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一线光亮,突破云彩的层层包裹,倔强地射向地面,还未来得及到达人间,一瞬间就消失了。四周还是亮的,蝉的鸣叫依然聒噪,偶尔有风掀起女人额前的留海,却又匆匆放下,许是费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路灯亮了,瞄一眼屏幕,已经过六点了。乘凉的男人叼着烟卷,趿拉着拖鞋,肥壮的胳膊慵懒地甩着,三三两两、稀稀拉拉,或提着马扎,或摇着扇子,咳一口痰,“呸”地一吐,话茬就此打开,责怪这城市竟没有降温的念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变了几次,她不由得想起那个笑话:十字路口,熄火的女司机怎么也起不了步,老公在副驾悠悠地说:“怎么?没有你喜欢的颜色?”忍不住抿起了嘴角,笑意荡漾起来。等人真的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了,可是想一想也不完全是,诸如“风里雨里,只为在这里等你”,“阳光温淡,岁月静好,你不来,我不老”,“别人在等伞,我在等雨停”,“在时光的渡口,等风也等你”……泛滥的文案,适宜不适宜的,都跑出来,陪着一起等,倒也没那么难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懒得四处张望,只静静倚靠在电动车上,它也是个沉默的家伙!身后就是公园,满坡的草,白色的栅栏刚超过成人的膝盖,认真地把沿路的那一部分围将起来。有小孩子故意顺着草坡向下打滚,翻不动的时候,脚尖绷起,肚子也挺起来,卖力蹬一下,大人和旁人的视线也就跟着使劲,仿佛能助力一般。还有年龄稍大些的不屑于打滚,直接俯冲下来,等到追上小点的孩子,就顺势一歪,挤成一团,笑声登时就爆了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商贩们推着小车,很有默契地沿着白色栅栏一字排开。烤冷面的摊车前挂个录音喇叭,中规中矩地吆喝着。烤面筋的生意最火爆,加上鱼豆腐、五角星、蟹板和另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甚是丰富,早早地就围满了顾客。男的负责加工翻烤,女的除了负责看顾客扫码付帐,还要点好数目,浇上秘制的料,再把诸如“几个辣几个不辣”“几个面筋几个肠”交待好,默契地传递过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黑夜终于降临,路灯的作用渐渐彰显出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又误会自己等了半天是在等天黑。摁亮屏幕,两分钟前对方发来“五分钟到,你在哪?”香味渐渐浓起来,在小摊车的周围弥漫开来,烤冷面、炒酸奶、网红烤翅、杂粮煎饼、冷吃串串、螺蛳粉……闻起来真真叫人欲罢不能,恨不能从头吃起,一一宠幸,一直吃到最尽头那家。她一边整理长长的耳机线,一边自嘲地劝自己迅速冷静:管好嘴,好不容易减了八斤!单曲循环了快一周的歌,终于想起认真地看下歌名,歌词基本没记住,似乎只为了听那句“忘了,忘了……太久,太久……”</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黑色的电动车减慢了速度,摇摇晃晃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向这里张望着,犹豫了片刻,径直越过人行道从人群旁斜插了过来。一边并排把车停好,一边问:“等半天了吧?”嗓门大得让刚摘了耳机的她好不适应,“十分钟吧,也没多久。”轻甩下头发,粘在后背上的一层瞬间飞起,带过一阵凉爽。俩人径直转向北边,默契地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路向北,是工业大学的北校区,向南的大门平时一直关着,只放一个深蓝衣服的保安,或坐或站,偶尔在伞下挥手,示意停在门口的司机把车开走。更多的是有学生模样的人想出来,他一边快速摇几下头,一边像驱赶耳边的蚊子一样扬扬手,也就打发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空气中弥漫着草的味道,不是草坪的草,是路边绿化带里的金叶女贞刚被工人修剪过,剃成一栋一栋的球状,确实整齐了不少。味道就来自它们分离的肢体。走着走着,离人群渐渐远了,街道显得空旷又僻静。校园里的篮球场没有灯,自然也应该没有人,却有一个男生趁着月光或是路灯,努力地运球。四周都是篮球触地的回响声,时而有“咣当”一声,是投篮了,进球没进球是看不清的,但能从男生的喊叫声中清晰地判断出来。“好球!”他忍不住随着男生的喊叫声也吼了一声。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她惊了一下,不过只一秒钟就平复了,像这样肆无忌惮喊叫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话匣子慢慢打开,她说她的小姑姐又给女儿寄来合适尺寸的衣服和鞋子,明明年纪还要小一些,结婚还要晚一些,却很会惦念人情;自己也是做姑姑的,对小侄子却是疏于过问。他说最近小家伙受奶奶影响迷上了抖音,祖孙俩配合着拍短视频,手机屏幕前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摇头晃脑,对上了一天班回来的爸妈,兴趣倒是少了。她说上个周末难得偷闲,跟着抖音学做卷菜吃的烙饼,饼倒是成功了,炒的菜却翻了车!他哈哈一笑,下班时候早就累得半死,别说做饭,吃饭都不大愿意张嘴,胡乱塞完只当履行义务;熬了几宿,大儿子才报好志愿,省会城市二本院校,专业是自己喜欢的,把握比较大,就等录取通知书了。她会心地舒了一口气,也算了了一桩一等一的大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知哪一年开始,高考的这股风就炒起来了,从考生进考场开始,沸沸扬扬持续到各高校发放录取通知书。然后开始各种铺天盖地得晒,哭完了笑着晒,笑完了哭着晒。而这些人的心情又被全国人民无限理解和包容,只是难为了全国人民,或回忆、或憧憬,没自己什么事却心甘情愿跟着哭跟着笑跟着激动!想着那些场景,她的嗓子突然有点堵,手心犯潮,耳朵里胀胀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如既往陈旧的话题,却又永远保持着新鲜感。丈母娘摔了锅碗,婆婆妈先撂了电话;单位新晋升的绿茶婊阿谀奉承、偷奸耍滑,怎么装完清高装可怜;去奥斯卡看新出的电影,偌大的影厅只坐了自己一人,拿纸巾擦眼泪擤鼻涕,没有丝毫不自在;车间主任的后备厢无意间被窥见,塞满各种高档茶叶烟酒,断不是自己享用,那一瞬间顿悟了好多道理;上周和同事们在福满园聚餐加K歌,贵得要死就算了,剁椒鱼头里还吃出一只黑色的硬壳虫,经理一直避着不见,只留个小姑娘一声跟一声地道歉,弄得人没脾气;邻居夫妻俩闹别扭吵架,公婆劝了几句劝不住,直接打了110,弄来了民警;闺女舞蹈班的同学自己不小心扭了脚,父母前脚说不碍事,翻脸在医院找了熟人,讹了舞蹈班大几千还不算完……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月光被踩成长长的影子,又黑又沉默,稳稳地跟在身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诗和远方固然令人向往,一地鸡毛才是平凡生活的常态吧。她聊起年少时青涩的校园恋情,传过的字条、轧过的马路、闹过的别扭、表白的话语……说忘记了,明明还显现在脑海里,还能说出口;说还记得,却想不起那些情节,一拍脑门,脸庞的轮廓都不那么清晰了。“评价一下?!”他歪着头,侧着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却又忍不住夹带着坏笑。她不屑地瞥了对方一眼作为回敬:“爱过!!”说完,俩人一起大笑起来,像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两年,她的眼角悄无声息地起了几痕皱纹,眼霜的价位越换越高,索性也不再纠结;眼底倒还没有混浊,看多了柴米油盐人间冷暖后,也称不上清澈了。看吧!世间万物都有保质期,任它当初如何弥足珍贵如何撕心难忘,经过时间的催化,终也化作尘埃,沉淀在一路走过的路或桥旁。偶尔像今天一样触动了回忆的机关,或嘴角上扬,或眼底微潮,或默默发呆,或轻轻屏息,内心荡起的涟漪已不同往日任意一刻时辰。人,都在学着慢慢长大,学着戴上面具隐藏起真实的面孔,学着藏起软弱假装刀枪不入,学着将过往当成下酒菜,学着把未来闭口不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没有校园恋情可以讲出来让她坏笑。上学的时候总是带着农村家庭的那份自卑,除了苦读,用勤奋忙碌和优异的成绩作为掩饰,其他的还能想什么呢?她能理解他讲述过往时的唏嘘不已,却不能感受到他当时的感受。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所谓的感同身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特殊的时代造就了特殊的环境,特殊的环境搭建了特殊的平台,特殊的平台成就了无数烙着时代特色的他。他没有青涩,只有媒妁之言。婚后收入稳定,生活美满,还积极响应国家政策要了二胎。有那么一段时间,不说外人眼中,自己看来,他也是幸福美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烦恼和空虚是什么时候不期而至的,他也说不清。公园里的驼背老头,鼻梁上架着老花眼镜,费劲地瞅着地上的陀螺,随意甩几下鞭子,那地上的陀螺跳将起来再落地,就稳稳地转了起来,再甩就转得更加飞快了。他也是陀螺,永不停歇的陀螺,只不过甩鞭子的人很多,甩出的还都是无形的。“你自己也甩过吧!”终于逮到幸灾乐祸的机会,她是决然不会放过的。他假装无奈地耸耸肩,右手化作锋利的刀,在自己的脖颈上做了个切割的动作,引得她大笑起来,前仰后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背向街道一路走着,两旁的田地、荒地不受打扰地终于连成了片。那棵传说一千多岁的老槐树,静默地站在老位置,黑色的轮廓清晰地刻在夜空,像被封印在那里,无论风雨岿然不动。有一次,她近距离去看它,树干大约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粗,枝条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人们的心愿,红彤彤的一大片。有人恭敬地抚摸着树干绕行;有人虔诚地用额头轻触裸露出地面的树根;还有人双手合十紧闭双眼神情肃穆地站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些折磨人的困惑,丢不掉的烦恼,无法两全的心事,谁不知道是人生的常态呢?熙熙攘攘的凡人仍然寄希望于“树神”,希望顺遂、希望如愿、希望一切、希望永不!能实现吗?或者即便碰巧实现了,是这槐树的庇佑吗?这世间的人啊,明知万事不可求,偏没有这个心安是不行的。她从一个四五十岁短发妇女的竹篮里“请”了香,也学着他人虔诚恭敬磕过头,认认真真地插在满满当当的香炉里,转过了身忽而想起忘了许愿,不由得从内心嘲笑起自己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晚再看这树,与白日的热闹风光全然不同,越发显得庄严,让人内心产生敬畏,更像真的神仙了。她迅速在脑海里搜罗了想要实现的愿望,也许神明还来得及倾听,搜罗了半天,竟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诸如平安顺遂、富贵吉祥?诸如天天开心、步步高升?出神地想着,那树也落在身后了,再瞥一眼,又笑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疑惑地望着一会儿发愣一会儿傻笑的她,习惯性不去打扰,静静等她回过神来。瘦了,下巴都尖了,以前调侃她吃饱了才喊着减肥,一次也没坚持下来,这回怎么就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刚才路过煎饼果子,眼睛都没转一下,这铁憨憨,对自己这么狠心,他有点心疼!他想说减什么肥,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却断定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头疼!不知道这小脑袋里天天装些什么!</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信哪!”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小时候家穷,放了学总要帮衬着干活,最常干的就是放牛。老牛还好,小点的那个老调皮了,一言不合就顶一下,也不多重,就是让你翻倒在地,示威一样。摸准了牛的脾气,他是断不敢走到牛的前面,总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牛尾巴前后左右的摆着赶蚊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常去的坑边,有个半身高的水塘,牛们吃草,他就下到水塘里泡泡澡,摸点虾米。可那天,刚过了泥桥,两头牛就定定的站着,像商量好的谁也不肯往前挪一步,他赶了两次没效果,也觉出不对劲,索性掉头换了个地方。天擦边黑回到家,村里也没有异样,只是到了半夜,忽就哭天抢地起来。原来白天他没去的那个水塘,淹死了去戏水的小孩子,结伴的三个,只上来了两个。村里人说水塘年年都要收人,赶上了,哪里跟水的深浅有关系。她装作受了惊吓般张大了嘴巴,“后来呢?”这回他笑了,这牛拐着弯救了他一命,自己年纪小,哪里就能看透参透,也没想着端碗麸子犒劳下恩人。“什么呀,你一条命就给人家一碗麸子啊!”她不满地喊起来。这丫头小他十几岁,跟她说粮食金贵,听得懂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大雨落下,就让我成为海洋……”小丫头的手机铃声又换了,上次见面听到的绝不是同一首。是什么?他已经完全没印象了。自己的铃声永远都是手机默认设置的那一首,一直到手机换掉,他是不会跟风去更换铃声的。除了忙,更多地认为这种行为缺乏契约精神吧!手机屏幕显示“22:39”,不是时间过得快,而是想说的太多太多。默契地转过身往回走,却沉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年人的话突然就少了。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周围都是等着依靠自己的人,上有操劳一辈子的父母双亲,下有承载家庭希望的年幼稚子。欣然不欣然,这肩上背负的责任,总在那蠢蠢欲动地潜伏着,等着给你一个下马威。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和谁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职场生存之道是笑而不语,和谐生活模式是不声不响。对错好坏不说,领导同事不说,父母不说,爱人不说……可嘴也没闲着,说什么?说不累,说挺好,说应该的,说不咸不淡,说不疼不痒。心,太累了。苦闷没人倾诉,就连快乐也没人分享,这样一想,太让人丧气了。有段时间,她对生活失望透顶,突发奇想,干脆挑战一整天不讲话,竟真的轻而易举成功了。想一想,哪一个成年人不是在这样委屈自己?不想长大,又唯恐长大的速度赶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呵呵,世间安得双全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高大的建筑,压迫感十足地林立四周,斑驳地印着万家灯火。数不尽的一盏盏灯火,无一不在盼望着奔波忙碌的人们,盼他们推开门,在温馨而柔和的光芒下洗去一身的铅华,释放一天的疲惫,轻松地休整一夜,天亮再出发。生活一如既往地推着一切前行,没有人能置身这汹涌的洪流之外。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谁能说得清呢?人生本就是一边得到一边失去着,只不过那些失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假装看不到他眼中的不舍,潇洒地拧开电动车的钥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伸手把她左耳的耳机拿出来,塞到领口,重复着重复了无数次的废话,“戴一个,不安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笑嘻嘻地唱了一句“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最后逗他一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拉起她的右手,握在自己宽大的、温暖的手掌里,越发用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次再聊!”她捏捏他的手指,留下一个背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白花花的路面,让人分不清是灯光还是月光的杰作,有点晃眼睛。他有点不知所措,点上一支烟,落寞地站在红绿灯下,看南来北往的车呼啸而过。迟到了,得罚站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约好的不打电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次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