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

无量雄鹰

<p class="ql-block">  我又一次回到久别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往日的羊肠小道已被柏油马路代替,绿水青山更显得现几分墨绿,奔腾的里崴河正奔涌向前,咆哮着对春的渴望,金黄的油菜花洒满了河边的田地,两岸一抺金黄。远山,灼灼的樱花透出春的气息,雪白的白水瀑布飞流直下,飞泄的流水晃动了多少世间情,一道彩虹飞架山涧,七彩阳光正好把青山装扮。宁静的淀坑湖静静沉睡在山涧,一群胖头鱼呆头晃脑游了过来,一只古老的翠鸟打破了湖面的宁静,波光潾潾的湖面上,一群燕子斜着身子飞了过来,落在了湖边的村庄上,苍茫的土地薄雾缥缈,古老的村庄显得几分神秘。袅袅的炊烟和往常一样从古老的村庄升起,又散落在村庄外的田地,父母依旧守在村口,看着从车里走出的孙子,笑着跑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往火坑添了些柴火,母亲把饭菜端了上来,看着满桌的饭菜,儿子却没吃上几口,又拨弄手机去了,母亲皱了皱眉头,平静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担忧。父亲端上茶缸,“去年春采的,你尝尝。”我喝了几口,山涧泉水冲泡的春茶,多了几分清香,多了几分甘甜。递上一支香烟,父亲挥了挥手,“不抽了,有一些时间了,抽了对身体不好,年纪大了得向身体妥协。”我默默的烟放了回去。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头发更白了,父亲佝偻的身子显得比昨日更沉。</p><p class="ql-block"> 怀揣起两包烟,往村口转了转,四方邻居见我回来了都和往常一样打招呼。家家户户忙着包粑粑,有几家硬是把我拉了过去,一盘粑粑端了上来,尝了一个花生和一个豆沙的,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满满的思念味,给邻居们顺了两转烟,大家把话题都聊开了。</p><p class="ql-block"> 二叔说:“春华,你小时候最爱哭了。”</p><p class="ql-block"> 大伯说:“你小时候不但爱哭还爱跺脚,门坎都差点被你跺断了。”</p><p class="ql-block"> 四婶又接上话:“春华,有次你母亲把我家插秧,你站在田埂就是不走,气得你母亲拿起棍子追得你田埂转了又转。”</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默默听着,笑了又笑。</p> <p class="ql-block">  仿佛还在昨天,仿佛还是那个顽皮的孩子,仿佛还光着脚板在村庄四处溜达,阡陌的村道,流淌着往日的回味,一切恍恍惚惚,有些还在脑海中,有些随着时光流逝而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一声鸡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晨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黎明的寒气又吹了进来,看看表快七点了。昨晚被子没盖好,总是有一小股风不只从哪来,凉冰冰的闹得我睡不好,几只老鼠在楼板上瞎折腾,哔哩剥落响个不停,一晚上我其实没睡着多下,干脆早早起身,一骨碌从床上起来。</p><p class="ql-block"> 清晨的村庄很美。奔腾的里崴河早已铺上了雪白的哈达,金黄的油菜花洒满了薄霜,水灵的叶子透出深绿色,枯黄的野草沾满了雪白的霜凌花,给萧瑟的冬天增添几分寒意。洁白的水汽不断向着山涧,向着村庄, 向着古老的土地四散开来。缥缈的薄雾把村庄笼罩,山涧,竹林,古老的大榕树,苍黄的土地,一切像灰色的山水画,一切隐隐约约,一切又飘浮不定。</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时候每当这个时节,我们总会找个破盆,一条铁丝,戳上几个洞,做个火盆。那时候整个社会都穷,有的有件毛衣,有的连毛衣都没有,天寒地冻,一身单衣单裤真的很冷,只能靠火盆取暖。我们提着火盆踏过村边小河上的竹木桥,又迈上一条小路去上学,暖暧的火盆,朗朗的读书声,整个屋子都暖暖的。</p><p class="ql-block"> 父母也还没有起床,我默默点上一支烟在房子来回踱步,灰色的烟圈渐渐放大,消失在屋檐下的椽子上。灰色的天空下,古老的老屋愈发显得陈旧。我摸摸了古老的窗花,古朴的大门,粗大的柱子,抬头看了看廊道的雕花,看了看,仔仔细细又瞧了瞧,才发现每个廊道雕花各自不相同,廊头的动物式样也各不同。在墙边又发现几颗洋钉(旧中国称钉子为洋钉还是进口物品),锈迹斑斑的,我用手摸了摸,眼前又浮现出儿时热闹的场面,思绪又回到从前。</p><p class="ql-block"> 这幢老屋是我曾祖父(父亲的爷爷)手上建盖的,到我儿子手上已经第五代,已经有些年头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经历过两个政府,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写尽了悲观离合,是历史的见证,写满了一个家族的起起落落。</p><p class="ql-block"> 那时父亲的爷爷跟着马帮做点小意,从大井、按板井一代驮盐沿着井谷(景谷)茶马古道到澜沧、缅甸景栋、大其力一代售卖。返回时带回药材又经景东到下关(现在改称大理)售卖,当时滇缅公路已经修通,已经可以买到英国产的毛尼大衣,西藏人织的毡子。曾祖父去逝较早,曾祖母含辛茹苦把爷爷和姑奶奶养大,并送爷爷到景东国立中学读书直至爷爷参加工作。</p><p class="ql-block"> 轰隆隆的炮声响了,革命风起云涌,得民心者得天下,共产党成了人民的大救星,建立新中国,国民党败退台湾至今。</p><p class="ql-block"> 在时代进程面前,每个人犹如一粒灰尘,甚至一粒灰尘都不如,历史的洪流将个人的得失湮没在滔滔江河之中。但是时代的灰尘落在个人头上是一坐山,没有多少人能迈过这道坎。</p><p class="ql-block"> 我曾经几回想,当时的爷爷肯定在老屋来回踱步,当时的爷爷肯定急得满头大汗,当时的爷爷肯定几天睡不着觉,最后爷爷决定和家庭割裂参加革命,解放后又参加土改工作,临死前才告知工作人员自己家庭情况。</p><p class="ql-block"> 新中国成立后我家先是划分为地主,接着又被抄家,一间正房和一间耳房分成三家,曾祖母和父亲住两格,其它的分给贫农,其实一家是曾祖母亲侄子,一家是曾祖母妹妹领大的养子,都是一家人。</p><p class="ql-block"> 我明理后曾问祖母:“当时我们家对待雇农真如教科书写的又压迫又剥削?”</p><p class="ql-block"> 祖母说:“我嫁过来到解放前已经二十多岁,曾祖父家心好,来帮工的都是一大家子人,都是沾亲带故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起赶马,一起种地,共同扛枪防土匪,一桌子吃饭,如果对不好赶马路上早就被崩了,哪还轮得到解放后其它人下手……”</p><p class="ql-block"> 我又一次沉默了。</p> <p class="ql-block">  那时父亲才五岁二叔才三岁,好日子结束了厄运来了。地、富、反、坏、右,熟悉中国历史的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一代沉痛的历史,写满了无数的冤屈,说不尽,道不完。今天,国家明确提出以法治国,前方的路值得且行且珍惜。</p><p class="ql-block"> 无数的日子里父亲被人戳着鼻梁骨喊地主儿,做最脏、最重、最累的活,有几次差点饿死了,父亲能做什么?只能忍,只能躲,口水吐到头上了抹掉它又躲……直到一九七九年摘掉帽子,回归正常人生活,做所谓真正意义上的人。</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呀,三十多年呀,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p><p class="ql-block"> 无数日夜父亲在老屋上学识字,挑灯读书,小时候总听父亲讲四大名著,建国以来优秀文学作品《红岩》、《青春之歌》、《岳飞传》、《钢铁怎样炼成的》……后来我喜欢看书,应该是跟父亲言传身教有影响。</p><p class="ql-block"> 父亲终其一生开垦了很多的田地,所以对土地有深深的情怀,父亲觉得土地产不出银子金子,土地能养活庄稼,土地能填饱肚子,正如赫鲁晓夫所说的:“土豆加牛肉就是共产主义。”父亲他们那一代人对生活的渴望就是能吃饱肚子,幸福的知足感相当之低。</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做过一些鸡毛蒜皮之类的小生意,勉强解决一家人温饱,说发家致富那是天方夜谈,后来我们兄弟俩读书毕业了,父亲手头宽裕些,跟两家协商按市场价给两家钱,把祖屋买了下来,两家搬到外面的空地上建了新房,也总算完成了父亲一半心愿。</p><p class="ql-block"> 从我记事起,父亲总在祖屋来回踱步,常常指着手指头对我兄弟俩破口大骂,恨铁不成钢。他觉得他被时代耽误的东西,应该在我们兄弟俩身上找回来,光宗耀祖。但是读书这东西,我们这代人全靠悟,悟性高了能成,悟性一般就不得吃,我就是属于后者。</p><p class="ql-block"> 初中开始,我常常在星光下,在漫长的黑夜里瞎想,在祖屋来回踱步。如何逃离祖屋,如果逃出无量山,也曾想找到《葵花宝典》,从中找到秘籍逃脱苦难。那时对生活的奢望就是逃离父亲的管教,跳出农门,谋得一份差事万事大吉。</p><p class="ql-block"> 后来,为了生活四处奔波,走了人生另外一条路。孩子觉得是幸福的,妻子觉得老公是称职的,父母也经常在众人面以我为荣,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其是父亲也觉得我应该回村建个房,这样他在众人面前更有面子。</p><p class="ql-block"> 我到真没有这样想过,我觉得房子如衣服,房子不住盖了也没意思,隔三差五要修倒贴钱。衣物的用途首先是保暖,其次是遮隐私,人不是靠衣装,幸不幸福写在脸上,就像孩子天真无邪的样子,装不出来,即使涂再多的粉也遮不住愁眉苦脸,保持平常心,随遇而安,知足长乐。</p><p class="ql-block"> 二十多年来,故乡渐行渐远,父亲他们那一代人也如祖屋一样老去,留给他们是满村的荒凉。偌大的村庄,六十多家人,空出的老屋有十多家,鼎盛时期全村三四百人,今天留守村子五六十人,有的老屋已开始长树,有些人出去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子成家立业成了他们饭后谈话的资本。</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觉得也应该让他们荣耀。小时候父母是孩子的靠山,有父母在天不会塌下来;人到中年,为孩子而活,为父母而活,累成狗而孩子还不领情,在父母面前也要和颜悦色,苦逼的中年人,中国式父母的悲哀;时光流尽父母的依靠就只有子女,人一旦老去犹如行尸走肉。特别在农村势利眼相当严重,没权没势,死了都凑不够八人抬。</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家人也回乡多次,孩子看着祖屋满怀迷茫,他们认为这只是他们春节暂住几天的地方,他们也认为自己不可能回到这个祖屋,这个爸爸曾经的家。每次回乡孩子只会玩手机,认手机为“爹”肚子饿了才认得亲爹、亲妈。我不知道是我的孩子没期望还是这代人的毛病,让我的祖宗情以何堪?思来想去只能往好处想,每代人有每代人活法,好多时候我们瞎操心,唯独天知道。</p> <p class="ql-block">  木门被重重地打开,嘎吱的响声与这个时代极为不匹配,父母花白的头探了出来,沉重的步子迈过门坎,木门又被重重地关上,嘎吱的响声又一次敲响春节的钟声。</p><p class="ql-block"> 望着年迈的父母,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思绪被拉到现实生活中来。</p><p class="ql-block"> 电话响个不停,朋友、同学知道我回来总要和我聚一聚。</p><p class="ql-block"> 好意难却,逐一走访,好多朋友、同学几年难见一次,见了面大家满满的舒心。</p><p class="ql-block"> 我们聊了很多,从少年聊到青年,转眼间我们都是半截黄土的人。在别人眼中,好多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其实每个人,每家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幸福常挂在别人嘴巴子上,心里苦不苦,只有爱人知道。</p><p class="ql-block"> 我们走了好些地方,差不多走遍整个县城的东、南、西、北。</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中国,每一寸土地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墨临高速贯穿整个镇沅区域,每个村寨都修通了硬化路,通了水、电、网络,每个农民都信心满满,勤劳的中国人民把幸福写满脸上。</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们九七年来思茅要坐车两头黑,现在不超过六小时。我们到县城以前要差不多三小时,现在不到一小时。我们跑到和平镇约两小时,以前要走至少六小时,家乡通了高速路天堑变通途。</p><p class="ql-block"> 在金山垭口,我们走进原始森林,看够了远山的墨绿,体验了秘境。</p><p class="ql-block"> 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十里不同天,一阵风吹了过来,一场雨下了下来,漫山瞬间大雾迷漫,分不清东南西北。密密层层的老树挂满苔藓植被,让人分辨不出树的本色,阴森且可怕。有的只有手臂粗,其实在二千五百米的海拔,在贫瘠的山上,它已生长上百年,再大一些的,更大一些的,应该只有盘古知道具体树龄。越往上走,冷风越不停的往衣服里上钻,穿着羽绒服也觉得冷,不同的地段,树木也不尽相同:弯弯曲曲,亭亭玉立,四散开来,奇型怪状,各式各样都有。好不容易攀上一千捌佰伍拾米观景台,又一阵风吹来,眼前又什么都看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上山不易下山也难,走到半路,一道阳光破雾而出,阳光洒向大地犹如利箭穿心,缕缕阳光驱散浓雾,天开了!整个大地豁然明朗,远方迤逦,道道的山岗覆满青绿透不出缝来。</p> <p class="ql-block">  可是在这如此艰难险阻的原始森林里,我们的祖先,硬生生用脚板子走出一条生路,茶马古道。千百年来,祖先们在这条道上走难闯北,把文明洒满滇南大地,串起新平、玉溪、昆明,直通五湖四海。至今,古老的石板上,道道马蹄印述说着历史的荣光。我们的祖先,一群马夫,是何等的伟大!一阵风又吹了过来,我仿佛听到了满山马帮的驮铃声,那是祖先的召唤。</p><p class="ql-block"> 山脚下,一锅黑山羊沸腾,我们吃到了原生态的味道,鲜、香、嫩、顺、滑,无膻味,配上野生时鲜小菜,什么珍馐佳肴也难比此人间美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到中年拒绝虚情假意,跟知心朋友在一起,真好!</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我们住宿乡间,朋友鼾声四起,我用力揣了一脚,朋友醒来又沉沉睡去,伴随着几声狗叫,一觉睡到太阳出。</p><p class="ql-block">  我们喝了很多酒,从初一到初五,一路走来一路吐。</p><p class="ql-block">  同学把压箱底的拿出来了,满桌尽是酒酒肉肉,伴随着笑声,我们常常聊到深夜,时光回不到从前,但是那些写满欢乐的日子又回荡在嘴边:“骑着单车克野炊,走路克跳笙,谁的年少轻狂,谁对谁有点意思……”觥筹交错,大家都醉了。</p><p class="ql-block">  在回城之前,我又一次追问了父母,什么时候真的来和我们在一起,母亲说再过小段日子。其实我了解父母亲的心里,父亲是舍不得他为之奋斗一辈子这个家,舍不得这块多情的土地,舍不得他为之战斗了一辈子的故土。这黄色的土地呀,养活了多少人。这里的每一捧泥土都是祖先的遗骸,充满着无尽的回忆。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无比熟悉,无比珍贵,到处浸满了父亲的汗水。母亲也常常寻思,进城了又多了一双筷子,我又多了分负担,她又少了个说话处……唉!可怜的天下父母心,今天你为了谁?今后你为了谁!在祖屋的堂屋间,在天地君星师位前,我偷偷抺了把眼泪。</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家人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