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夏天

书童

平时看书外，双休日我也到图书馆看看文学杂志。这几年很想在文学方面有所造就，一有时间就看书、一有机会就去旅游、一有灵感就写文章，要提高自己的素养、眼界和水平。可好几年下来，除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多钱，我的文章数量少得可怜、质量也经不起什么推敲，和名利双收这个目标差得不止千里万里。还生出来一个新毛病，对好多名家和名刊的作品，看后居然感觉写得不好甚至感觉写得很差。我这说好听一点是眼高手低，说难听一点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妒忌刻薄小人一个。但每隔一段日子，总有几本书和几篇文章，让我感受到文学的意义和乐趣，让我坚持到今天，对模糊的理想有了些许信心。这次是《花城》杂志2022年第6期，骆平的中篇小说《无尽夏》。

男主人公李浩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专家，在一次见到一个女患者的儿子后，突然想找到三十多年前在村小念书的同班发小。凡事皆有动机，不过，李浩还真是说不清楚。“就是在见过那个男孩的那一天，下着雨的夜晚，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突如其来地生出了要找到那个发小的愿望。雨已经停歇，夜色温柔。他渴望跟谁谈谈，这是多年来的第一次。于是，他想到了这个人。在那以前，他想到过他，这人在他的脑子里，断断续续地出现过若干次，每回都被别的事情给打断了。他无法想起更多的细节，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然而这个夜里，在见过王苏的儿子、听闻王苏的死讯以后，他的意念变得强烈，想要转过身去，跨过飞逝的时光，见到他，与他谈谈孤独与衰老，或许还有厌倦和怀疑”。王苏就是这个女患者，送到李浩这里已病入膏肓，脸上还曾受过大面积的烧伤，很不美。王苏的病房窗台上放了两盆粉白色的绣球花，显得别具匠心。李浩“看了一眼，顺口说了一句，这花养得不错。王苏顺着他的视线，静静地说，无尽夏是很慈悲的品种——不必用心去养，也能活着”。

李浩向医院请了休假，一心想找到这个发小。从另一个同班发小、民警校友、小学女同学，到小学班主任、美术老师，沿着线索一个个找过去。没想到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初恋女友王玉梅上段时间也在到处找他，“李浩无声地将王玉梅经历过的路线延长了一些，到了美术老师这里。这真是吊诡。他和王玉梅竟然逆向而行。像是一部文艺片，两个人，背着光，一次一次地，擦身而过”。王玉梅二十二岁那年，有了身孕，孩子是李浩的。李浩也是二十二岁。他没要那个孩子，王玉梅做完人流，他连王玉梅都不要了。难道王玉梅这次回来，是要打击报复他吗？可她打听到他的地址，却始终没去找他。李浩心想，“快到五十岁的人了，怎么活，都该活通透了，谁都明白，见与不见，并不重要。即使见了面，又能说些什么呢？今日的李浩与昔日的王玉梅不再有纠葛，爱过她的，是从李浩身体里消失的少年，是从前藏在白衬衫底下那颗骄傲而干净的心。那是留在日记本里的爱情，抽象、虚空，随着年纪增长，就连日记都不再有她的存在，那里头有生活，有死，有嘈杂的世间万物，唯独没有一个停留在过去的女孩。李浩是一个大夫，不是一个诗人，他从不容许自己多愁善感”。

然而事实却令人难以置信。在李浩的诊疗中走完生命穷途末路的王苏，就是王玉梅，是后来改的名。她的毁容源自孩子还没满月时的一场火灾，李浩竟没有认出她来。她多方打听找到他成为他的病人，或许是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将生与死都交付给了他。李浩不知道当初那个孩子并没打掉，他就是王苏现在的儿子。更为惊叹的是，那个孩子不是李浩的骨肉，李浩正因为此和王玉梅决然分手，但为了救下她的名誉，他多年忍受双方亲友的误解和唾弃守住秘密。当得知真相后，“李浩拼命张望着岁月的远处，他不得不承认年纪与经历就像一场沙尘暴，将全部的过去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他简直想不起那张遥远的面孔。在他眼前的，是王苏受伤的脸。她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说不定，她就是想死在他的医治之下…”。

李浩终究还是没有找到他的发小，“不仅没有找到，那个人仿佛离他越来越远。李浩往前每走一步，他都在悄悄往后退，藏在人群里，藏在河流中，藏在水草间，渐行渐远”。李浩做了一个梦，“……池塘里漂浮起一个小男孩的头颅，看得出来，是在水中拼命挣扎。不知为什么，李浩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用力将那颗脑袋往水中按下去……可是，当他松开手，那个小男孩又浮了上来，面孔朝上，这一回，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居然是王苏儿子的脸，他心中惊骇，但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他自己的儿子，再一看，竟是他自己的脸，一张成年人的脸！”。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发小存在，他找的是王玉梅“流产”的胎儿，找的是王苏“无父”的儿子，找的是没有“灵魂”的自己。

背叛、抛弃，要用一世去诅咒吗？爱护、拯救，要用一生去感恩吗？物质已经把我们打入地狱，我们还要背负着沉重的精神十字架吗？上帝赐予人滚烫的心脏，人却只用来机械地跳动。“大一的暑假，在看完施瓦辛格主演的一部电影之后，在电影院外，街边的梧桐树下，他亲吻了她。李浩回想起了这一切，那个寡淡而单调的亲吻，遥远得像是发生在上一世”。绵延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尽头；无尽夏不必用心去养，也能活着。无尽的城市，无尽的夏天，当阳光肆无忌惮、笔直地照射下来，刺痛了谁的眼睛？我发觉我在流泪。因为李浩的初吻，更因为自己的寡情。

2023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