是多么神奇!如果是内地,房子无论如何也是要瓦的。要不然,房子下雨天就会漏水。后来听堂哥说,新疆的土是平茬土,粘性好,水一般渗不进去。新疆的平房如果下雨,那就得三年五年,在房顶上盖一层麦草泥就又好了。</p><p class="ql-block"> “都十点多了,我们还不上街嘛。”我问早上去厕所里的堂哥。他说,早着哩,新疆与内地日差两个小时。我才明白了,这也应该是我知道的事,并体会自己要面临太多的陌生与突如其来。</p><p class="ql-block"> 十一点,起床的堂哥对我讲了奇台县的情况。奇台县是昌吉州所属东三县物流与交通集中,也是昌吉州人口管辖人口较多的县。我要做的生意也是他做了近十年的生意,卖菜与卖水果。堂哥在新疆已经近十年了,一个小小县城,哪里能卖菜,哪里能卖水果,堂哥了如指掌。我除对堂哥的闯劲表示很大的敬意外,对自己要面临的“生意人”感到很不适应。我也不住扪心自问:这样能过一辈子嘛?我能不能干好?就在我的思想还没有从一个干苦力的情感中转变过来时,堂哥在我初来新疆的第二天,就对我在新疆面临的工作进行了安排:从今天起,我每月给你三百元工资。你的工作就是帮着我卖菜。三百元,是净落的,吃住我们家。我批发回来的菜,你要整理好,怎么整理,我会教你的。</p><p class="ql-block"> 原来,我是马仔,不是来挣大钱的。一月三百元,我什么时候能把家里的老房子换了,让父亲住上新的房子啊。换一院新房,最少得五万元。我干上二十年,不一定能换好房子。一路没有感觉到陌生的堂哥,一路上还是亲切的堂哥,一下子把我与他的关系划分成老板与马仔的关系。我甚至被这句话,带到童年:曾经在一个院子里生活过,一个爷爷的孙子,为什么要在这么远的地方,把我当成他的雇工!就他这么一席安排的话,让我对奇台有了看法。我开始后悔来新疆,也开始想西安。最少,我在西安,自己包活干,大小也是自己能做主的,收入一天也得二十元。人是有判断力的,而这个判断所依赖的是很单纯的亲情。当天晚上,我一个人爬在床上,给家里与朋友写报平安的信。但是,我怎么也写不好,而且,也是我第一次违背自己的意愿,给家里大谈堂哥对我多么关心,这里生活会很好,我也能挣上钱的话。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信要堂哥去发。他也要求看我写的信。</p><p class="ql-block"> 其实,堂哥根本不了解我,或许在他心里,我仍然是个小弟弟,小得只要哄一哄,什么事都能过得去。他根本不知道,我也是身经百战,行走江湖快五年了。我也是一个非常有想法的人,有主见的人。只是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罢了。更何况,我在新疆,依靠堂哥,成就我的两大梦想:给家里换新房子,成家立业。</p><p class="ql-block"> 我给家里的信,让堂哥看了。我也给偷偷给女朋友写了信,大概介绍了一下来新疆的情况——新疆是广大的,新疆也是寒冷的,来新疆是一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种生活并不是我追求的。我的目的,或许在一定的时间内,要做出改变,不能这下去。我也表达了对她的思念,也表示时机成熟后,就让她上新疆,我们一起拼搏,一起冲刺生活。</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 堂哥说,等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做生意。现在是正月十一,先休息几天,顺便了,到奇台县城看一下今年蔬菜的行情。我不喜欢闲在屋子里,因为,堂哥家又生了一个女儿,是正月初一生的,还没有满月。堂嫂有时候,自己做饭,有时候,堂哥做饭。我只是个吃手。从老家出来时,身上的钱不多,但没有花完,我溜书店的病复发了。于是,在一个冷,但仍然有太阳的上午,去了奇台县新华书店。也乘机把给女朋友写的信发了。我觉得自己就是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一样,要经受苦役。所以,看到一本《车尔尼雪夫斯基传》,亲切感如同天寒冷的天气,透到我的骨里。没有一点犹豫,买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选择书,我鬼使神差的把命运和书联系在一起。看到一本《茶花女》价格我能接受,爱情的悲剧,可能和我一样。</p><p class="ql-block"> 身上的钱都花在书,信纸,笔,信封上。我有种预感,虽然仍然喜爱着文学,但生活将把我拉进它的泥潭,让我挣扎,拼命。诗文可能要成为影子,在虚化着。</p><p class="ql-block"> 当我回到堂哥家时,已经过了午饭时分,堂哥见我抱着几本书,吊着眼皮说:“吃饭的时候,找不到你,我挣着吃了。看,你买那么多书干什么,有什么用。”</p><p class="ql-block"> “闲了,没事,看看。”我没有顾得上肚子饿,我也能忍到晚饭时分。他不知道我喜欢文学,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文学。人,有个爱好,爱好给生活能带来多少情趣,他肯定不知道。堂哥家,看不到任何书箱,成天开着一台黑白电视,有时候,人睡着了,电视开着。他们的日子,简单而乏味,除了逗孩子,说说电视里的节目内容,几乎没有和外面的有深入的交往。</p><p class="ql-block"> 熬到正月十六,堂哥领着我来到一家维吾尔族人的菜贩家里。</p><p class="ql-block"> 出门后,大街上雪厚厚的,行车、走人的马路,被压实的雪已经很脏了。车轮涌起不规则的雪,形成很大的褶皱。本来不高的楼房,上面冰雪欲下,楼脚雪堆朝上,两边一夹,楼房显得更加矮了。在大街上行走的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不让身体发出的热量,从衣领间露出。特别是穿着套鞋(皮鞋外面,套着更大的,料子软的皮鞋)的维吾尔族老汉,老远看起来像个木桩。他嘴里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口里冒出烟一样的雾气。我与堂进了一个维吾尔族人的大院。这个维吾尔族人大约近50岁,个高我一头多。如果肤色是白色的话,那他是与美国白种人没有区别。一双带着浅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高高的鼻子,鼻尖像鹰的嘴,朝下钩得很重。胡子几乎占了所有脸的面积,剩余没有胡子的地方只有嘴皮、鼻子与眼睛。他有一个与生意有关的名字:阿里甫·阿合奇阿洪。大概意思是生意做得好,也能挣上钱。听堂哥说,阿里甫·阿合奇阿洪是本县最大的蔬菜批发商,他把蔬菜从乌鲁木齐运输到奇台,再发给小贩子,中间赚差价。阿里甫·阿合奇阿洪的菜库存得很多,品种齐全。堂哥要了二十筐芹菜,叫了一辆马车,直接拉到家里。我们卸完菜后,马车夫,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向堂哥要运费时说:口内的,菜贩子,运费嘛你要多给一些。原来,他见我们车上两个人,以为是两家“菜贩子”,所以要收两份钱,堂哥做了解释后,他才半信半疑地赶着马,又去拉货了。</p><p class="ql-block"> 天气很冷,已经是零下三十多度了。我想尽力控制自己,在一吸一呼之间轻些,好让冰一样的空气在进入肺之前,在口腔与鼻孔里多停留一会儿,在肺里变得温暖些。但是,口腔与鼻孔也很快没有了温度。进入肺里的空气像碎了的冰沫撒在肚子里,并渗到身体表面。搬到房子里的芹菜摆放在屋子里,我便学习起所谓的收拾菜的过程。把这些从四川来的、装在竹筐里大约有十五公斤一捆的芹菜分成小捆,每一小捆约有五公斤。最关键的整理,是将烂了的芹菜捆在中间,让没有受损烂的芹菜包住。每个菜筐里有枕头般大的冰块,是为了保鲜,防止在运输的过程中溃烂。但是,内地投放的保鲜冰块到了新疆,虽然是多余的,但仍然没有取出,我把枕头大的冰块,扔出室子,堆放在墙跟。</p><p class="ql-block"> 二十筐芹菜,我和堂哥捆到三筐时,房子里的空气也冷了。我问堂哥,为什么房子不热了?堂哥说,芹菜是冷的,温度让它吸去了。</p><p class="ql-block"> 分小捆菜,得坐一个哈巴狗式的小板凳,腰弯曲得像是要爬在地上。两只手不停地取菜、排好,然后捆紧。堂哥对菜的爱护,就像对冬天的小孩子一样:在芹菜筐里先铺上麻袋,在麻袋上面再铺上草垫。专门做好的被子摆在筐子两个长面边沿上,然后把芹菜一把把整齐地放在筐里,装到差不多二百斤时,用被子包裹起来,外面再铺一层麻袋,用绳子紧紧捆好,才算完事。整理芹菜是很苦的活,最不好受的是腰部,时间长了入骨得疼。难看的要算手了,可怜我白白红润的手,被水泡得打起纸白的褶皱。</p><p class="ql-block"> 四个小时的捆芹菜,让我对饭没有一点兴趣。当晚就失眠了。</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 “快起来,要赶集了。”堂哥把我从梦中叫醒的时候,用半夜三更来说一点不为过,因为是夜间五点钟。在日差二小时的新疆,这个时候起来,我的脑子里象灌了铅一样,沉重而木讷。</p><p class="ql-block"> 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巨大的寒冷一涌而来,我条件反射地赶紧把头又从门缝里抽回来。站在院子里的堂哥一声一声地大喊,他似乎生气了。“走,看把你能不能冻死。”院子里,堂哥的三轮车很有节奏地响着,他要我帮着把菜装在车上,绑好。在出发之前,堂哥的穿衣服,光毛衣就穿了三件,外加一个羊皮大衣。头上用围巾裹了几圈,再戴上驼毛棉帽与口罩。头上最后一道工序是在脖子上紧紧绑一圈围巾。这个过程要堂嫂来完成,因为堂哥的手臂不能够着脑后绑围巾了,穿得太厚,绑不紧了。下身与脚上毛袜,一双军用棉鞋,外加小腿护套。堂嫂说,堂哥穿的衣服总共约三十多斤。我是坐在车兜里的,穿的衣服要少,用堂嫂的话说,不太冷。我也想,我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还从来没有真正怕过寒冷。更何况,我来新疆,已经做好了要和寒冷斗争的准备。</p><p class="ql-block"> 我们去的地方是离奇台县城大约六十公里的地方,农六师兵团农业总场。奇台人习惯称为总场。我带着被窝剩下的余温,还有要多挣钱的热情,上了堂哥的三轮车。</p><p class="ql-block"> 车里的芹菜高出车沿大约半米,我是匍匐在芹菜筐上的。芹菜装了车后,盖了两床军用被子。我的保温衣服简单,穿着棉衣,戴着一顶驼毛军帽,一个大的口罩盖在嘴上,也像堂哥一样,把上衣的领子撑起,压在棉帽下,脖子里的围巾系得紧紧地。我也为自己的装束感到很别扭,但更相信寒冷与棉衣的关系,所以,一切就觉得自然了。车出奇台县城之前,由于慢,我还想是透过街上的灯,浏览这个县城在半夜的模样与姿态。车出了县城,在大路上跑起来时,冷空气就像无数个细小的、无法阻拦的钢针刺向眼睛。刚开始,我的眼皮在一张一合时,还能感觉到眼球是热的,但一会儿的工夫,眼皮已经没有一点温度,它的张与合,让眼球已经感觉到了冰冷。车快了,寒风钻进我的脸颊与围巾的空隙。绑菜的被子露出一个角,我赶紧把头钻在那个角下,并裹住了头。随着寒风的加速,我不由自主地用力把能与寒风直接接触的身体上任何部位掩蔽起来。如果寒风真要接触到我身体的更多部位,我希望寒风顺着衣服褶皱,在贴上身体时慢些,冻得不要剧烈些。</p><p class="ql-block"> 车大概走了一小时二十分钟,我只听到寒风从耳边生硬地刮着,并用力涮我身上每一个能钻进去的地方。就连平时很噪的柴油机声,此时也只能听到隐约的当当响。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被冻结了。只有一个字:冷!如果能多想一个字,“太冷”。我保持着一个姿势,不敢变动一下。如果想改变,这意味着我身上的另外一个没有被寒风侵占的部位要被寒风掠夺。寒风在我身上所建立的冰冷根据地,想要用一点热去夺回来,就像一根火柴扔进冰窑里。坚持守着仅有的、没有被寒风占去的地方都是艰难的。我只相信我爬在车上的姿态,肯定像一只冻死在雪地里的、被剥了皮的羊。我的四肢是麻木的,能保护我爬着,不能从车上掉下去。</p><p class="ql-block"> 当车到总场停下来时,应该要下车的,但我又怕起来了。下车后,会不会更冷!我力图要下车时,腿关节是僵硬的。堂哥喊着说到了,我的心一下子热了,但整个身体不听话,动不了。用力揭开盖在头上的被角,用力站了起来,并想看一下总场是什么样子。老天,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眼睛睁不开了,有什么东西把我的眼睫毛粘在一起了。我伸出只剩下一点温度的手去摸:是冰,上下眼睫毛被冰冻得粘在一起了。鼻根处的口罩边结了一块约有手掌大的冰块,眼睫毛与口罩被粘在一起。原来,一路上我呼出的空气,从口鼻里出来,没有来得及飘离脸部就形成了冰块,并结在我的脸上。我慢慢地从自己脸上开始扳冰块,并小心地不让冰块扳下来时拨下我的眼睫毛。但,在一丝丝微疼中,睁开眼时,我看见自己手上的冰块里,长着自己的眼睫毛。“人在户外半小时以上,皮帽、大衣领皮、眉毛、胡须等凡为呼吸之气所能接近之处,皆凝积有薄薄的白霜,胡须上往往还挂着小小的冰珠。……驴马奔驰后满身流汗,出气如蒸笼,然后腹下毛端,则挂有冰珠,累累如葡萄。”——茅盾先生60年前写下《新疆风土杂记》的这些我曾不相信的文字,成倍地发生在我身上了。</p><p class="ql-block"> 新疆地广人稀,整个奇台县的乡镇,不到十五个集市。每隔十天,就有一次集市。所以,从七里八乡聚拢到集市上来的人,大多都拿着袋子,背筐等。他们买菜,水果,不象老家里人,称二一市斤。在新疆,只要价格合适,一个人就能买几十斤芹菜。一次购买十天,或者二十天的、需要在集市上非买对可的生活用品。</p><p class="ql-block"> 雪封冰冻的市场,天黑,阴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各种生意人,陆续都赶到集市,车一到,就抢占最好的位置。蔬菜水果,有蔬菜水果的最好位置,衣服鞋帽,有衣服鞋帽的最好位置,小吃,百货杂货,屠宰市场,早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市场布局。一根绳子拉直,两块石头分头一压,在中间放个火盆,算是占了位置。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一群人围着一个火盆,左手截右手袖子,右手截进左手袖子,不住的踮脚,说些闲话或者流氓事故。</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 在人堆里,也有孤独,因为,你是陌生的人,人家不在乎你,只能把灵魂送出窍,想别的事。要把自己融入温暖,只有太阳出来,让它的光芒照射。我想努力与贩菜的同事用语言的阳光,接纳自己的寒冷与无助,但所得到的很少,以至让我失望。赶集,我的心如同虔诚佛家子弟走在莲池桥上,只要赶集的人来了,方能圆满。</p><p class="ql-block"> 天亮了,赶集的人陆续地来了。我赶紧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前面是菜与赶集的人,后面是我与秤。我所期望的,如果在老家天水,人们在冬天天气很冷的时候赶集,所显示出的购买欲望,就像抢东西。但在这个比老家更冷的新疆,赶集来的男女老少,还是显示出了老家人春天赶集的样子。先是慢条斯文地从街东头往街西打问要买的东西的价格,然后又折回来。经过一番细致的打问价格,才买起来。</p><p class="ql-block"> “这么冷的天,快快买上了回家,不要白受冻。”我对一老者说。</p><p class="ql-block"> 老者打量着我,笑了笑才说:一听就是才来新疆的,口内的赖瓜子(口内:新疆以玉门关为界,玉门关以西为口外,以东称口内。赖瓜子:相当于傻子,是骂人的话)。</p><p class="ql-block"> 我不懂。人在冬天的寒冷里都是想温暖的,我想利用关心他们的话游说、打动他们,快快买我的菜。后来才知道,我的做法是徒劳的。他们有的人胳膊下夹着袋子,有的人背着竹篓,有的人提着篮子,在街上转,不问商品价格,走来走去。一条不足100米的街道,他们能转好几个不回。那些从天山下来的哈萨克族人,骑着马,在街道上慢悠悠走。马蹄嘀嘀,溅起雪与土的混合泥,粘在马腿上,马显得疲劳。马的腿上,腹部的毛上,都吊着葡萄一样的冰梭,看着非常脏。或许受到汉族人影响,他们也在街道上转悠着。哈萨克族人不谈价格,他们的转悠的原因,等着汉族人谈好了价格,就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就跟着买了。一个汉族人问我的芹菜价格,我报了价格,他一声不吭,走了。再过来一个维族人,问价格。堂哥悄悄伸出指头比划了一下,维族人中蹲下,开始给自己装菜。不一会,我们的芹菜摊围满了人,争着往自己袋子里装菜,称了,付钱,走人。一旦开始买起来,新疆人的购买速度是惊人的。他们若是对一个菜贩子讲好价格,或者说得到一个客户的相信后,很快就有一大帮人围着你,以第一个人商量的价格为自己的标准,省了口舌,算一个很节省、便捷的购物方式。但是,奸诈的菜贩们往往利用新疆人这种充满直率与信任,就会乘机对一个商量了菜价的,悄悄说,或者眨个眼。第一个买主以为自己占了便宜(也确实价格要低些),会听从菜贩子的话。当二个,或者第二个买主问价格时,就已经提高了。第二个或者第三个,以至后来的买主,都以为价格是一样的,开始围着抢购。冬天的新疆人集市,人们最不不计较的就是蔬菜,尽管菜贩子把品相不好,或者已经压烂的菜裹在中间,并用草绳紧紧绑着。他们回家,一定能发现。但第二次赶集,还是很热情地购买着自己10天才能又购买一次的菜与生活必需品。我发现了好多菜贩的秤上多了一样东西:在秤杆与系盘绳处的铁勾上,挂着一个小弹弓杈般的铁架。后来我知道,菜贩们对顾客的琢磨与判断,就如狡猾的黄鼠狼盯上了母鸡,所有的反抗都是多余的。菜贩们通过顾客的打扮、表现的神态、认秤等方式,知道了从这个顾客身上能多赚多少钱,应该赚多少钱。而那个弹弓一样的铁勾,可以让10公斤的菜放在14公斤,秤杆还是高翘的。菜贩们一般都能很快掌握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总场人好多是口内过去的汉族人,这些汉族人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人,一般菜贩们对他们的买卖是公平的。但有些少数民族,受到生活环境与教育,语言等限制,常常成了高价消费者。当然,有些事,不能光怪菜贩子们。菜贩们的有些坑人伎俩是与那些爱杀价者逼出来的。理论上允许让菜贩子赚钱,但是,爱杀价的顾客不让他们赚钱,甚至于赔些钱给他才高兴。“我在乌鲁木齐买1公斤芹菜才2. 5元,那是大城市,你要便宜些我就多买些。”但在奇台,批发1公斤2 .8元,如果卖不到4元,就得赔。为了不赔,菜贩子那只好在秤上做手脚了。世界上好多聪明人用一种莫名其妙的执着,企图改变原则,结果逼得笨人想出了笨办法,把他们的设想改变的面目全非。</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多民族生活的地方,集市上,民族差异还是非常明显。汉族人妇女,像已经吃饱的鸭子,喜欢摆着八字步,只顾自己和同伴说话,对集市上的东西,没有兴趣。菜贩子一问,连头都不着。少数民族大大咧咧,粗犷,有大侠风范。汉族人在街上踱着来回,显得很绅士,但也很刻薄。他们用闲散表达着某些优越感与小市民所具备的斤斤计较。从天山下来的哈萨克族人是最能与这些汉族人形成对比的。他们骑马阔步,无束豪放。对自己所需要的生活品,像是心里有底,讨价还价的过程很少,三言两语就下手了。</p><p class="ql-block"> 赶集的人购买东西,也像赶路人的呼吸,时紧时慢。就在慢的瞬间,我的邻摊主动问我,而且用的是天水方言。突如其来的平淡问候,让我激动不已。这个老乡姓刘,是天水三阳川人。我家和他家不到十里之差。他的穿衣打扮已经很像新疆人了。天水人的长相应当有天水特点,但是在老刘脸上,我没有找到作为老乡的印迹。交谈中,为了让我能听懂,他也是努力地说些天水方言。</p> <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 跟着堂哥干二个多月,天渐渐温暖的了起来,向阳的屋顶上,雪开始消融,每天下午就有水顺着屋檐掉下来。从屋檐上滴下来的水,在地上形漩涡一样的泥圈。当我和堂哥赶集回来时,堂嫂说,有一封信,是我的。来新疆,我就写出了三封信,一封是给家里父母报了平安,一封是给儿时的伙伴丁富林,说了来新疆的目的,还有一封是给女朋友刘沛云的。我也激动的没有猜想,是谁给我来了信。赶紧接过,瞄着信封。是女朋友的来信。在信里,她说了自己在家,哥、嫂子之间的矛盾,也谈了自己想来新疆的想法,她还告诉我,如果来不了新疆,就得学个手艺。信的最后,要求我给她寄上二百元,做为路费,她上新疆,和我一起拼打。读了她的信,我没有急着给堂哥看,在吃饭的时候,堂嫂问是不是女朋友来的信。我点头表示,是女朋友的。堂嫂高兴地问,漂亮不?我说,可以,个子和我差不多。堂哥瞪了一眼堂嫂,说:“漂亮着,吃呢么?”他一脸的不满,让我非常尴尬。堂嫂是一个没有心眼,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她心里没有弯弯拐拐,属于憨厚,可爱型的女人。“人家谈对像,是应当的,我问了,又怎么样了。看你不高兴得样子,好像把你家姑娘谈走了。”堂嫂子没有好气,有力地回击。这话让堂哥有些脸热。在我与堂哥后来的交往中,我发现,堂哥变得很少有正常人的情感。他不但成了小生意人,对每一件事情斤斤计较,并为小事红脸。而且,他经常把能体现亲情的举动误解,能占小便宜也成了他最大的快乐。二十年前的老家,给儿子说媳妇都是家里老人的事。但是,堂哥是领着堂嫂,没有花钱带着回家的。堂哥生下的孩子放在老家后,10年几乎不给家里给钱。我与堂哥在闲暇时谈起此事,并说他应该给家里寄些钱,总而言之,自己的骨肉在家里。但堂哥说,自己说媳妇家里没有出钱,是自己领的。家里没给他钱,这成了他心安理得的理由:家里带大自己的孩子,就算出了给自己说媳妇的钱。后来我也思考,一个享受过母爱与友爱、亲情之爱的人,为什么会变得冷漠母情、亲情与友情!但是,答案隐约地在脑海里闪现过,并不清晰。</p><p class="ql-block"> 晚上的饭,我也一点没有胃口,只是完任务一样吞进食。一个人心里有别的事,不愉快了,再香的饭,也食之无味。今天堂哥心情不好,等他心情好了,我得把女朋友的信,给他说。以得到他的支持与认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幼稚的。我说,我的对像要来新疆,没有路费,她要200元的路费。堂哥的眼睛睁得要崩出眼眶,和庙里的龙王塑像一样。说:“现在做生意正紧张,那有闲钱。你先挣钱,有钱了,媳妇多的事。不要回口内,新疆找一个。”</p><p class="ql-block"> 我非常生气,也怨恨自己。来新疆快四个月了,工资总该给点吧。但堂哥以生意为借口,年底给我钱,没有给我钱。我算是被困了。早知道如此,就应在做买卖的过程中,给自己偷偷得攒钱。我也给刘沛云不敢写回信。想着之前,把来新疆的来,描绘得那么美好,前景那么广阔,现在,连200元的路费都寄不了,这是多么不值钱的爱情。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女朋友,几年的爱情之路,可能到了尽头。夜,深得让人窒息,枕边的《茶花女》似乎昭示着,我就是阿尔芒,不是公爵出身,而是一无所有的人。女朋友,就是玛格丽特,是个追求美好爱情与生活的人。身份不一样,爱的本质一样。我的宿命,和她的宿命,被200元阻隔。我对爱情的愧疚,成了结在心里的痛。对女朋友这样没有征兆的“背叛”如刀子,扎在我的后背,时时隐疼。</p><p class="ql-block"> 在堂哥身上,我发现,一个人基本的感情之源,来自亲情的滋养没有了。有了亲情的感染,人本身所有的向善之心,情爱就都因此而生。只要是正常人,对待自己行为的后果与责任首先要考虑到能不能与亲情相比、衡量。如果你要干的事,不能与亲情的关系相提并论或者害怕亲情中的年长者知道,那么,你干的事肯定有些违背最起码的道德水准。堂哥也在不经意中说出自己因远离亲情带来的心理失衡:和堂嫂子回新疆后,嫂子一家对堂哥的行为极为可憎,把堂嫂子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也把堂哥赶出来。堂哥流落街道,一边打工,一边仍然有机会就找堂嫂。堂嫂家的恨,随着时间推移,在堂嫂的坚持下,有了缓解。一则家里人认为,女儿的名气,在小小村子,已经毁了,二则已经在天水生了孩子。和堂哥合好,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堂嫂家人,便认了女婿。堂嫂家,也是农村,生活并不富裕,也没有能力帮他们。堂哥确实和堂嫂吃了不少苦,砖厂,建筑工地,饭馆等,最累,最苦的活都干过。我在天水老家时,听过他要二伯的大儿子,我的另外一个堂哥,给他贷款,汇到新疆,让他做生意。渐渐地,他的日子能过去了,也和天水老家里人不联系了。他在外生活好了,就和朋友玩铁了,因为要还贷款,自己经营一直紧张,没有勇气向家里表达自己还想家的心理。慢慢地,想起家就是心疼的事,便违心克制自己尽可能不想家,久而久之,一个凝聚着最大亲情的家被淡忘了,向善之心也随之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时间不一会让伤愈合,有些伤口,在时间的长河,会更痛。正如我对文学,对女朋友的爱一样。离开老家,似乎和文学渐行渐远。我努力着自己不要想女朋友的事,因为我会很疼。我宁愿想虚无飘渺的女朋友,让虚幻的事故,安慰我孤独的灵魂。我也知道,只要想起女朋友,就想起了文学,我和已经放弃的自学考试,是一种生疼,从心里疼到灵魂。套用小仲马的话,对文学和女朋友,只是一个轻蔑的过程,而对于我,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我的权宜之计,就是干一年,忍辱负重也要干,等一年工资到手,我会另起炉灶,或者干的别的。我始终认识,刘备在曹操的帐下,“终非池中之物,”我怎么能和这样一个堂哥为伍。</p><p class="ql-block"> 在生活面前,我爱的文学,期望的爱情,彻底沦陷。我行尸走肉一样,跟着堂哥,坐着堂哥赶集的三轮车,为他打工。对菜贩子而言,碰上水果,贩水果,遇上蔬菜,倒蔬菜。有雨天特别少,有了,就闲在屋里,一个人呆着,没有能说得了话的人,只能看看《老乡诗选》和从家里背来的《新华字典》,还有几本上新疆买的书。</p><p class="ql-block"> 转眼,就到中秋了,柳树的叶子还没有黄,秋风每天横扫一会,就卷起来,干了。叶子不愿意离开枝条,死命的缠着。它活着时,风一吹,是哗哗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叶子一干,他们之间,在风中碰撞的声音变得沙哑,甚至有了金属的质底。新疆的天气开始变得清冷,早晚寒气逼人,彻骨切肤。赶完一天的集,回到县城后,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去菜市场,看一下蔬菜的价格。冷了,西域的菜价一天一个样子。就在看蔬菜价格时,碰上堂哥的邻居,他说,家里来了一个小伙子,说是我的朋友,叫什么富林。</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这太实然了,富林不是在家养鸡,好好的,怎么实然来了新疆。前些日子,他还在信中说,养鸡非常苦,收入并不是很高,但,那是他的事业。事业是讲价值的,不是价格。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非常高兴了。七八个月了,终于有个可以说话,说得来的人。</p><p class="ql-block"> 富林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一块和尿尿泥长大。我在离开老家之前说,只要自己在新疆能站住脚,如果真的好挣钱,就一定给他写信叫他。我也相信我和富林都是聪明人,对新疆这个与内地相比是处女地的地方,一定能生活得的更好些。在离过年还有四个月的时候,富林来到奇台,来到我与堂哥生活的一个院落。</p><p class="ql-block"> 堂哥先知道富林来奇台的消息,我总认为,他的到来应该是件好事。一则我们有了曾是一个村子里人的温暖,可以增进一些自己生长过的地方的风俗人情,重温亲情所带来的最大爱心与向善环境。二是我们互相照顾,远离家乡,一个游子最大的孤独是受了委曲没有人安慰,更没有地方倾诉。堂哥多一个可以倾诉的老乡。当天晚上,我们很高兴地吃了一顿晚饭。富林也帮着捆了当天批发来的菜。堂哥怎么想我没有考虑,我只觉得自己度过了一个很快乐、很幸福的晚上。那一晚,我与富林谈到天快亮了----他的鸡场,没有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鸡瘟,风过的感觉,那么轻,没一点声息,300只鸡,一个星期就死光了。“鸡瘟真可怕,我把几十只鸡藏在土窖里,也死了。”我们当晚谈到怎么样挣钱,然后谈恋爱,怎么才能领个新疆媳妇回家,在家里显摆。</p><p class="ql-block"> 事情的变化要比我想得出人意料,甚至有些难以接受。第二天,我仍然和堂哥去赶集,富林暂时休息一天。在集市结束时,堂哥用不到10元钱买了一套灶具,也没有告诉我,是干什么的。回来后,饭还没有吃,他把我叫了房子,说:“你和富林关系好,你们俩就自己挣钱。我会给那些批发菜和水果的人说一下,你们先拿货,挣了钱还人家本,当天还。”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也能揣摸来堂哥的心事,他是嫌富林来了,吃他家的饭。我也没有心情吃饭,只回了一句:可以,分开也行。”堂哥贼赶路似的吃饭,最后一口面条还搭嘴边,放下碗,去了厨房。</p><p class="ql-block"> 堂哥从厨房里提出大约十五斤面粉,啤酒瓶装着半瓶清油,一杆多年不用的秤,在集市上花了不到10元买的灶具,说:“秤先借你们,你两个住在那间房子(是一间柴房)。从今天起,你们自己想做生意,就跟着我,不想做了,就干别的,我不管。”</p><p class="ql-block"> 我和富林住进了一间不到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子只有放一张单人床,摆了灶,已经非常窄小了。堂哥也没有说半年多,给我的报酬,给我的感觉,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到惩罚。</p> <p class="ql-block">7.</p><p class="ql-block"> 我和富林的日子,提前进入了漫长冬天。</p><p class="ql-block"> 日子从来没有怜悯过谁,也没有偏爱过谁。我也给富林把堂哥的心态,待人接物的小心眼,处理活的人自私,摆道理,讲事实,还带着预言,堂哥可能会做出不尽人情的事。</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堂哥一个人开着三轮拖拉机赶集了。我和富林也早早去了奇台县城,走走停停,看有没有更适合自己的生意。来奇台后,我就觉得有些不理解,为什么叫奇台。只听了名称,还当奇胎,以为是什么神仙的一次基因突变,引起的生育。有种说话,比较靠谱,西汉大军远征匈奴,进入奇台的沙漠地带。缺水,是行军最讳疾的事。于是,大刀长矛挖地取水,形成了千奇百怪的“井台”。叫着叫着,就成了奇台了。奇台,我个人以为,最奇特之处,是她是内陆惟一能看见海的县。我知道这种奇观,充满好奇,但并不热情去关心。我关心的是她一年平均气温5.5摄氏度。最热37度,最冷,超过了零下37摄氏度。眼看天就要冷了,过冬,是摆在面前最大的事。堂哥并没有给我工资,做饭的煤也权且可以从堂哥的煤堆里取,如同心怀鬼胎的人一样,铲几铁铣,心虚啊。在奇台街上转着,说着,还是找不到合适的生意。老家有句俗话:有钱百事干,没钱转圈圈。圈来圈去,还是做蔬菜生意。多半年来,我经常跟着堂哥去蔬菜批发商那里提菜。维吾尔族批发商认识我,也算是熟人。堂哥给我帮的忙是:他不去维吾尔族老汉那里去批发菜,到另外一家去。这样来,我可以我借着堂哥留下的面子,狐假虎威地来批发菜。维吾尔族批发商仍然很高兴,问我:“你哥怎么没有来?”“小孩感冒,去医院了,让我来提菜。”</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我和富林的贩菜生计,伴随着秋天,伴随着早来的霜冷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还是不能与堂哥全然分开。</p><p class="ql-block"> 住在一个院子里,东边一间柴房,墙有一砖厚,专业上叫二四墙(一页砖长240毫米,宽115毫米,厚度53毫米,砖平铺砌墙,以最长240毫米为准,叫二四墙),因为年久失修,墙的外面皮已经脱落,里面的水泥也牛皮癣,一片一片。在顶子和墙体结合部位,从里面可以看到外面。我和富林开玩笑,越王勾践尚且卧薪尝胆,我们总比他的日子好些吧,免强算尝胆。分开做生意,仍然要和堂哥在一起。在奇台赶集,没有车是不行的。一个乡镇的集市和一个乡镇的集市相距动不动,就是50公里开外,没有车,就赶不了集。其实,想拉我和富林赶集的车,很多,也很乐意。因为,我们要出车费,两个人的车费,车主基本上就不掏油费了。我们和堂哥在一个院子里住,卖菜,装菜,出车都方便,也就再没有选择,坐他的车。每人给他12元的费用。</p><p class="ql-block"> 堂哥对我和富林的态度有所好转,我俩也乐意,甚至巴结他,主动装车,还要给车烧热水。半个月的时间,我们用挣来的钱买火炉、煤、被子、烟筒、棉衣、棉鞋、秤等生活必需品。牙刷牙膏,只能排在最后,牙可以不刷,饭要吃,牙可以不刷,暖得取。勾践卧薪尝胆时,一定也没有刷牙。为了生计,我和富林变着法子,卖菜。在新疆做生意的外地人,说话和新疆吹的风一样硬,你看上了,说价格,看不上,走人。商量价格,三言两语,不会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嘴甜,让让买主心跳。生意人要嘴甜。顾客来,我俩根据年龄叫男的叔叔或大伯,年龄相等的,哥哥,姐姐,对妇女更加亲切,特别甜。说实话,他们对我俩亲切的,甜甜的叫。我和富林的生意风格,和堂哥他们格格不入,了引起他的不满,不管人怎么说,菜早早销售完了。堂哥说得更直白:“你们就是胡闹。”</p><p class="ql-block"> 胡闹就胡闹吧,不伤里子,又不伤面子,还能帮生意。其实,我们从卖蔬菜同行的眼神与口气中,听出,他们想和我俩一样,但放不开,不敢喊。长期的小老板架势,已经习惯了,要一天两天把头里沉淀的上风,甩出来,换成新的,时尚的,不可能。</p><p class="ql-block"> 一天,生意做完了,富林夹着秤,在街上闲逛。拾了一个女士包,宝石蓝,如果是新的,它肯定非常漂亮。这和人一样,漂亮,有活力的姑娘,年轻、老了,就变了。包展开有手大小,包皮油光面脱落了。富林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个小镜子与眉笔,别无他物。富林没有舍得扔掉,带着好奇,带回了房子。在第二天出车之前,富林给我也没有打招呼,对着墙上半面已经破着剩下一半,形状不规则的镜子,描起了眼线。我也服,他能想出来,男人给自己描眼线。在西北新疆,且是新疆奇台,奇台的农村。看他描眼线,我也凑过去,没有说,也没有问,他转给我,说:“你描。”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眉笔描了起来。然后和往常一样,扛了菜,装了车,跟着堂哥赶集。</p><p class="ql-block"> 天亮起了,赶集的人也从四乡八村而来。卖菜于我,已经是轻车熟路,不经意间,总有人对我俩以异样的目光。一个女孩子,与我们年龄相当的女孩子在富林跟前很羞涩地买了菜走了。不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又带了一个女孩子来买菜,而且还在富林那里买。我才发现,她们羞羞答答看着富林,也看着我。菜买得少,就是为了看两个男的描了眼线。其实,我俩已经忘记了自己,出门前,描了眼线。她们红脸,看年轻男人描的眼线,我们装着不知道。女孩们窃窃私语,互信用眼神交流,指点,笑着。好像,是我们动了她们心爱的东西,又不好意思索赔。</p><p class="ql-block"> 堂哥也看了看,笑着说:“两个熊猫,二货,感觉不来啊?”</p><p class="ql-block"> 富林拿出那个前一天拾的包,扳开,对着一看,自己笑着,赶紧给我,我一看,眼圈确实淡黑,并以眼圈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忙了,忘了,第一回描眼线,眼圈有些痒,手一揉,成了熊猫眼。</p><p class="ql-block"> 这个另类的打扮,带给我们无穷的欢乐与快感。在小小的生意中,我们俩完全是天真的、快乐的、没有心机的人。而且,我和富林也算过一笔账,自己的生意可以做得活一些。我们都是单身汉,若是按比例,我们要挣得比其他人多,因为好多菜贩是养活几个人,他的收入平均在一家人向身上,就少了。我和富林每人都一份,挣的钱只属于自己。所以,在秤上,我们一点不想不着作弊,去坑人。</p> <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 因为卖香蕉,和我堂哥之间发生了冲突。香蕉的批发价六元一公斤,卖八元,一天卖出一百公斤,除了车费,吃饭,增加一些生活零用品,两个人,一人落七十多元。因为便宜,早早开了张,也卖得欢。突然,堂哥大步流星跨过来,气势汹汹地大叫:“不要卖,不卖了,走走,走。”手一拦,几个买主手中的香蕉被堂哥抢过来。几个买主惊讶地看着我,看着堂哥,气吭吭地走了。“什么人,不卖了算了。”</p><p class="ql-block"> “我卖多少钱,管你啥事。”我黑着眼,一肚子的炸药,要爆炸了。有股气,就是导火索。</p><p class="ql-block"> “不能这么便宜,你是捣乱行情。”堂哥也凶起来,他就是一只高加索狗。</p><p class="ql-block"> “我想倒,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嘛?”我有些失去理智,带着他对我前几个月没有给工资的不公,也激起了我敢于斗争的性子。</p><p class="ql-block"> “你就不能这么卖,看你把我怎么样?”堂哥有些嚣张。</p><p class="ql-block"> 富林知道我的脾气,我,在老家,也是爱打架,无事生非的人。堂哥在外十年,不知道我的情况,也不知道我来新疆,想着洗心革面,过日子。富林拉了我一把,悄悄地说:“不要,如果打了,生意就没办法做了。”</p><p class="ql-block"> 我捏紧的拳头暗暗松开,富林的话,把我的导火索掐灭了。我的面子没地方撂,把秤甩在地上,找个地方,去洒尿。</p><p class="ql-block"> 做小本生意的人,心态非常怪,我,也不由得跟着怪起来。如果生意好,东西卖得快,可能就要降底伙食标准,或者干脆挨饿。生意不好了,会吃好的,伙食标准反而高了。其间的怪象,也让人匪夷所思。生意好了,想赚100元,纯落到手,100元。结果一算账,除了成本,车费,整钱里多出3元钱。103元,为了保证100元,只有3元钱的伙食,吃个汤面片。如果除了成本,只有100元的整钱,就干脆挨饿,不吃,回家凑合。生意不好,甚至赔了,干脆破罐子破甩。给人家赔着,还不如自己吃好点。于是,半斤牛肉,或者炒个菜,再来半瓶古城酒,喝上,晕晕乎乎回家,明天再看怎么赚钱吧。</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p><p class="ql-block"> 本钱稍大些的菜贩子,看中了从乌鲁木齐往奇台贩运海鲜,水产品。带鱼,虾等。 堂哥,也批发了一车鱼,因为利润高,他想着多赚钱,给他和堂嫂在奇台买个城市户口。这次赶集,堂哥占的位置,正好和 一个武威的菜贩子摆在一起,但那个武威菜贩子也批发了鲢鱼,和堂哥的一样。为了不混在一起,堂哥要和富林的菜,和他换了位置,菜两边都是鱼。我和富林是无本中的小生意,压根儿就守着几筐芹菜,再想升个级,还得看已经混熟的批发商,他进什么,我们就贩什么。</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在地方想着长久生活,就自在些,没必要精打细算,一辈子精打细算的人活得非常累。如果把一个地方当作暂栖之地,就要规划好怎么生活,并愉快地离开。生意赚了,没有乱花,赔了,也没有想着乱花钱。近两个月的时间,我俩成了素食主义者,几乎没有见到一点肉。虽然胃里没有见过肉,但对肉的渴望与日俱增。武威的鱼贩子,鱼早卖完了,人走了。在收摊的过程中,我们铺的菜筐下一条鱼,僵硬的夹在菜筐中间。想来,也是武威的贩子,漏了,滑在我们的筐子下,因为,这条鲢鱼就在武威菜贩子那边。我一高兴,如同拾了金圆宝,赶紧给富林喊叫:“看,一条鱼,武威丢了,晚上正好改馋啊!”就在富林也高兴的同时,堂哥突然说:“是偷了我的吧!”</p><p class="ql-block"> 我一听,肝子里的炸药没有引信,爆炸了。“我宁可偷狗的食,也不偷你的鱼。你一说,这条干净的鱼都恶心,有大便在上面。”说着,我非常生意的把鱼甩出去,鱼在雪堆里,如同跳水运动员下水一样,扎进雪堆里。堂哥的眼睛挣出眼眶,看着我。我也怒目横眉,真想把沾着鱼腥的拳头,结结实实在他脸来有几个来回。仍然是富林,“算了,快过年了,不要吵。”他边安慰我,一边给堂哥解释这条鱼的背景与来历。堂哥好象感觉到自己理亏,不再说话。但是,我的火还没有消。富林一边劝我,一边说:“鱼怎么办,丢了怪可惜的。”</p><p class="ql-block"> 我悄悄对他附耳:“你捡回来,我不能捡。面子要护住。”</p><p class="ql-block"> 富林把扎在雪堆里的鱼,捡回来。我看着富林,大声喊:“不要鱼,扔掉。这鱼有毒。”</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晚上,我俩买了一斤大米,两个人,两个菜。清炖鱼,素炒芹菜。还别说,和鱼已经相忘于江湖,不是山珍,确实是海味。</p><p class="ql-block"> 吵了架,堂哥的车,不会给我们拉菜了吧。在我们忐忑不安之际,堂哥第一次,分开后第一次来到我们的房子,说是明天起早点,赶集的地方远,在木垒县。这不是堂哥的肚量,是相反,是他的胆怯。说实话,他一个人在新疆闯荡江湖,身单影孤,受了不少人的气,我和富林的到来,给他增加了江湖人气。</p><p class="ql-block"> 对每一个人来说,过年的心情总是愉快的。我也是很高兴,因为,我们可以在春节前多卖些货物,多赚些钱。少年总有少年的好处,很多时间,对面艰苦的生活不做深入思考,总能把笑脸挂出来。怪不得老杜把“少年狂”的心情用在他很苦的日子里。下午赶集回来,我和富林要下车。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因为,我们要发些桔子。按照常,我们都回去,吃些饭了再到街上来批发第二天要赶集的货物。堂哥一下子不高兴了,他极不情愿地停下车,等待我们下车,狠狠加了一脚油门,飞一般地跑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富林批发了20筐桔子,这20筐桔子,每筐30公斤,大概有7200个桔子。回到家里后,把批发来的桔子往房子里搬,并放在离火炉最近的地方。一个放羊的人,为了让一只小羊不淋着雨,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包住小羊,并抱在怀里。我们对桔子的保护,就像一个放牧者对羊的呵护。放好桔子,我赶紧做饭,富林负责把竹筐拆开,在地上铺开一条被子,把桔子倒出来。吃完饭后,擦桔子则是十分熬人而且细致的活。擦桔子首先得在炉子上温好水,然后倒在盆子里,再把桔子在温水里,拿出一颗,把上面因生长过程而贴上的一切污垢洗下来。有泥土,有叶渍,也有小虫子粪便等。有桔子因受冻而贴在外壳上的冰花,凡是这些,都得通过洗才能让桔子露出原有的色彩。一般地,一盆子水只能洗40个桔子,不但水变得很黑了、脏了,手也就冰冷地伸不到盆里了。桔子不能只是洗,要让它的面光亮起来,就得用毛巾很细心的擦拭。好多桔子叶把处长得不平坦,污垢也深藏在褶皱里,得用指甲往下抠。抠完了洗,洗完了再用毛巾用力擦拭。为了让桔子更干净些,我们经常得用两盆子水换着用。第一盆子洗大概,洗到所有的污垢都与桔子外壳分开后,在已经不是很干净的盆子里捞到另外一个盛着干净水的盆子里,一边冲洗一边擦,擦得桔子发出亮光才算好了。</p><p class="ql-block"> 擦拭桔子的过程是很累的。</p><p class="ql-block"> 一般20筐桔子要擦拭近5个小时,而且还得两个人不停地擦。中途提水,在炉子上温水,往盆子里倒水,还要把擦好的桔子放在已经铺了被子的竹筐里才行。指头在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手会变得死白死白。手上的皮被水泡得厚了,形成白色的褶皱,手与手之间在互相接触的过程中没有感觉。特别是指甲,在水里时间一长,软得一碰桔子皮就自己卷起来了。20筐桔子擦拭到一半,手上会出现三种颜色:被水泡出的鱼腹白与冻红的手背,手上污垢的黑色。为了把桔子卖个好价格,或者说能卖出去,就得这样做。我恨这个方式,也恨第一个把桔子擦拭得明亮而出卖的人。堂哥说,原先是不擦拭桔子的。有个河南的水果贩子,人称“胯子”的,批发了些不好的桔子,去赶集时卖不动。他回来后,就一颗颗地擦拭得光亮,结果第二天不但卖得快,而且价格也比那些好桔子高。这样一来,人人擦桔子。消费者最终只认桔子本身的优劣,不捡了,但谁不擦拭桔子,肯定就卖不动。我恨这个人,恨这个“小发明”。他是为了一点自己的利益,做了一个市场规则的破坏者。</p><p class="ql-block"> 经过了5个多小时的擦拭桔子,我和富林的腰疼得受不了。这种疼痛,唯一缓解的办法是改变不同坐式。在我们擦拭桔子的过程中,还得让富林抽空去堂哥的房间,有意识地出卖自己的劳动,以换得堂哥高兴。虽然我们也是出了车费的,但若是不拿自己仅剩、唯有的力气去行贿,堂哥就会不拉我们,我们也就没有钱可赚了。用力气行赌是最伤自尊,也是最廉价的了。我也揣磨到,堂哥除了对自己相信外,占任何人的小便宜,就像他赚了人家钱一样高兴、满足。我也明白了堂哥这种心理得来的原因:一个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域,受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亏。他发现自己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且,只要利用人才能生活。人与人之间没有感情与交情,交情就是利益关系。堂哥是延着这条思路走的,也是这样做了。在闲谈中,他经常说自己对谁怎样怎样好,结果到头来还是被人捉弄。我也明白了,一个人要生活得有感情,必需生活在有爱的团体里。</p> <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 早上还没有起来,尿憋,小腹痛。老家人总结出的“热瞌睡,冷尿尿”。尿憋的我连灯都没有来得急开,翻身下了床,就往厕所里跑。外面黑得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脚踩下去,踩空了,身子不由一斜。雪顺着寒风,钻进衣领,粘在脸上,点点片片,哦,雪一定下得非常大。我也没有再向厕所走去,一泡热热的,在小腹滚烫的尿,直接钻进雪里。收尿之际,打了一个寒颤,赶紧回到房子,给富林打了个招呼,开了灯。顺着涌出门的灯光,我才发现,比鹅毛大的雪,闪着银光,漫天斜飞。“雪下得很大,赶紧起,烧水,做点吃得了得走。”我说。富林伸了腰,不敢懒,掀开被子下了床。</p><p class="ql-block"> 和往常一样,机械地做饭,帮着堂哥装车,烧水发动车。堂哥批发的菜,明显加多,我们两个人的货,才占到四分之一。一个时风三车轮,装得小山一样高。我和富林爬在车顶,低着头,把一个草垫捂在头上。手伸在蔬菜与水果筐的缝隙,捏紧捆筐的绳子,以防车子在路上转弯摆动,把我们摔下车。室外气温在零下三十六摄氏度,每一片雪,每一缕风,都是刀子,扎得人疼。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三县中最东边一个县:木垒县英格堡乡。木垒县是哈萨克族自治县,地处天山东段北麓,准葛尔盆地南边,北面和蒙古国就有150公里的边界线。我不关心木垒县的人文,也不关心它的地理,我只关心,年平均气温5——6度,而且,最低温度,就是人今天钻进这鬼天气的温度,零下37摄氏度。时风,真是时风。刀子一样的风,毒箭一样的风,刮着耳朵,穿透耳膜,渗进脑子,头内的脑髓冻利得疼。车飞快的跑,风飞快的跟,闭着的眼睛,不敢睁开,一睁开,眼珠子会疼。不知道跑了多远,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没有“当当当”均匀的声音,显得乏力。接着,车慢了,也停下了。一般情况下,我和富林是不下车的,因为车跑起难免出一些小的故障。堂哥自己捣腾一下就好了,我们就和往常一样,匍匐着不动。但是,这一停没有和往常一样一会儿就走起来。堂哥也急了,生气了。大声喊来:下车,没有冻死在车上嘛,怎么不下来。</p><p class="ql-block"> 我和富林随着喊声赶快下了车。</p><p class="ql-block"> 天还是很黑,没有一点要透露出快亮的迹象。雪似乎小了,只是零星的洒一点,好像是天上没有雪了,只把剩余的雪,干脆都抛在地上。堂哥和富林急着在泵油的地方看出了什么故障。由于当时没有手电筒给他俩照,我只得拿出自己记账的本子,撮成小指粗的纸条,点了当照亮。但纸很快就着完了,加上有风吹着,所以,不到两分钟就又得点。堂哥在纸条蘸上一些车里出来的柴油,点着的火就能亮得的时间长些,他也能多检察一下车出故障的地方。一张纸给我们带来的光明与温暖总是那么少。纸完全烧完了,在寒冷的半夜,我们像黑夜里燃烧的篝火,随时都有被风吹灭的可能,车没有修好。堂哥急得骂天骂地,我和富林也跟着干着急。堂哥觉得车应该没有大毛病,他是在过年前新买的车。本来,我们还是很有信心让车好起来,并赶一个好集。但随着风雪狂吹与猛下,我们都被寒冷所侵袭。脚与手首先没有了感觉,再就是说话也很困难,发音都有些不清了。堂哥与富林两个人手执起动把,我扳着减压器,看能不能让车响起来。堂哥的发现让我们都很失望:柴油被冻住了。要想让这台该死的机子转动起来,只能用火烧机身,让水箱热起来,让柴油热起来。</p><p class="ql-block"> “你和富林去折几个树枝来,要烧机器,”堂哥说。</p><p class="ql-block"> 去拆树枝!在这个寒风加雪的半夜,天地不分,寻找一个棵树都很难,哪里去拆树枝。但是,只要找着树,拿来树枝,就是我们走出寒冷的唯一希望。我只好摸黑顺着路朝堂哥说的方向走,希望能有一棵树出现。脚下的雪已经厚得可以踩下去就把鞋淹没了。灌进鞋子里的雪,入肤刺骨的冰冷,到鞋底已经感觉不到它还是冰冷的了。在那空旷的大气、茫茫空宇中,我们就像走失的孤魂野鬼,正在接受着上天无情的惩罚。“树——树——”我看了一团比夜更黑的东西,用冻僵了的嘴与已经发不准音的嗓子喊起来!果然是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干笔直。我高兴地跑过去,把手扶在树身上,顿时,树上像有胶水一样,把我的手粘在上面。老天,我才发现,我的手上还有温度。树身如铁,粘手有声。顺手摸去,树杆上的一层薄薄的冰,风从西而来,雪依风飘,树身朝西处,有一条直通树顶的雪带,宽约20公分,紧粘着树身。我小时候以爬树见长,但对这棵白杨,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最让人可恨的是枝条离地面最近的也得3米距离,要折下它, 比登天还难。但我们如果不想办法折下它,就意味着不能走动,要一直冻到天亮。富林说让我蹲在地上,他踩在我的肩上,我慢慢顺着树爬起来,他负责折下那根枝条。按照他的办法,我们一连折了好几棵树的枝条,而且,大部分都是干死了的。回到车前,堂哥坐在车上等着我们,我和富林急着点燃枝条。说真的,我们的血已经冻得快要凝固了,如果再冻下去,会被冻死。</p><p class="ql-block"> 点燃干柴也是不容易的事,一根火柴的温度根本不能使树枝燃起来。好不容易点燃后,我们三个赶紧把手伸进火里,猛觉得,火苗都不是热的。因为手伸进去时没有一点热的感觉,还是冰冷的。太冷!在树枝上加了些柴油,为的是让火旺着一会儿。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腹亮光来了。堂哥说:今天不赶集了,回家。堂哥这么说,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富林也高兴得哭了起来。我们三个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是的,为了生意,寒冷会让我们死,我们偏要活着。在没有希望的地方,找到希望是最大的幸福。不赶集了,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里,我们认为,做生意是为了生活得更好些,如果说为了生意而不顾生命,就是生命的悲剧。不通过艰苦能获得幸福,应该是好的。我们正在为回到家里高兴时,堂哥却给堂嫂发脾气:他一会儿说天太冷,一会说车坏了,一会儿又说很晦气。总之,没有赶成集让他不高兴且也成了一块心病。</p><p class="ql-block"> 木垒,成了堂哥非常忌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快中午时,太阳出来了,空气中没有冰刀刺骨的冷。堂哥说,要把一车菜拉到奇台县城去卖,如果放下,也就白放下了。但又一想,我们就住在地质队,属于郊区,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卖得便宜些,也能卖完。堂哥在干活上,有个非常优秀的品质,那就是说干就干,不怕吃苦。所以,开车到一个什字路,扫开一块地方的雪,摆了菜开始叫卖。县城做买卖,不比农村,市民,郊区的居民都是人精,来不得半点虚假,在秤上,一公斤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短斤少两绝对不行。所以,利润不尽人意。对我和富林而方,利润多少,已经不是很重要了。</p> <p class="ql-block">10.</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日,和平常一样,我和富林发了菜,忙了多半个晚上才把芹菜整理好,一捆一捆,绑得整齐,漂亮的如同绿牡丹,还给芹菜取了个霸气的名字:四川玻璃翠。用棉被包裹好菜筐,摞到一块,等着半夜三更装车。</p><p class="ql-block"> “你堂哥像在装车!”富林给我说。半夜里,富林从梦中惊醒来说。我也听出来了,堂哥和堂嫂在装车。 我和富林慢腾腾地,很想在床上多睡一分钟。我说,“加班五分钟,再起床。”反正菜都收拾好了,堂哥也没有叫我们帮他,正好天随人愿,挤点时间,睡。</p><p class="ql-block"> 突然,就听见柴油机发动的声音,接着听到在挂档,倒车。我和富林都认为,是堂哥在倒车,好了会叫我们的。分秒之间起床,脸也没有洗,为了赶时间,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先捅开封着的炉子,让水先烧开。接着,穿衣,出门看车,按照惯例要帮堂哥装车的。</p><p class="ql-block"> 在院子里,两行新的车辙,在雪地上,在灯光的照耀下,那么明显,那么生疼。堂哥没有吱声,也没有给我们打个招呼,自己开车走了。我知道,我们被堂哥甩了。什么亲戚,兄弟情,在钱面前,都是垃圾。起初不相信堂哥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自己走了呢!但是,事实已经摆在我们面前。进屋问堂嫂也没有必要了,她肯定知道。堂哥如果不拉我们了,最少提前说一声,我们得有个准备,要么另找车,要么不批发菜了。我的心里一下子伤心到了极点,也为堂哥背叛了一个最起码的道德水准而感到不安。但是,批发来的菜,得赶紧找个出路。于是,我们徙步去县城,所有赶集的车都走了,没有闲着。我和富林三更半夜找车,一直找到天大亮,悻悻而归。这一大早,没有感觉到天冷,一肚子的气,憋得如火碳,浑身都要燃烧。</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紧腊月,慢正月。更何况对生意人,这是个“赶早集,吃早席”的腊月啊!</p><p class="ql-block"> 睡觉,吃饭,火架大,架旺,睡觉是最好的解闷。</p><p class="ql-block"> 生意不火的时候,堂哥每天笑着让我们坐他的车,生意好了,不让坐也罢,早点说啊。房子里的炉子,放一天,芹菜会发热,两三天叶子就黄了。</p><p class="ql-block"> 晚上,堂哥回来了。我们没有到他房子里去,想着让他给我们一个解释或许说点什么。我们不住在门缝里张望,在房子里搓手,跺脚,等待一次道歉的来临。堂哥的房子里,热气腾腾,平和而安静,从门缝里挤出来的白气,恬淡,漠然。堂哥根本没有进我们房子的意思。他的淡定,恬然,成了我们釜底燃烧的柴薪,愤怒有什么用?腊月,太关键了。我和富林经过商量,觉得去堂哥的房子,实在窝不过面子,人家不拉你,你还要去人家房子,去了,说什么?纠结了一个小时,整整60分钟,我看到堂哥那边已经开始整理明天的菜了。气消了,也生不起气了,看着那十筐整理好,不能去集市的芹菜,如果黄了,霉了,烂了,我们的计划就全盘结束了。两人再次经过小组会议,给自己找了个垫背的人,韩信。兵仙尚能在俗人胯下爬过,为了汉家江山,也成就了自己。我和富林经过商量:去帮助他们收拾菜,一是为了探个底,二是巴结人家,也好让他继续拉我们。堂哥见我们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只说他批发了多少菜,明天几点走。看来,人家没有拉我们的意思。我与富林还是给他坚持帮着收拾完了菜,才出了他的房门。</p><p class="ql-block"> “简直不是人。还一个爷的孙子,下辈子转世成驴,我和你一个槽里水都不喝,一个地里草都不吃。”我出门,骂起来。</p><p class="ql-block"> 富林笑,其实是苦笑着说:“赶紧,不要谝闲传,找车走。”</p><p class="ql-block"> 当晚,我们去好多地方联系车,有些认识的人说,你们坐自己哥的就行了,我们不能拉,你哥的人,我们知道。有些车满了,拉不上。本来,快过年了,谁都要赶着挣些钱,车实在是找不上。</p><p class="ql-block"> 算了,项羽在吴江说“天之亡我,非战之罪”。我在奇台街道上大吼“非堂兄亡我,仍天命也!”</p><p class="ql-block"> 但是,房子里架着火,半屋子芹菜的叶子有些微微发黄。看来,菜是不能再放了。如果菜真坏了,我和富林就破产得身体都保不住,成为奴隶了。为了减轻或不承担损失,我和富林想了一个非常卑劣的办法,那就是把自己辛辛苦苦,熬夜整理好的菜,主动上门,送给堂哥,只要他给批发商付了成本,就行了。当我们厚着脸皮,求上门让堂哥把菜卖掉时,他竟然笑起来,得意地样子:“好啊,免得我再整理半晚上菜,你们帮我装车上去。”</p><p class="ql-block"> 一个勇士没有战场会很孤独,一个做生意的没有了生意会很困惑。在新疆我自己有些绝望,那真是一个很压抑,很无奈的年关。第一次真正面对属于自己的生活,我要做的一切,都是思想上没有一点准备的。堂哥让我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来得很虚幻,应该与自己没有关系,但是,我们的思想还没有从父母的翼翅下成熟,就要去在远方觅自己的食。外面的食物竟然这么难觅。我开始对忍辱负重这个成语产生了怀疑:我们为自己生存,承担了堂哥的“辱”——我想用亲情唤醒他丢失在陌生人群中最朴素、最原始、最基本的感情。但是,堂哥经历的生活已经很残酷地塑造成型了。他不用感情与信誉,人与人之间应当有爱支配自己的行为。富林说:你堂哥在没有爱的生活里变质了,他所丢掉的东西应该是最宝贵的,但他自己被生活已经欺骗得麻木了。说准确些,一只狼的树林里狼会很孤独,也不相信它周围的一切。失败使一个男人变得成熟,没有经过失败的男人,肯定不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男人,而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变得自私,专横跋扈。</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近十天的年关生意中度日如年,堂哥连我们房门都不进。一种绝望,从祖坟发出,如果有风水,选择了坟地,我和他都是一人爷,也就是一个坟地,出了这么个货,是阎王搞错了吧。近十天金子般的腊月,我和富林吃了睡,睡乏了起来歇歇,再简单地做饭,吃。吃了,上厕所,身子腾空,再睡觉。</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堂哥已经赚足了年钱。就在最后一个“捉鬼集”的前一天,堂哥突然对我们说:明天我货少了,不发了,你们发一些,我拉上你们卖一天去。</p><p class="ql-block"> 这突如其来的好,让我一时不能想通。睡觉,把我睡成木头了。我眼睛水肿,目光如鼠,盯着堂哥。堂哥说:听见了没有?</p><p class="ql-block"> 堂哥的好心让我们感觉有流泪的冲动,他还是关心了一次我们。前面,我和他,他和富林,所有积攒的仇恨,怨气,冲天而去。其实,这个时间,最理解的,最长人志气的话是:饿不死,谢谢。但是穷人志短,再次夹裹着,奴役着我的精神。富林经过了鸡厂的失败,变得艰涩有韧性,我的血性,被富林劝谏成水。就在最后一天的“捉鬼集,”我和富林批发了十筐芹菜,精心整理得如同绿色的插花。老天有眼,还是堂哥开恩,腊月三十,我和富林赚了400元,纯利润啊!</p> <p class="ql-block">11.</p><p class="ql-block"> 新疆奇台县,离家二千多公里。</p><p class="ql-block"> 白雪裹着的西域,我们利用一个小时,给自己办年华。虽然这里民族风情与老家千差万别,我们的年货,仍然和老家的一模一样。没有亲情,没有爱情,只有我和富林两个人。我在想,如果是我一个人在离家千里万里的新疆过年,该有多么凄凉,悲壮。两个人,都是很好的朋友,已经是一种满足。我们还买了二斤大肉,和二斤蘑菇,半斤花生米与半斤青辣子。我们计算了一下,过年要花的钱很多,要给在昌吉市和乌鲁木齐的老乡拜年——给自己开春找出路,让人家帮着找个活。那也得买些东西,最少花200元,还有路费得70元。堂哥家的小女儿正好是大年三十生日,我与富林计划每人给她20元的生日钱。而且,按照老家的习俗,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又得给堂哥家的小女儿20元的压岁钱。这样大概一算,一个年得花509元钱。但是,我们两个人一共不到700元的钱。我都不敢再买一些更好的东西,咬牙买了4斤大米。西北人,习惯面食,大米在我们心目中,是富人食品,得炒菜,得有肉,得有点酒。流浪在外,没有钱的年,我们觉得很好了。以我们在这里的残景,算是奢侈的春节。可一种很能表示年的东西:酒——高贵而又有些堕落,却没有它,让我整个年,或者说我们觉得很丰厚的年变得没有意义,一番精打细算后,赶在街上商店关门之前,决定把它买回来!6元钱1瓶的奇台县酒厂生产的“古城酒”。</p><p class="ql-block"> 这已经是额外的年货了,安心过节吧。</p><p class="ql-block"> 有了酒,会让人有勇气面对穷困的生活,特别是在中国传统节日里,酒让流浪的游子心安静了许多。和堂哥在一个院子里,他没有叫我们一块过大年夜,我们也自卑地做自己的年夜饭。堂哥的年货,和我们的相比,我们拿不出手,也羞于见人。堂嫂和堂哥,炒,煎,炸,蒸,煮,做得不亦乐乎。电视里,《年轮》主题曲,“别让我回首望,让我走一趟……”似乎折射着我的人生。吃吧,我和富林把炒好的菜,没有桌子,放在床上,盘膝而坐,宛如一对知音,不在乎吃什么,能碰响杯子,“三十晚上算一账,人在,本钱在,就好,来,喝。”过多的祝福也没有,在这丰盛的蘑菇炒肉,胡萝卜拌豆芽,芹菜炒肉,面前,对游子而言,年的味道,其实是想家的味道。我们酒量不大,三盏下肚,酒气如风,吹散了压抑已久的阴霾,情绪也高涨起来。“你千万不要见怪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生活的地方。”我给富林,背诵美国自然主义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过的话。游子,离家这么远,自己就是孤魂野鬼,一脚跨出这个寄身的院子,没有光明,也没有亲情。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间柴房,两个人,三盘菜,一杯酒。不关心烟花爆竹,不关心年的祝福,安慰自己,就是年。富林说,以后,你把我们的经历写来了,一定很有意思。我说,作家梦,已经破裂了。没有生活,一切都是零。我开始怀念,女朋友,开始怀念,开始想念我们在兰州的生活,还有不到二十四岁就死去伙伴。让人欣慰的是,伙伴死了,我们还活着。话到此,在地上倒了一杯酒,“小东(打工去世的伙伴),你也喝点吧,有空了,照顾一下,保佑一下活着的兄弟。”</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们准备洗锅,准备躺下时,堂哥突然进来了。他看着我们红红的醉脸,看看已经所剩无几的残汤剩羹,说:“吃得怪快啊!”富林说:“凑合着里,没啥。”堂哥说:“你们是第一次在新疆过年,到我们那边云坐坐吧。”说着,自己先走了。我和富林彼此递了个眼色,锅也没有洗,去了堂哥房子。</p><p class="ql-block"> 堂哥能让我们去他家喝酒,已经是很让人激动的事了。对年的渴望,不光只是简单地吃些好饭,喝一些酒。年渗透在每一个汉族人心里的情绪,是在风雪寒夜里的平等与温暖、情爱、祈祷。我老家的大年三十,春节期间,人们会一下子变得友爱,把曾经的积怨都化解了,迎接新的,善意的将来。我和富林带着同样的心情,同样的祝福,踏进了堂哥温暖的房间。堂嫂十分热情,也端来了好几个下酒菜,还有新疆的干果,葡萄干,杏干,巴旦木,无花果等。</p><p class="ql-block"> “过年了,我在新疆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也遇到过太多白眼,两个兄弟给我了一些志气。”堂哥拿起酒,说:“来,好好喝!”他家也是6块钱的古城酒,带着几分酒性,我也好没有志气,伤疤还没有好,疼就忘记了。对堂哥说:一年多来,感谢来新疆后得到你的照顾,我敬你一杯!富林很诡秘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倒让我自己觉得,刚才的话,或许带有讽刺。堂哥说,自己的户口,还没有落到新疆,堂嫂仍然在农村,虽然在城县城生活,老是悬着。眼看第二个女儿出生了,户口只能跟着堂嫂,报在农村。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现在住的房子,能买下。地矿上的人,都搬出去了,好多院子都买了,自己没有积攒下钱,也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 “记着,在外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么多年,我总结的经验,两兄弟一定要记得。”说完,又要碰杯。</p><p class="ql-block"> 堂嫂坐在这边,一边哄娃,也偶尔凑一句:“人家知道,比你聪明。你少喝点,不要吓着娃了。”</p><p class="ql-block"> “对,年三十,女儿一岁了。哈哈,今天的生日。”说着,要接过去抱女儿,堂嫂见他喝酒了,不让抱。</p><p class="ql-block"> 我与富林把话扯在他小女儿的生日上,眼神一对视,自然知道该到那个环节了,于是,我掏出了20元,说:“娃过岁,没挣下钱,来,没有多的,表个心意。”把钱塞进他女儿的花口袋。富林也跟着说了几句人情话,和我的差不多。堂嫂客气地拉住,说:“算了,算了,你们也没有钱。”堂哥一声没有吭,看着堂嫂客气完后,又倒了一杯子酒,祝福的话说得很多,要我们新的一年里发财,成家。堂哥很激动地大声问:什么最好?钱,钱。只要你有钱,能挣上钱!有钱,你就是爷,没钱,你就是孙子。我和富林见他醉了,都附和着。堂嫂不敢说什么,她不停地给我们递眼色,让我们说些让他安静的话。</p><p class="ql-block"> 在堂嫂的眼色之下,我和富林努力不说话,或者说一点冷水泡馒头之类的话。渐渐地,堂哥没了兴致,低头如一颗折了秧的瓠瓜,蔫球耷拉,吊在两腿间。见他醉了,说话也没有底气了,只是一味地流口水,我和富林把他扶上床,好沉,真的好沉。死人难背,醉鬼难背。</p><p class="ql-block"> 年,是有钱人的,年,也是有乡情的地方过的,年,更是一种情怀。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没有要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我和富林早早吃了饭,便去给堂哥拜年。从堂哥的眼神里看到,堂哥对我们第二天的行为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我们给他孩子送了20元的压岁钱,坐了一阵便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不知是堂哥哪一根神经被触动了,他拿着一副牛九牌,要和我们玩。</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一,虽然没有钱,但是,我们三个人还是玩起了牛九牌。当然,量力而行是前提,一二四,就是六张够牌一毛钱,见牛喜四毛,一张牌六毛钱。在玩的过程中,富林牌技高些,牌运也好些,最差的是堂哥的牌技。当堂哥输了一块七毛钱时,富林一下打够十二张牌,要把堂哥前面欠下了的加起来一块清账。堂哥说:“不对劲,是不是你们两个合起来打我,要把给娃的岁压钱赢回去?”我、富林一下子被堂哥的话说得无以言对。富林甩下牌说不玩了,并以解手为名出了房子,堂哥不高兴地下床,瞪着眼睛走了,好像他是受害者。牛九这牌,有牌不吃,就是违反牌技,要赔钱的。</p><p class="ql-block"> 三天的春节,我过得好艰难。春节,是走亲访友,祝福平安的节日,我发现,整个春节,堂哥一家一直在家里,没有朋友上门,他们也没有出去给谁拜年。“先向较亲近各族戚处贺年,再至较疏家。”——古代尚且如此,一个常年做生意的人,过年门都不出,麻雀都不飞进到,能有什么人缘,好生意。说白了,那不是生意,也不是商人,是菜贩子,挣的辛苦钱。堂哥连年都不拜了,还能对什么有感情呢!</p><p class="ql-block"> 初四,我们的计划没有改变,富林马上去了昌吉市与乌鲁木齐市,给认识的老乡拜年,他们如果有可能,给我们介绍个活,为我们离开奇台县做准备。富林七天后,富林来信了。他在信中说,在一个石棉瓦厂找了一份工作,也有村的两个人,而且一个是同学,你来,我们干。这里大多是新疆人,年轻,好斗,排挤我们口内人。你来了,我们的帮派大些,也有安全保证。</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六,天又下起了大雪。我要离开奇台,便去给堂哥打招呼。堂哥坐在床上没有下来,只是问了一下我要去哪里,然后说,好,我就不送了,我在抱娃,你走。</p><p class="ql-block"> 我流泪了。</p><p class="ql-block"> 雪,和我来时的一样,阴霾苍茫,天气还是冷得出奇。</p><p class="ql-block"> 奇台县,像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儿时一块有过关爱的堂哥,一定在温暖的床上哄着自己的女儿。或许我努力奋斗了,这个县城虽然很陌生,但会回报我。我倒觉得:一个地方能让你丰衣足食而没有爱,就要离开。一个让人感到很苦的地方,如果有爱,就要坚持生活、奋斗下去。</p><p class="ql-block"> 离开奇台,那个曾问过我,让我温暖过的老刘,我想了一路,他给我的答案或许只有堂哥才能说准。但是,我宁愿那个答案模棱两可,不要再伤害一个要离去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