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记忆：前哨连的画展

午米酱

姚钟华的作品：佤族村寨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所在的云南省文化厅美术摄影工作室的画家们要下乡写生，我自告奋勇为他们带路去我的“老据点”——西盟的岳宋大寨，并联系好了边防团驻扎在岳宋大寨的前哨连，吃住都由他们接待。 连队有两排长长的营房，在阿佤山就算条件不错了，起码是砖瓦房，不像佤族住的是四面透风、顶上漏光的茅草顶的竹楼。我住在第二排最靠西边的一间，这是连部卫生室，是卫生员为我腾出来的。画家姚钟华、王晋元、刘南他们三个住在第一排的连部接待室。只可惜没有女厕所，要想方便，我只有叫上老实巴交的刘南替我站岗放哨。王晋元和我开玩笑：“嗬，连咱们美影办的主任都住不上单间，还有警卫员给你看着上厕所，怪不得要来岳宋呢！” 我还真挺美，没曾想到了晚上就美不起来了。下午，我的隔壁抬进来几个缅共人民军的重伤员。我挺好奇，趴在窗户上看了看。这几个缅共伤兵年纪都不大，有的就像十几岁的孩子，肤色黑黑的，个子也不高。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腿上缠着绷带，有一个是伤在腹部，好像伤得很重。连里卫生员告诉我，境外刚刚打了一场仗，是政府军来扫荡。这几个伤员准备送到澜沧我们的部队医院，由于当天赶不到西盟县城，只能在此住上一晚。我特得意地跑去告诉姚钟华他们：“我旁边改‘外宾招待所’了，住了几个缅共伤员！” 到了深夜，声声惨叫把我从熟睡中惊醒，吓得我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蹦起来了。连里的发电机在熄灯以后就不再发电了，屋子里黑洞洞的，那声音惨烈得让我毛骨悚然。虽然惨叫声是在隔壁，可我怎么都觉得是在我的房间里。我连忙打开手电，四下照照，这才发现，原来屋子的上方没有天花板，木梁间全是通着的，一点儿音都不隔，可不就像是在一间屋子里吗！如果是呻吟声，恐怕还能忍受，可这种声音就好像有一把锯子在反反复复地锯你的心，让你心里难受得也只想一起大叫。有形容词是“惨不忍睹”，我这是“惨不忍闻”，我想，地狱中受煎熬的声音也不过如此吧！但我又不敢到外面去，边境地区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哨兵误会了呢！万一碰上蒋残匪来破坏呢！我钻进被窝蒙上头紧紧用手堵住耳朵，可根本无济于事。就这样，听着一声高一声低的惨叫声，我的心也随之不停颤抖着，眼睁睁一直到天亮。 好不容易熬到吹起床号，我一个健步窜出了屋，找到卫生员。卫生员和我说，连里没有止疼药，按要求他也不能做任何处理，人家只是借住一晚，仅此而已。我眼圈发黑，垂头丧气来到连部接待室。姚钟华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忙问：“咋了？不舒服？”我说：“没有，就是没睡好。你们听见昨天夜里缅共伤员的惨叫了吗？”“好像隐隐约约听到几声，不过没影响睡觉。”他们仨异口同声地说。“我可惨了，一宿愣没合眼。”我神情沮丧地说。“哈，你不说你住的那是和外宾一个待遇吗？”王晋元在挖苦我…… 我们和前哨连队战士的合影 　　前哨连距岳宋的佤族寨子不算远，爬上一个小坡，用不了半小时就能到达寨子，来来往往的十分方便。我们每天吃完早餐就出发到各个寨子，中午太阳炎热，就回到连里睡个午睡，下午再出去，到傍晚时分返回。由于生活上毫无后顾之忧，所以大家都全身心的投入到创作和采风当中去。姚钟华是油画家，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师从著名油画《开国大典》的作者董希文先生，并且还是我们的顶头上司——美影办的副主任；王晋元是国画家，也是中央美院毕业，他的老师是国画大家郭味渠老先生，他专攻花鸟画，尤其是南国花卉在国画界十分有名；刘南是水粉画家，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他自学成才，创作的《彝寨火车女司机》还在全国美展上获奖。这三个人可谓是云南画界的精英了。 姚钟华表现佤族的作品 　　我们四个人基本分为两组，这从每个人的“装备”就可以看得出来：我背了两台相机，王晋元夹着一个16开大的速写本；姚钟华和刘南背着画箱，夹着速写本，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马扎。我是到哪儿拍了差不多就走，王晋元是站着用钢笔迅速就勾画好了白描和速写；而姚钟华和刘南却要选好景，或好说歹说找佤族老乡做模特，然后放好马扎，支开画箱，铺开画纸，才开始用水粉或油画颜料作画。往往是他们刚摆开阵势，我和王晋元的工作已告完成。于是，不是我一而再再二三的不断催促，就是王晋元故意说：“走，换换地方。”催得他俩手忙脚乱，静不下心来。姚钟华气急败坏地说：“去去去，你们俩爱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瞎搅和。”我俩特得意的走了。往往等我们转了一圈回来，他们还在原地没画完，于是我就故意捣乱，围着他俩转，把他们弄得急不得恼不得的，而王晋元则站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笑… 几天下来，收获不小，我抓拍了不少佤族生活场景；王晋元的速写本上也画满了白描，有佤族村寨，以及当地的树木如老藤、芭蕉，还有不知名的野花和野草；姚钟华的水粉和油画写生也画了厚厚的一叠子，只有刘南画得慢一些，写生的画稿不太多。 王晋元作品 姚钟华表现佤族的作品 　　离开前哨连的头一天，我吃过中午饭，往住的房间走去，迎面碰见卫生员和几个战士。卫生员问我：“你们明天就走啊！能让我们看看画家们在这儿画的画吗？”我连忙答应：“没问题，我拿给你们看去。”我跑进连部接待室，姚钟华和刘南因为回来的晚，才刚刚去吃饭。我正好看见姚钟华的画夹就放在床上，我打开他的画夹，把他这些天画的画全拿了出来。王晋元在一旁问：“你拿他的画干什么呀？”我说：“给连里战士们办画展啊，叨扰了人家这么些日子，谢谢人家呗！” 我把一摞画抱到连队院子里的草地上，边一张一张摆开，边大叫：“大家快来看画展哪！”刚刚吃过饭的战士们纷纷围了过来，都十分兴奋，边看边指指点点：“这不是小新寨吗？这不是岳宋大寨的老榕树吗？这佤族老大爷画得真像……”我在一边介绍说：“姚钟华是我们省有名的大画家，他画的《郑和下西洋》还被国家博物馆收藏哪……”我正数落着姚钟华创作的“丰功伟绩”，没成想他吃完饭出来，看到草地上围了一圈人，就过来看个究竟。不看犹可，一看便勃然大怒：他辛辛苦苦画的“宝贝”正躺在草上，被酷热的太阳暴晒，有的画的纸边都被晒卷了。他就像他自己画的咆哮的公牛一样，冲进人群，不管不顾的把画一张张的收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抱着走了。 战士们被着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目瞪口呆，我也呆立在那里下不了台。还是连部文书解了围：“午休时间到了，都快回各自班里！”我也赶紧去接待室，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姚钟华在里面咆哮：“她太不像话了，把我的画拿到太阳下去暴晒，不尊重人的劳动！……”我没敢再进去，站在外面听。王晋元不紧不慢地说：“别发火，她和我说了，麻烦了连里这么些天，战士想看看画就给大家看看，这不是好事嘛。”刘南也说：“算了，算了，画又没弄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平时就爱捣捣乱。”姚钟华余怒未消：“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又没拿你们的画到太阳下去暴晒！”王晋元说：“嗨嗨，我的素描都是黑白的，又在本子里，不方便看嘛。你的花花绿绿的好看不是？”刘南说：“那是她看得起你才拿你的画，她要是拿了我的画，我可不会生气。给战士看看有什么不好。”姚钟华有些没词了，反正还是没咽下这口气：“那她也不能不和我打声招呼就把画拿跑呀，还放在地下，真是岂有此理。” 我听到他的火气渐渐要消了，赶快跑进屋，冲着他就鞠了一个大躬：“姚老师、姚主任，对不起，我没有尊重您的劳动，把您的大作放到太阳下，而且还放到了地上，真是罪该万死！”姚钟华白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王晋元在一旁给我使眼色，让我继续。我于是厚着脸皮，拉着他的胳膊，边摇边撒娇又耍赖的说：“我错了还不行吗？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求求您别生气了！”姚钟华被我弄得无可奈何，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懒得理你！”我看他消气了，又转向刘南：“刘南，刘老师，我可没有丝毫看不起您的意思。我没拿您的画是没看见您的画夹放哪儿了，要不然我早就一起抱出去办双人展了！”刘南笑着说：“幸亏我把画夹靠在桌子边了，否则也得在太阳下暴晒。” 这就是我在前哨连办画展的故事。时隔多年了，姚钟华至今提起这件事仍是耿耿于怀呢！ 姚钟华以水墨画表现的牛 姚钟华设计的牛年邮票 我在中国美术馆《姚钟华画展》上与他的作品合影，画作表现的是我们曾一起去过的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