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题词：浙东唐诗名城新昌故事之十五

娄囯耀诗歌手机摄影

《石城花暖鹧鸪飞--浙东唐诗名城新昌故事》 娄国耀 著

弘一题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录自李叔同《送别》

游南明胜景

秋日的碧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不着灰尘地落下来，石城幽谷里五彩缤纷，乔木和灌木都换上了彩色的衣裳。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走来两个人，脚步落在叶子上发出“窸窣窸窣”的声音，使幽谷更显寂静。他俩从省城杭州而来，平排走着，其中一人穿着褐色僧袍，此人就是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原名李叔同，1880年生于天津官宦富商之家。他父亲晚年喜好内典（佛经），尤其耽爱禅学，受父亲言传身教，李叔同从小喜欢接近僧人；百日维新时，他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上海；1901年入南洋公学，受业于蔡元培；1905年东渡日本留学，在东京美术学校主修油画，同时学习音乐、创办剧社，成为中国话剧运动创始人之一；1910年回国，担任过教师、编辑等职；1918年8月在杭州虎跑寺剃度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后被人尊称为弘一法师；1930年后，曾在上虞白马湖“晚晴山庄”住过一段时间，自号“晚晴老人”。

与弘一法师并肩而行的人叫张载阳。张载阳是新昌县诚爱乡（现澄潭街道）张家店村人，在民国11-13年（1922-1924）担任浙江省省长。在他任省长期间，支持和资助家乡兴修水利、修路建桥。同时，在民国14年（1925），张载阳以旅杭同乡会的资金，在新昌大佛寺大佛殿对面的岩坡平地上，建造了两幢融合中西风格的建筑，供社团聚会之用，取名为“新社”。

民国19年（1930）的秋天，张载阳专程赴晚晴山庄，邀请弘一法师同游新昌大佛寺，并为新社题字。新昌、上虞相距不远，弘一法师对新昌大佛寺的人文历史和奇胜风景早有耳闻。经张载阳邀请，他便欣然前来。张载阳边走边向弘一法师介绍大佛寺。

两人走过长长的幽谷，越过依山而凿的山门，走向放生池。两口放生池一左一右，中间一径相隔，池中之水清澈见底，有鱼儿、龟儿在水中自由游动。右边放生池的北侧种着一排香樟树。香樟树临水倾斜，朝南的枝干远远地伸向池中，几乎覆盖了小半个放生池。西面横亘着一座南北走向的矮山，最高处裸露着大块黑色凝灰岩。矮山下部也是寸草不生的凝灰岩，有人在上面凿出一条细长的石径，仅能容下一只脚。因为一面临水，一面是光滑的岩石，手无处抓攀，行走在石径上，胆小之人吓得双脚发抖。弘一法师看着对面的风景，抬起右手在眉间摸了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放生池前面的山路越发狭窄，南北对峙的山峰把天空夹成一条蓝色的长带。他们走到隐岳洞下，张载阳指了指上方，告诉弘一法师：“这就是隐岳洞，大佛寺开山祖师昙光禅师，当年就是在此结庐修禅，最终成为禅定祖师。”

弘一法师说：“上去看看。”

隐岳洞就在半山腰，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一块平地。弘一法师看到朝西岩壁上平排着三个洞穴，左面最大的是隐岳洞。中间的石窟与隐岳洞相连，后因朱熹在此讲学撰文，被称为“朱子洞”。最右面的洞穴较浅，传说是支遁所养白鹇的休栖之处。

“这块平地叫‘白鹇坞’，东晋支遁在大佛寺创建栖光禅院后，常在这里放飞白鹇。”张载阳指着朱子洞前一株苍劲古朴的蜡梅说，“那棵梅树乃朱熹当年亲手种植，七百多年过去了，每年冬天依然花开满枝。”

弘一法师走近梅树，看到交错的分枝上已孕育着一个个花苞。树下有一口天然小池，清澈的池水倒映出他清秀的脸庞。弘一法师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整了整衣衫。张载阳跟着走了过来，笑着说：“当年朱先生也常在此洗脸、濯帽缨呢。”小池里映出两张男人的脸。

“走吧，我们往这边下去。”张载阳率先转身，朝着凿刻在隐岳岩东侧的一条石径走去。这条石径直通谷底，边上就是大雄宝殿。弘一法师走在张载阳后面，从隐岳洞走到谷底，已然闻到阵阵佛香。朝右转过一个弯，藏在峡谷底部的五层高阁顿现眼前，它依山递筑，巍峨壮观，使人想起孟浩然“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的诗句来。

走入大雄宝殿，弥勒石佛端坐其中，弘一法师仰望着“百尺金身开翠壁，千年石罏泻寒声”的弥勒佛像杰作，感受着弥勒佛“说法视笑，似不违于咫尺；动地放光，若将发于俄顷，可使曼陀逆风而献芬，旃檀随云而散馥。梵王四鹄，徘徊而不去；帝释千马，踯躅而忘归矣”的神奇。弘一法师由衷地感叹：“真不愧是‘旷代之鸿作’。”

一旁的张载阳亦感叹道：“这么巨大的佛像，三僧接力完成，堪称奇迹。”

弥勒石佛慈祥地俯视着众生，弘一法师感受到佛法的弘大，眼前不由浮现出三代僧人呕心沥血的凿佛画面。他虔诚地跪在佛前，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稍后，弘一法师站起身和张载阳一道走出弥勒石窟。

题天然胜竟

弘一法师和张载阳一前一后朝新社走去。那是一条平整的石板路，路面上铺满黄色的银杏叶。弘一法师仰起头，看到上方有一棵昂然挺立的银杏树，硕长的枝干直入云霄，树上挂满黄色的叶子，不时有落叶在风中飞舞。他俯下身，捡起一片银杏叶细细打量，叶子通身都是均匀的淡黄色，看不出凋零的斑点。银杏叶为扇形，叶的边缘分裂为二，而叶柄处又合而为一，被人们视为阴阳、生死调和的象征。

张载阳对弘一法师说：“传说这棵银杏树种植于南北朝，是石城寺众僧为纪念僧祐和刘勰师徒而栽。这树浸染了大佛的神奇，大树的东西两侧各长着一棵二十多公分粗的冬青树和榔树，中间枯杈中又长着一棵桂树，树顶还有一棵香樟树，五树和谐共生，实为世上罕见。”

听了张载阳的介绍，弘一法师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说：“本非同根生，五树成一体，真是体现了佛教的慈悲和包容。”

两人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上走，在与银杏树相隔约两丈处，弘一法师看到一棵枝干有两人合抱粗的百年古樟树。古樟树枝繁叶茂，一根粗枝长长地平伸着，随时有被风吹断的危险。古樟树好像有灵，从根部长出一根直伸的树枝，长到横伸的粗枝处就朝外斜生，像一只巨手牢牢地托住横枝。古樟树的主杆、横枝和斜枝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互相支撑着。弘一法师见了，不禁感叹道：“大佛寺内，众生皆有佛缘啊。”

在银杏树和古樟树的上方，又是一处台阶，两人拾级而上。弥勒石窟对面有一块岩坡平地，新社就建在这里。新社建有两幢房子，一左一右背靠北面岩壁。

靠西的这幢有三间房子，左右为正房，中间为厅房，房前是整平的岩坡。这里位置较高，视野开阔，弘一法师站在岩坡上放眼望去，前方就是依崖而建的大雄宝殿，壮丽雄伟的五层殿阁飞檐翘角，其中四、五两层建在石拱形无量桥上。这座无量桥建于明万历廿九年（1601），桥两侧各建有一座七层石塔。因此桥没有梁，一开始被称为“无梁桥”，后演化为“无量桥”，“江南第一大佛”就端坐在无量桥下。大雄宝殿上方就是仙髻岩，结满火山凝灰岩球的崖壁十分神奇，尽管水土不足，但长满低矮的林木，四季葱绿，酷暑不萎。

新社右侧是由南明山、石城山夹峙而成的石城幽谷，幽谷中古木成荫，岩峰耸峙，站在这里看过去，幽谷呈清晰的Ｓ形。与仙髻岩对峙的西岩峰顶，耸立着圆如斗篷的凝灰岩，表面结满一个个凝灰岩火球。在这座凝灰岩山体的山坳中，从峡谷底部到半山腰，层次分明地长着一片竹林，山风徐徐，竹影婆娑，自呈佛性。新社所处的位置浓荫蔽日，环境清幽，是观赏石城古刹全貌的最佳点。风景此处独好，弘一法师赞叹道：“此乃‘天然胜竟’耶。”

张载阳听闻，觉得“天然胜境”四字极为应景，立即吩咐新社社员铺好纸，递上笔，对弘一法师说：“实是‘天然胜境’，烦请法师不吝墨宝。”

弘一法师见状也不推辞，提起笔，一气呵成写下“天然胜竟”四个字。此“天然胜竟”非彼“天然胜境”，张载阳端详着尚在散发墨香的字迹，心中有惑，却不知如何询问。

只见弘一法师手捋胡子，微笑着说：“其一，‘竟’‘境’是通假字，‘天然胜竟’亦是‘天然胜境’；其二，‘竟’含‘终极’之意，‘究竟’在佛学中是形容‘至高无上之境界’的意思，大佛有灵，普度众生，连一草一木都没有放弃，这是‘真正的至高无上’；其三，佛教讲究事理圆融、究竟圆满，三僧接力完成凿佛大事就是究竟圆满，连那古樟树尚且有灵，也懂得究竟圆满，这就更为神奇。我写‘天然胜竟’四字，是寄希望于佛门弟子不要只迷恋此处的‘天然胜境’之美，而是能时时信奉‘究竟圆满’之意，并以弘法为己任，如理如法地去行、证，终得究竟圆满的果位。”

提笔之前，弘一法师就想到了大佛寺内一草一木皆有佛性，内心被这一切深深地感动着。他用草书一气呵成写完“天然胜竟”四字，借用龙飞凤舞的字体释放内心饱满的情感。此时的弘一法师，可能连自己都没曾想到，他这次用草书在大佛寺写“天然胜竟”的题匾，竟然成为他在所有题词中唯一的草书题匾，弥足珍贵。

“望大师不吝笔墨，再为大佛寺其他地方题字。”张载阳趁机对弘一法师说，并亲自磨墨。弘一法师略一沉思，在纸上又写下“南无阿弥陀佛”和“大势至菩萨”等大字。

留人文名迹

弘一法师题写的“天然胜竟”匾额，落款“晚晴”，现在就挂在新社西面这幢房子的厅堂上方。因为这块题匾，新社被后人改称为“天然胜竟”。弘一法师的字透露出清寂和淡定，在大佛寺幽静环境的衬托下，有着强烈的禅意，自然美景与人文遗存融为一体。

很多人对弘一法师书写的“天然胜竟”匾额有着极大的兴趣，连中国佛教学者、居士、中国现代社会活动家赵朴初，在1987年、1989年两次来新昌大佛寺考察，看到“天然胜竟”的匾额亦赞叹不止。

在“天然胜竟”的匾额下，后人又加了一副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相传清朝时，北京有个叫“天然居”的酒楼。一次，乾隆皇帝路过这家酒楼，对这楼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遂以楼名作上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然后苦思冥想下联，最后求而不得。当时随行的群臣，没有一人能对上，包括大名鼎鼎的纪晓岚。直至有一年，乾隆下江南，听闻新昌大佛寺有“江南第一大佛”时，突生灵感，有了“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的下联。此联倒读顺读都一样，称“回文联”，系著名的书法家沈定庵书写。此联的书写另有一特色，每联中任何相同的两个字写法不同。一些游客看了此联，根据回文联特点对出不少下联：僧游云隐寺寺隐云游僧；郎中王若俨俨若王中郎；主做自由诗诗由自做主；花香满园亭亭园满香花……站在“天然胜竟”前，观景，赏字，作回文联，使景点更有了一份别样的情趣。

弘一法师另外书写的“南无阿弥陀佛”和“大势至菩萨”等大字，镌刻在放生池旁的岩壁上，已成为大佛寺内的胜迹。弥勒石佛端坐南明石窟已有1700多年，佛光普照，一切生灵都有了佛性。一天，笔者来到大佛寺，伫立在一朵莲花前：

从一朵莲花，读懂来世，稍稍有些深奥

天地之间，人间已经过于庞大

仿佛世间是由加法组成，熙熙攘攘

……真静，风拉上门也吹开世界的窗

仿佛这静是一棵小草看着另一棵小草

任阳光倾斜，也任浮云飘忽，人间走远

也需要一点点耐心，让身体里的潮汐慢慢生成

河流开始奔涌，温暖漫过堤岸

天空万里无云，而世界在一步步退去……

之前，生活过于庞杂，半生凌乱

好了，现在可以把自己抛在一边

回到内心，修补时光留下的窟窿

然后，把太阳移除月光消隐，剩下小我

最后又去掉小我，仿佛这人间是一道算术题

将大地翻转过来，大地也是另一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