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我的黑年

酸枣树下:人间百味 历史酸说!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 酸枣</p> <p class="ql-block">按:2022年1月22日,岳父离世;8月15日,老爹远去;12月28日,老娘新冠感染住院……</p> <p class="ql-block">没有立春节气的年份,坊间称作黑年,有不少民俗禁忌。由此联想,没有立春,意味着春天的诞生,不再属于这个年份。没有春天诞生,季候残缺,时令失调,万物无序,各种禁忌谶语随即应运而生。2022,虽不是民俗意义上的黑年,却是我今生命运流年中不得不写的一个黑年!</p> <p class="ql-block">这年开门的第一个月,牵挂我33年之久的岳父,与我永别!辗转腾挪到第八个月,与我一生琴瑟和鸣的慈父,在病痛折磨中舍我而去;终于熬到岁末,我命运多舛的亲娘,又被新冠病毒揪着不放。散乱于三个节点之间的蹉跎岁月,更有不可胜数既不见兵也不见马的兵荒马乱,栖栖遑遑,一地鸡毛!即使天天怀揣手机,逢人就亮绿码,毕竟不是自然界的春天之绿,自欺欺人罢了!人生四季,感觉唯剩一季,那就是冬!黑年,于是成了我2022叙事恰如其分无比贴切的那个关键词。</p> <p class="ql-block">黑年的回忆却是白色。2022年1月22日,寒风凛冽,遍野白雪,我顶风踏雪,步履如风,穿越千山万水,只为送岳父最后一程。我关闭手机,取消定位,隐蔽行程,静默赶路,只为躲过重重关卡,无影电波,泛滥成灾的核酸,顺利看上岳父最后一眼。千里走单骑,风雪孤旅,我不是关云长,只是苍茫雪原上一匹失去家园的孤狼,暗夜奔逃,一路哀鸣,只为回到曾经温暖的家园!</p> <p class="ql-block">在这个家园,半年前我还与岳父谈笑风生。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道别时,他还说,不用担心,我还死不了,放心回去吧!没想到,那一别竟是永别!但当时,我还是相信他老人家的话,因为他有强烈活下去的欲望与信心,从来不向病痛低头,一直信心十足地蔑视着病痛,与之做着顽强抗争。在医院,他不时跟我抱怨医生,说我来时好好的,是开着车进来的,到医院治来治去反而下不了床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再活五年到一百岁,应该没问题!他甚至与医生关系一度很僵,不相信医生,不配合治疗,不准抽血化验,时不时闹着要回家。与岳父相处几十年,对他也十分了解,也深知他说的大致不错,可天不遂愿,半年后老岳父还是撒手而去,活到一百岁的愿望终成虚妄!</p> <p class="ql-block">待我风尘仆仆赶到,却不能再到家里看他,只能去殡仪馆。看到他安详如常的神态,一副熟睡的模样,在我靠近他时,似乎还在对我微笑,只是听不到他那熟悉的大嗓门儿,不再像往常一样,急急忙忙穿上围裙,一边寒暄,一边给我准备饭菜。我只在心里默念,爸,我来晚了,没赶上与您最后道别,原谅我吧!也不敢哭出声来,唯恐惊醒业已熟睡的他,只觉得睡着了该多好,没了病痛,没了揪心,有的只是静默与安详,是我想象中的天堂模样!看着他安详的遗容,内心好受了许多,似乎他也看到了我,示意让我放心安心吧!</p> <p class="ql-block">以往归来,不是这幅景象。记的那年我从重庆打工回来,他急慌慌开上三轮车,跑到一家以做鱼出名的饭馆,给我买鱼吃。跟他熟悉的老板开玩笑问他,刘大爷今天咋个舍得开洋荤了?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幺女婿回来了,办招待!与我在一起的琐碎日子里,他给我讲一生过往,沧桑乱世。讲他如何从小艰难困苦过继他人,如何被人诓骗被抓壮丁,如何从胡宗南队伍设法逃跑而不得,最后当了贺龙李井泉的兵。以后如何学开汽车,解放成都、西藏,翻越二郎山遇险,参与成渝铁路建设,甚至与岳母恋爱,生儿育女,到处辗转谋生,等等人生片段。每当此时,岳父与我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有时候,不是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就是说累了头一歪,打起了呼噜。最令我铭刻在心的是,每年春节都会收到他寄来的大量腊肉香肠,以及各种佐料,甚至又到过年了还没吃完……</p> <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再也没人在过年时给我寄腊肉香肠了!在我的生命中,那个悄无声息为我准备婚房的老人不在了,那个风雨兼程天天为我送菜的老人消失了,那个为我儿子小时候操碎了心的老人远去了,那个曾为我工作东奔西走的老人从此去了远方……</p> <p class="ql-block">那天,我蹑手蹑脚,屏神凝气,毕恭毕敬,一路送他到广汉火葬场,抱着他的骨灰,再到洛水青龙山墓地,拾阶而上,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岳母身旁,焚香叩首,热泪纵横,久久不忍离去……不忍离去的还有他第一次送我到车站告别时的音容笑貌,我学开车时送给我的那些老掉牙的驾驶员教材,我早已忘记他却说是我和媳妇谈恋爱时的花猫匾,特意为他刻录的记录我们一家人生活片段的一张张光盘……</p> <p class="ql-block">从此,我永远失去了这位一直惦念我操着四川口音的远方老父亲!</p> <p class="ql-block">八个月后,我又在一片白色孝衣魂幡丛中,举起那个专属于爹的瓦盆,奋力摔在村头坚硬冰冷的水泥路上,顿时天崩地裂,八面开花,如心脑炸开,肝肠寸断,彻底摔碎了我与爹今生再遇的所有可能性!</p> <p class="ql-block">2022年8月15日傍晚,一生与我琴瑟和鸣的爹,在二弟精心准备的床上,悄无声息地舍我而去!十几天了,从老屋到医院,再从医院到二弟家,我旰衣宵食,夙夜不懈,须臾不离爹的左右,像呵护婴孩一样小心呵护着爹,爹临别却没给我再打一声招呼!</p> <p class="ql-block">我把爹小心翼翼从医院护送到家,想方设法把床铺得尽量满足他的舒适体位,抱来制氧机,给他输上氧气,还不时给他喂点儿水。爹喝水间隙,只睁了几下眼,看了看四周环境,嘴唇呢喃了一句“不是!不是!”。我立即领会,他说的不是,是指不是他自己的老屋了,已意识到生命尽头的降临。我安慰爹说,这里舒服,是二弟专门给你准备的。他摇摇头,开始在床上不停扭曲挪动身体,最后以一个几乎脸朝下的侧身姿势不再动弹了。娘说,脸朝下,别把你爹闷着了。我说,没事,他扭动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舒适体位,让他歇会儿再翻身。看着爹安静下来,我和娘坐在床边休息了片刻。</p> <p class="ql-block">刚松口气,我又想起上床给爹擦口水,擦了嘴边,又擦鼻涕时,突然意识到爹没了呼吸,不禁失声,爹没气了!顿时屋内乱做一团,哭声一片。娘失声说,看把你爹闷死了!我倒松了一口气,感到了轻松,爹终于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娘也解脱了!院子里传来弟弟的一声声叫魂儿声,回来吧,爹!爹已远去,不再应声,远去的还有把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病痛!</p> <p class="ql-block">十几天前,我一进门,爹即刻停止哀嚎,坐起身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抓住我的手指,往自己喉咙上按,竭尽全力恳求我,用用劲儿,往这按,一会儿就没事了,没人知道,你孝顺,只能求你了,也只有你能为我办这事儿!我立即意会到,爹是让我掐死他!想一了百了,他实在受不了这罪了!我不禁失声,哀告爹,不能,不能,我不能,爹您不要这样……我紧紧抱着胸前的爹,万箭穿心,不能自已,久久不忍松手!</p> <p class="ql-block">爹没了力气,只能绝望躺下,我也只能理智下来,跟他协商去医院。开始他坚持不再去医院,今年以来,他已经住了两次医院了。我跟他做工作,医院总比我的办法多,也只有医院才能减轻痛苦,在家只能干熬,你受罪,我也心疼。直到天快黑了,爹才勉强答应去医院。</p> <p class="ql-block">在医院,同样未能减轻爹的痛苦,不分昼夜痛苦嚎叫,半夜三更闹得整栋楼神鬼不安。等他平静时,不止一次恳求医生,不要抢救他,我也答应不抢救他。过了几天,一直不吃不喝的爹,拉了一次大便,突然说想吃饭了,点的是那天孙女给他买的米线。我马上打电话问侄女在哪儿买的米线?我费尽周折给他弄回来,米线太长,难以吃进嘴里,娘像小时候喂我们一样,先自己嚼碎,嘴对嘴喂爹。一旁看得我泪眼盈盈,感叹爹有娘这么好的神仙伴侣,一生值了!娘虽不识字,但聪慧利亮,眼明手快,一生劳作不辍,死心塌地与爹同甘共苦,风雨同舟,不弃不离,才有了我们兄弟姊妹的温饱童年与圆满人生。临终爹也没忘身后的娘,跟我说,我死了,剩你娘一个人,还能帮你们干点儿家务事儿,她饭量小,吃不了你们啥,你们负担也轻点儿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一辈子了,改不了了,担待着点儿,啥都有了!我握着爹的手,轻拍他的后背,含泪点头,让他放心,我不亏待娘!</p> <p class="ql-block">那天,爹把一碗米线全部吃完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我说爹你的病好多了,吃的不少。他却说,这不是好现象,我知道,这是吃遗饭了,吃了遗饭才好上路。差不多了,咱就回家。我含泪轻拍爹的后背,说爹有我在,您放心,我啥都安排好了,等你不闹腾了,咱就回家,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家,不在医院!还跟爹说,下辈子,咱不回来了,这世道没啥想头儿,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咱不想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即使投胎也要投到文明世界,福利好,生老病死有人管。一生开明的爹,微微颔首称是!爹虽是农民,但有文化,活到老,学到老,思想通透,见识深远,我的话他都听得懂,想得明,与我三观一致。</p> <p class="ql-block">爹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即使到了弥留之际的最后一刻,也很了解人的死亡过程。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爷爷死的时候,他一直睡在爷爷被窝,拉着爷爷的手,陪着爷爷。爷爷同样很清醒,给他讲死后每一件事的处理程序和方法,不要惊慌失措,乱了阵脚。这吃遗饭的说法,早就跟我说过。每当有人来看他,每当有儿孙给他送吃的,他都强打精神,强做笑脸,即使吃不下,也要表示尝尝,说好吃,说没事,都放心,但我分明看得出,他是皮笑肉不笑,强装出来的。他说,这是爷爷教给他的,要给孩子亲友留个好印象,不让他们担心!</p> <p class="ql-block">也正如他自己所说,自从吃了那顿米线,爹就安静下来了,我和娘抽空找了家寿衣店,为他的后事做起了准备,给爹选了两身好衣服。娘含泪说,你爹挣了一辈子钱,没舍得穿过一次好衣裳,这次临走让他最后花一次自己钱,为自己买身好衣裳吧,死活不让我出钱。出院时,我特意给爹租了一辆可以放担架的面包车,力排众议,坚决不用自家车,因为我知道,此时的爹已全身无力,任何拉扯都是被动使力,都会引起剧烈疼痛,而他已无力反馈,拉扯他的人丝毫不知。我不忍让爹临终还受疼痛折腾,我像呵护婴儿一样,全程用担架小心翼翼把爹护送到家。</p> <p class="ql-block">爹说,我一辈子不办亏心事,凡事与人为善,本分做人,上不亏天,下不亏地,中不亏人,我不死在五黄六月。爹挺了过来,熬过了五黄六月,选在了立秋后的第八天离开尘世,如愿以偿,我也为一生善良的爹,感到一丝欣慰!</p> <p class="ql-block">爹此一去,我再回村,再也没人与我天南海北五湖四海谈天说地了,老家再也没有读我文章为我文章担忧的那个知己了。以往,但凡我写了新文章,总要打印一份大字版送给爹。爹总是戴着老花镜,孜孜不倦地连续读上好几天,不但能读懂,还能给予中肯评价。说我的文章跟别人不同,有鲁迅之风,至少高中毕业以上的人才能读懂。</p> <p class="ql-block">他说,有一次去镶牙,让医生看了一篇我写李沆的文章,镶完牙医生就不收他钱了,说文章比他镶的牙值钱,不能白读,但告诫爹,别让孩子写这种文章了,比我和爹还担心!我听后却非常开心,让爹有空把我的书送医生一本。爹后来回过味儿来,不但没送书,还劝起我来。我说,那你还花钱去镶牙吧!爹临终在医院的病床上,还不忘叮嘱我,说话写文章注意点儿,说我说话不耐听,写文章得罪人。我安慰爹,放心吧,我跟任何人都没私仇。我也不怎么按时给爹上坟烧纸,但凡上坟就会想到这些,不由悲从心起,泪如雨下。不忘提醒自己,下次再给爹上坟,除了烟酒,一定带上我新写的文章,给爹烧过去看看,但再也听不到他哪怕不中肯的外行评判了!</p> <p class="ql-block">善良的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很少跟我们找麻烦。起灵的那天,村里突然接到通知,疫情骤然紧张,又要封村了!在封控大军到来之前,爹已入土为安,我们也都全身而退。爹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总是选在封控松弛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住院治病。在一个个封控缝隙间,与封控军团辗转腾挪打游击,他自己方便,也给我们儿女带来不少方便。自此之后,给我一生方便的爹,一去不复返了!</p> <p class="ql-block">一去不复返的,还有爹对我一生精神的塑造。在爹眼里,我是他无所不能的掌上神童。我刚六岁,他就把我带到他任教的小学学堂,记得我只会写毛主席万岁,a、w、e都拼不全,他却逢人就说我学习好;冬日寒夜油灯下,他教我打算盘,我虽在他手里只学会了一二轨,他却见人就说我学得快;我性格内向好静,有一年他却带着懵懂的我,去报考戏剧团当演员;他给二大爷写家信,放手让我代笔,其实是他说一句,我写一句,却四处宣扬我会写信了;他教我写毛笔字,我至今都写得丑不示人,他却年年大张旗鼓让我写春联,贴得到处都是;我临摹了一幅猪八戒吃西瓜,他就把我当成了画匠,让我在他新房刚抹的水泥围裙上,画上一对老虎,永久留存;我初中才学会几句英语,他却告诉他的同事们,我孩子能说外国话了;甚至连我的出生,都被他蒙上一幅神秘面纱,他不止一次告诉我,我出生的那天夜里,我娘梦见一个巨大的火球滚落我家,落地瞬间,变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大人物的头。被梦惊醒的娘,天不亮就生下了我……</p> <p class="ql-block">在爹这种一厢情愿的长期精神塑造下,我就成了如今歪瓜裂枣的我。当我长大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我和爹却成了无话不说的精神诤友,一见面就整天争论个没完没了。我更乐意带着爹,四处自驾旅游。他想去的,或者我想去的,我和爹几乎都去过了。每到一处,无论陌生或熟悉,爹总有一番自己的独到解读与感慨,令我思路大开。最后一次远行是去永年明山,回来的路上呕吐不止,我才意识到,爹再也不能与我四处游走了。后来的日子里,只能载爹在家附近转悠,时常在我的车上昏昏欲睡……</p> <p class="ql-block">我没长成他所希望的那个样子,既没给他光宗耀祖,也没给到他带来大富大贵,他却依然爱我如初,赞我如幼,在他眼里熠熠生辉,叮嘱我守住本真,淳朴为人,善良处世。我的所有毛病在他眼里不是缺点,而是与众不同的悲悯个性。爹一生本分,菩萨心肠,得势时悲天悯人,从不落井下石,落魄时不卑不亢,总能得道多助,虽这辈子过得捉襟见肘,尝遍世间辛酸,却平安度过了一生不可胜数的道道难关。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知道他是好人,遇事都会找他商量。我也半生漂泊,他乡四处流浪,最欣慰的是后半生能与爹朝夕相处,促膝交谈,一天天陪他终老此生,如今我也成了昔日的他!</p> <p class="ql-block">爹赴泉台的岁末,天降寒雪,新冠脱缰,白色笼罩,十人九阳,羸弱老人成为重灾群体。一时市井闾巷孝衣穿梭,阡陌新坟乍起,旷野白幡飘舞,天下一片缟素,悲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孤苦伶仃的娘,同样未能幸免。我同普天下儿女一样,投入了一场与新冠争夺父母的生死鏖战!爹临终将娘托付于我,我不能让新冠把娘活活掠去!</p> <p class="ql-block">娘在新冠魔窟挣扎近一个月期间,我旰衣宵食,用尽自学的医学的非医学的所有办法后,不得不孤注一掷,与众兄弟想方设法四处搜罗医院,绞尽脑汁抢购传说中的神药,不长的时间里,学了一脑门子抗病新知,与新冠病毒斗智斗勇,切身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死亡的威胁,人生的无常。还好上苍保佑,老爹在天有灵,我终于把娘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人间。</p> <p class="ql-block">今天,阳光明媚,窗前日光里的娘,坐在低桌前,正一板一眼地为即将过年的爹,剪着一把把的新纸钱。老妹怕大病初愈的娘累着,夺过剪刀,替娘剪了起来。娘起身验收,一看剪的不圆,即刻取消了妹妹的黄泉造币权,嗔怪老妹剪得是个啥呀!嚯嚯丫丫,别烧过去,让你爹说,傻闺女,剪不好,买东西小卖铺都不收,爹花不出去!我也心疼娘,说娘剪得太多了,少剪点儿,是个意思就行了。娘却毫不在意,说有我在,必须给你爹多铰点儿,我不在了,你们随便!</p> <p class="ql-block">此刻,我的黑年终于云开雾散,露出了一丝曙光!一年来躲在暗处群魔乱舞的那些魑魅魍魉、卑鄙宵小、暗黑恶鬼,顿时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23年1月1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