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拜年

晓风残月

<p class="ql-block"> 正月是走亲戚的季节,在正月走亲戚就是拜年,由晚辈、年幼者到长辈、年长者家拜,反过来就是回拜,正所谓“走亲戚,拉大锯,我来来,你去去”。一般正月初一向本家族长辈或邻居拜,初二以后给亲戚拜。</p><p class="ql-block"> 又到正月了,又该忙着拜年了,我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拜年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是拜十爷的年,十爷与我亲爷共爷,排行老十,他有很多特别之处。</p><p class="ql-block"> 十爷八十岁,没有剃光头,却顶着一头浓密的白花花的头发,在我们这儿六十以上的人都是光头,要不怎么能算得上老头呢?</p><p class="ql-block"> 十爷给生产队放牛,挣公分,却经常写字,他写字时手像吃了寡鸡蛋一样抖抖颤颤,笔在纸上深一下浅一下地划,如同脚片子在秧稞子里薅秧。不过他写的字比我们村唯一一个大学生写的还好看。我巴望着十爷天天写字,因为他写的都是信,他写好信总是让我邮寄,给我一毛钱邮费,邮票八分,我可以贪污两分。</p><p class="ql-block"> 十爷孤身一人,但听说他有两个“十奶”,而且都儿孙满堂。一个十奶家安在西安城,另一个十奶是十爷养的二奶——我们更应该叫做十二奶,陪十爷在任上。解放时,十爷携着十二奶准备逃到台湾,不知怎么搞的,最后他被押解回原籍,接受改造,独自一人住在我家隔壁。他写的那些信,估计都是与他的两个“满堂”联系。</p><p class="ql-block"> 十爷没剃光头,却是个十分和蔼又可爱的老头儿,常与人斗嘴开玩笑,一点没有长辈样,更没一点官样,不像狼行虎步的大队干部和鸭行鹅步的生产队长,官威十足,我们一见到他们就像老鼠遇见猫,浑身瑟瑟发抖。十爷当的官儿,据说大了去了,比吓人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不知要高出多少个段位。</p><p class="ql-block"> “十爷!十爷!”初一的大清早,我在十爷门外大声喊。十爷的门关着,估计他还没起床,但我已经等不及了,双手拍门,一边拍一边喊,因为一会儿村里的晚辈就会陆陆续续来给他拜年,我必须拔得头筹,虽然这样有逼迫这位爷接受拜年的意味。</p><p class="ql-block">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连忙一脚跨进去,尺把高的门槛子绊了我一下,扑通一下我跌倒了,我就势跪在地上,念叨着:“十爷,给您拜年!拜年!”并磕了几个头,抬眼一看,屋里没人。</p><p class="ql-block"> 十爷的屋非常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肥皂混合的味儿,不像别人家的屋,隐约着一种说不清是臊还是霉的味儿。十爷屋的地面虽然也是灰土垫的,感觉却比桌面还光洁,不像别人家的地面,扫一千遍还是脏,前头扫一遍,后头鸡猪糟蹋一遍,就算是过年也一样。所以全村的晚辈只有到十爷家才会毫无顾忌地跪下磕头拜年,也只有十爷才会毫无愧疚地接受这样的跪拜,我亲爷爷还因为我没有给他下跪拜年,嫉恨过十爷。</p><p class="ql-block"> “今年这个年,你拜得是真正的实在。”十爷在身后边笑边说。原来,十爷正在门后的洗脸架边洗脸,我忙又抹过屁股,对着门后边给他磕头,十爷说只有给供桌拜的,哪有给门旮旯拜的?</p><p class="ql-block"> 十爷给我二毛钱的压岁钱和一把糖果,我刚收下,呼啦一下,跳进来五六个小孩,齐刷刷地跪着磕头,因为屋太小,还有几个只能跪在门外边。有喊爷的,有喊太爷的,还有喊老太爷的。</p><p class="ql-block"> 一时之间跪地声、拜年声、叫好声充斥小屋,似乎要把屋抬起来,好像火塘边的铜壶,被滚烫的开水冲得摇摇晃晃,大家呼出的热气早把窗纸外的霜花融化了。十爷的脸笑成一盘老向日葵,他当那么大官儿,不知可有过这么高兴的时候,不知他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了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满堂儿孙。</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给十爷拜完年,我加入了拜年大军——村里的小孩自发地组成一队队拜年大军。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小孩,鼠蛇猫狗一样散落在村庄的边边角角,就像秋天用扫帚在地上随便划两下,就能聚拢一堆落叶。七八个小孩组成的拜年队伍由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领着,给村里人拜年。一个村庄的人家大多同姓,不同姓的扯扯葫芦藤子也是个瓜蔓亲戚,都能叫上个大爷、二婶的,反正拜不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像篦子篦头发一样,从村东头往西头篦下去,家家必到,不漏一户。到了家门口都齐声吆喝:拜年拜年,糍粑上前,算是提前通知屋里人,大家鱼贯进去,喊一声称谓,呼一声拜年。那家的大人就笑盈盈的,让座,让烤火,让喝茶,让吃东西,往每个人衣兜里塞瓜子、花生。大桌子上的筛子堆满熟花生,叵篓里堆满熟瓜子,大人们预设的果品,如果那天不能销完,就说明来他家拜年的人不多,他们就觉得自己人缘不好,就认为自己在上一年为人处事不得体,就警示自己要在今年搞好邻里关系,立个好形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都提前准备好八个衣兜,棉袄上有两个,棉裤上有两个,套在外面的新裤新褂各两个,拜年不挣回几大口袋东西,就是没本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个队伍里的三毛六个衣兜已经装满,准备动用棉裤上的衣兜,他解开裤带往下拉外面的套裤,不想呲溜一下所有的裤子都滑到了脚后跟,他当庭光屁股光腿的杵着,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惹得满屋炸开了锅一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出了门,立即有个伙伴叫道:“三毛三毛你真赖,拜年时候解裤带;三毛三毛你真孬,拜年时候露鸟毛。”</p><p class="ql-block"> 三毛又羞又恼,慌忙去捂那伙伴的嘴,其他伙伴又纷纷嚷道:三毛三毛你真赖……三毛又手忙脚乱地去捂嘴,可捂了这个那个在叫,捂了那个这个在叫,大家把三毛出的洋相当唱儿一样唱着。三毛丑得不能过,哭丧着脸说求求你们,别说了好不好?不说可以,你拿炮来换,有人提议。三毛只得掏出炮,一人一个,他手掌还没张开,就被别人一爪子挖走了。</p><p class="ql-block"> “这个炮没引。”有人说。</p><p class="ql-block"> “没引你倒楣!”</p><p class="ql-block"> “三毛三你真赖……”还没等人往下说,三毛马上妥协,换上了有引的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拜到长青家,我也跟着说拜年了!长青先一愣,马上叫道:了了喂,小老爹,我哪担得起你给我拜年,你是老爹,是长辈,给我拜年不是打我么?</p><p class="ql-block"> 他让我们每个人吃东西,对于其他人他只是问问,吃不吃也不强求,可偏偏把我按在桌子边说让我喝口水,他端来一碗米酒汤圆,里面卧着几个荷包蛋。我说吃不进,他不听,一直央求着我吃。如果在平时,面对这梦寐以求的美食,我会两口吃掉蛋三口喝完汤,可是今天从清早起床到现在,我嘴都没适闲儿,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胃里的东西都快堆到喉咙管来了,感觉就是用棒锤捣也捣不进去。但长青非让我吃,不吃就不让走,肯定是他认为我虽是小孩,但论辈分是长辈,长辈屈尊给晚辈拜年,不合礼数,会折煞他,我只有吃了他的东西,他才会心安。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往嘴里塞。那一会儿,我宁愿降低辈分,也不愿这么撑着受罪,撑着比饿着更难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把荷包蛋梗进去后,我脱离苦海般飞出门,小伙伴儿们拖着曲折的唱腔,唱着“老爹老爹,下田吃麦,棍子一打,尾巴一撅;长辈长辈,拜年不对,年没拜成,蛋吃饱没?”他们又叫又笑,闹得不可开交,三毛叫得最凶,笑得最野,我取笑过他,他报复起来毫不客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拜年的路上我们常会遇到送财神的,其实就是叫花子拜年。平时叫花子讨要时总会被看门狗为难或被主人嫌恶,受尽屈辱,现在是叫花子一年中最荣耀的时候,他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借助送财神的名义给老主顾们拜年。他们理直气壮地高声唱道:“财胜财,进门来,一年四季大发财;财神到,放鞭炮,金银财宝往家抱!”这时候狗也不叫了,主人更是急慌慌地跑出来,满脸堆笑,满眼感激,用一毛钱从叫花子手里请回一张油印的草纸财神,毕竟谁会嫌弃富贵和幸福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年拜完了,我们就在空地上放炮,比赛谁的炮炸得响丢得高。炮在我们头顶在我们脚底乒乒乓乓地响着,像一群虫子逗引着我们上窜下跳;硝烟在我们身边弥散,穿行,带着一种好闻的呛人的味儿,这是一种久违的只有在节日里才能嗅到的烟火气息;脚底散落着一层鞭炮的纸屑,碎壳,红红绿绿,花花白白,灿烂异常,如同满天的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炮放腻了,我们就去挤油。大伙排成一排,侧身靠在墙上,两头的人往中间挤,边挤边喊着号子:挤油压油,蛤蟆吃奶头。中间被挤出来的人又回到两头,继续使蛮力往中间挤,不一会儿,大家头脸都冒出一层油汗,热气腾腾上升,土坯墙被磨得呲呲啦啦,灰土簌簌下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突然,处在中间位置的三毛放出一个大响屁,把我们都震开了。再仔细一瞅,原来是三毛裤兜里装的炮挤炸了,大家轰然大笑,叫嚣着:三毛的鸡鸡炸掉了,三毛的鸡鸡炸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里,我们就想,这些欢乐都是拜年带来的,我们拜着年,祈求年也能像我们恋它一样恋着我们,别走,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么有意思,是不是我们就成神仙了?</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二俗称“迎婿日”,是女婿给丈人拜年的日子,尤其对新女婿来说,初二“走老干爷”是一等一的头等大事,风雨无阻,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抱着“宁被刀子砍,不误丈人年”的意志。</p><p class="ql-block"> 新女婿要提前准备好礼物,礼物并不是只送丈人一家,而是丈人家族五服以内的所有宗亲,这些宗亲就是你的“亲戚圈”,亲戚圈里每一个分开家立开户的都有一个锅台,有多少锅台就有多少户,有多少户你就得带多少份礼物。礼物是红砂糖,白砂糖,麻叶,金果条,饼干之类的甜品。</p><p class="ql-block"> 提着礼物,由丈人家的人领着,你踏进每一个需要拜年的门楼,有媳妇的大爷,二伯,三爹,四哥等尊长。到每一家你都要极尽谦恭,如同进入庙观,不管什么佛祖、菩萨、罗汉,只管虔敬地拜,虽然那些神像嘴巴不言,眼睛却能看出你的真诚或虚浮。</p><p class="ql-block"> 每到一家,主人都会都会热情地请你“喝口水”,其实就是吃便饭,大多是糖水泡斗米,糖水泡油果子,米酒汤圆,肉丝挂面,等等。你不饿,也得吃,不吃就辜负了主人的盛情,但不能全吃,全吃完了就显出了你的寒相。吃之前,你要把食物往一个空碗里赶下去至少一半,这时主人肯定会阻拦,客气地说你要吃饱莫要存心莫要作假,你就真诚地说哪有存心哪有作假,我又不笤,才刚放下碗,不饿。主人再三阻拦,你要再三坚持,若你拉扯不过主人,也要留下一半不吃。现在想来,这样做,估计是因为那个时候粮食不富足,鱼肉更金贵,客人要体谅主人家的艰难,不能只顾自己大快朵颐,要与主人家分享食物,至于客人剩下来要分享的,谁还敢吃呢?其实那个时候这根本就不是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饭过程中,有时充满着各种阴谋。</p><p class="ql-block">有的主人故意在碗边沿涂抹一圈油烟子,若有若无的,不经意间,你嘴就沾上了,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发现别人总对你笑,你觉得那是热情是友好,可又觉得笑得有点别扭,你就看看衣服扣子是不是扣错了,摸摸头发上面是不是沾了草灰。回到丈人家,自己媳妇儿埋怨你怎么满嘴黑灰,你对镜子一照,脸刷地涨得通红,只有黑嘴唇红不了,那黑灰像是错把鞋油当口红涂抹的,窘得你无地自容,你带着涂了一圈黑口红的嘴竟然混吃了一圈。</p><p class="ql-block"> 你又到了某个堂哥家,堂嫂非常热情,对你嘘寒问暖,体贴有加,比身边火塘里的旺火还让人感到受用舒服。堂嫂眉眼舒展,满面春风,端上来一碗水泡油果子,红糖浓得化不开,堂嫂姑爹长姑爹短的——比照孩子叫的,叫得比你正吃着的红糖果子还甜。刚吃罢,堂嫂递上一杯茶,你嘬一口,不烫不凉,水温正好。堂嫂又捧出一盘子花生,欢快地叫你吃呀喝呀,笑眯眯地说,姑爹可要家常,要把这儿当自己的家啊!你的拘谨早已融化得一干二净,真感到是宾至如归了,你不禁心下感慨,这媳妇儿真温良贤淑啊。</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又进来几个堂嫂,都热情地跟你攀谈,不断往你杯子里续水,不停让你吃花生,那样子恨不得剥好花生米往你嘴里塞。</p><p class="ql-block"> 你感到腹部像有人揪了一把,隐隐作疼,并且越疼越狠,不一会儿,小肚子处已经像猫爪子在抓了,你心说不好,肚子坏了,你觉得奇怪,自己体质一向很好,肚子从来不坏呀。你紧一下肚皮,想忍着,可那疼已经像猫在啃了,并且那猫似乎在肠子里窜,呼噜呼噜的响声清晰可闻,这是要拉了。</p><p class="ql-block"> 你起身准备上厕所,可那几个堂嫂堵在门口,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你,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你咬咬牙,坐下,深呼吸,收腹,提肛,意守丹田。堂嫂们吃吃笑着,继续问东问西,关心你,迷乱你,你气为之泄,真切地感觉到屁股下面喷薄出一团囫囵物,你再也忍不住,闯开守门的婆娘,冲向厕所,撂下身后一片狂放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你没料到这肚子拉得这么认真,这么执着,你刚从厕所出来,又要拉了,屁股下面似乎没了把门的,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最后,你干脆在厕所边等着,忍受着刀子一样的小寒风。</p><p class="ql-block"> 回到丈人家,你告诉你媳妇今天的遭遇,媳妇问她娘,丈母娘说这肯定是那几个害人精专门害的,泡油果子和泡茶的水都没烧开,花生也没炒熟,吃了夹生花生,喝了没开的温水,正月间肚子里油水又多,马上就会泻肚子,见效得很。</p><p class="ql-block"> 你不禁懊悔,抵挡不住糖衣炮弹,终会挨上那温柔一刀。</p><p class="ql-block"> 中餐和晚餐是正餐,一般在丈人家或妻叔伯家,自然是非常丰盛的宴席,上最好的菜,最贵的酒,陪客是家族里混得有模样又比较利落的平辈,能喝酒,会说话,并且是七个,正好配成一桌。</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你是今天最尊贵的客,饭桌上必然要坐第一座,但你不能直接就坐上去,要经过一番谦让,被强行按在第一座上才行。自然你得懂得哪是一座,进屋时你就得留意堂屋正中间的正方形饭桌是怎么摆放的,如果桌缝竖着,左手上方是一座,如果桌缝横着,上手左方是一座。其他的位置陪客们按年龄依次坐,也有多礼的非要推让拉扯半天。</p><p class="ql-block"> 无酒不成席,不喝酒就寡淡无味了,尤其是招待新女婿的宴席,在座的各位更是抱着特别能喝酒、特别能战斗、特别能攻关、特别能奉献的“四特”精神,以最昂扬的斗志,凭最过硬的本领,用最高超的技巧,取得最出色的战果,那就是一场宴席下来,人人酒足饭饱,起码有人醉倒,当然新女婿跑不掉——这似乎是陪客们的终极目标。</p><p class="ql-block"> 你担心湿鞋,妄想不去河边走,推说自己从来不喝,一直滴酒不沾。</p><p class="ql-block"> ——那好,今天正好破戒,连破戒喝酒的勇气都没有,哪还有什么勇气为我们家的姑娘遮风挡雨?</p><p class="ql-block"> 你又找理由说最近身体不佳,不便喝酒,连过年都没喝。</p><p class="ql-block"> ——到这儿来拜年难道不比过年重要?过年没喝,拜年得喝。</p><p class="ql-block"> 你有一千个不喝的理由,陪客们就有一万个让你喝的理由,无非是小猴不上树,多敲会儿锣,他们个个猴精,能说会道。</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坚持“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他们就对你起了看法:一你不男人,二你不实诚,以后与你打交道,就心存芥蒂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这个新女婿要本着慷慨赴醉,喝醉不过烂如泥的心态,坦然端杯。只要你肯下水,就由不得你不入港。</p><p class="ql-block"> 酒过三巡,如果有某个陪客撑不住塌拉了,会被一个婆娘拽下去,啐道:别在新姑爷面前丢人现眼。她自己跨腿坐上桌,说,俺后来,自饮三杯,看似单薄文弱的小娘子喝起酒来干脆利落,毫不含糊。</p><p class="ql-block"> 你这个新姑爷渐感不支,想举手投降,其他人就叫嚷道,你还能败在女人唇下么?你说,是是是。</p><p class="ql-block"> 那婆娘说只要你认,这杯酒俺替你喝。你说认就认,我就败在女人唇下。</p><p class="ql-block"> 那婆娘呼啦站起身,一条腿翘到板凳上说:来来来,姑爹,俺正好系着围裙,来拜吧!她一边叫着,一边手指自己的胯部。</p><p class="ql-block"> 一桌人哗然大笑,无不起哄:拜!拜!拜!你方才醒悟,自己原来是要“拜在女人裙下”。</p><p class="ql-block"> 这次拜年,你用真诚的心意和实际表现受到了丈人家族的殷勤款待,也获得了丈人家族的了解、认可和接纳,从此,你才算真正融入了你的亲戚圈。</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姨姨亲,皮皮亲”,姑是父亲的姐妹,舅、姨是母亲的兄弟、姐妹,同为父母的至亲,为什么只有姨打断骨头只连着皮不连着筋?反正人们就认为姨不是与姑、舅同等重要的亲戚,所以我三岁前就多次去过姑和舅家,直到八岁时才第一次去姨家,当然,也只有在正月去才有十足的理由:给姨拜年!</p><p class="ql-block"> 那次是我大哥带我去的,自然受到俺姨家隆重招待,招待主要体现在吃喝上。我们吃饱喝足后准备回家,俺姨和姨父再三挽留,大哥说明天要到哪哪拜年,后天要到哪哪拜年,不能耽搁。俺姨才放我们走,姨全家把我们送到村口,再三说:慢走,慢走,慢走哈!大哥再三应着:回吧,回吧,都回吧!如同电影里恋恋不舍、依依惜别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走不多时,大哥就开始踉跄,深一脚,浅一脚,东一步,西一步,摇摇晃晃起来。我连忙过去扶他,他见有人扶,就往这边靠,八岁的我哪能扛得住成人的一靠,我俩就一起栽倒在路边的麦田沟里。</p><p class="ql-block"> 大哥挎包里的东西也摔出来了,是姨家回的礼包:一块肉糕,一包麻叶果子,一个白瓷小碗,碗口封着红纸,红线系着,一双红筷子,红纸条捆着,一框红毛线。显然,这些碗筷毛线是俺姨打发给我的,碗里应该盛着一碗米,米上躺着一个红包,红包里包着一块钱,红毛线本应该绕在我脖子上,随着我一直戴回家。我是上门客,回家走到村口时一定会有人问我:上门的,你把你姨家大门扛回没有?我会自豪地回答扛回来了,然后把打发的礼物亮给他们看。</p><p class="ql-block"> 我从麦田沟里爬起来,把散落的东西收进包里,然后看我大哥,他竟然仄歪在麦田沟里睡着了。我喊他他不理,我揪他脸,揪一下他吭一声,越揪越吭,越吭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发现那吭声竟然是他扯呼噜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这下可不好办,这一觉不睡到半夜恐怕醒不过来。过了好半天,俺姨家的老表来了,是过路的人告诉他他家的客人醉倒在麦田里了。</p><p class="ql-block"> 老表一喊我大哥,大哥奇迹般地就醒了,看到老表大哥两眼放光,一把薅住老表的袖子叫道,老表,你不够味儿,酒没喝完,怎么跑了?老表应着,没跑,没跑。大哥五根手指屈在一起,猛地朝下一戳,麦地里就戳出一个窝窝,大哥说,倒酒,再喝!老表应着,再喝,再喝。大哥掏出打发给我的红筷子往地上一插,嚷道,杠子!老表应着,杠子!大哥又一插,嚷道,虎!老表应道,虎!大哥又掏出小碗,一把抓破红纸,把米泼在地上,说,酒没喝放下,哪能吃饭?老表应着,不吃,不吃。</p><p class="ql-block"> 大哥僵着舌头说:“老表,俺俩谁是天下无敌手?”</p><p class="ql-block"> “你是,你是。”</p><p class="ql-block"> “谁是东方不败?”</p><p class="ql-block"> “我是,我是”</p><p class="ql-block"> 大哥继续着酒桌上的战斗,他把麦田当成酒桌了,他身前的麦田被糟蹋得凌乱不堪、一片狼藉,本来清秀墨绿、挺拔旺盛的麦苗变得面黄肌瘦、肢断腰折。我不知道大哥是酒醉心明,装着发酒疯,还是真的醉糊涂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老表那边又来了几个人,两人抬腿两人抬手,把我大哥抬回了姨家。</p><p class="ql-block"> 我家与俺姨家虽只隔了座大山,但也隔着一个省,我大哥这回丢人可丢大了,从河南省丢到了湖北省。我真后悔中午在饭桌上没有揭露俺老表作弊,开始老表与我大哥打杠子老虎,大哥赢的多,后来他们换下酒盅,换上茶杯。老表趁写酒的时候换上表嫂递上的一茶杯白开水,老表喝的是水,我大哥喝的是酒,我大哥白白多喝了一大茶杯酒,怎能不醉?要不然河南的“天下无敌手”怎么会败给湖北的“东方不败”,还败得那么惨?</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们只能在姨家歇,我看到姨父到邻居家去借床,我心里就忐忑起来,害怕大哥不能跟我一床睡,没人喊我起夜。</p><p class="ql-block"> 幸好,晚上大哥还是与我睡在一床。半夜,我迷迷糊糊听到大哥喊我起来解手,我就出门上厕所。白天上过的厕所明明在那儿,却不见了,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已经快忍不住了,就对着墙角尿,猛不拉地冲上来一条狗,吓得我撒腿就跑,我狂奔了一阵,终于找到一个厕所,舒舒服服地尿完了。</p><p class="ql-block"> 早晨醒来,我感觉到屁股下不对劲,摸摸,湿湿的一大片,我不禁打个激灵:尿床了!原来我大哥沉醉不醒,睡得太死,根本就没喊我起夜,我上一夜厕所,其实都是在梦里。</p><p class="ql-block"> 这回拜年,我丑可丢大了,比起我大哥我才是真正地把丑从河南丢到了湖北。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掌心一个筋斗翻到如来佛竖起的一根手指下,误把那手指当做天尽头的巨石,便在巨石下撒一泡尿,当作记号,并在巨石上写道:“到此一游”,我也误把梦境当做现实,撒了一泡尿,岂不也是标记着“到此一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