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观佛：浙东唐诗名城新昌故事之十三

娄囯耀诗歌手机摄影

《石城花暖鹧鸪飞--浙东唐诗名城新昌故事》 娄国耀 著

袁枚观佛

行至南明寺，山形尤岧峣。凿成天然殿，朗彻无边撩。中立一石佛，其状凌烟霄。雕自元嘉年，成于梁武朝。掌擎千僧膳，口含五石匏。似学修罗王，噉月月必逃。倘作夸父渴，饮海海亦消。金装到乳尽，名香抱佛烧。有猿入耳住，无雀借顶巢。差免踏醉像，或可惊山魈。我来耳目新，弥增游兴豪。

——录自袁枚《棠溪顾伴檠孝廉拉游南明寺观石佛》

初游南明寺

仲夏的天气变幻莫测，时而云层低垂，时而阳光直射。吴园向阳坡上的樱桃林里，挂满一颗颗红玛瑙似的樱桃。园外的阡陌上，走来一群人，每人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篮。

为首的是一个耄耋老人，他白眉白须，头戴瓜皮帽，看到园中的樱桃兴奋地说：“哇，又大又红的樱桃耶。”

跟随其后的中年男子说：“对，你别急，看着路，够你吃的。”

老者没理会身后男子的话，加快脚步朝园中冲去。进入园中，老者挑中一棵樱桃树，抓住树干，敏捷地攀爬上去，惹得身后的人高喊：“小心一点，小心一点。”

待其他人走进园中，老者已经从枝间摘得樱桃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连声说：“甜，真甜。”说完，他又摘下一颗颗樱桃，不住地往嘴里送。大约过了一顿饭时间，爬在树上的老者吃得直打嗝。他“哧溜”一声从树上爬下来，顺手拿下挂在树枝上的空篮子。

中年男子看到老者爬下树，也跟着下了树，走到老者身边，看着空空的篮子，笑着说：“全进肚子了啊。”

老者摸着肚子，道：“对，全在这里了。”

中年男子说：“快歇一会，别累坏了。”说完，两人席地而坐。

老者用衣袖擦擦额上的汗水，说：“我这次重游天台，原本打算再访国清寺和高明寺，因导游糊涂，待想起时已离两处景点很远了，于是游玩过天宫寺后转回新昌，昨晚宿在班竹。南京与天台路途遥远，我这把年纪了，余生不可能再来天台。国清寺和高明寺乃隋朝的智者大师所创建，此次两地均未到，游心未尽，心中有憾。”

中年男子说：“新昌有南明寺，寺内有号称‘江南第一大佛’的石佛，创建早于天台的国清寺和高明寺。当年智者大师初入天台时，先至南明寺，在此‘吊道林之栱木，庆昙光之石龛’；后来，他又选择在南明寺石像前入灭；圆寂后，其弟子尊其遗嘱，在南明山上建一法塔，将其衣钵道具置于其中。南明寺离此不远，我带您老去，肯定能弥补您这次的遗憾。”

老者听了，立即从地上跳起来，催促道：“快走，快走，那现在就去。”

中年男子笑着道：“看把您老急的，您都这把年龄了，得悠着点啊。”

老者哈哈大笑着说：“‘亲朋其莞尔，此老越精神’。快走，快走。”说完，老者率先冲出园外，还在摘樱桃的同伴纷纷爬下树，赶紧跟上。

这个至情至性、诙谐幽默的老者便是清朝中叶大名鼎鼎的诗人袁枚，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人，祖籍浙江慈溪，生于1716年3月25日，字子才，号简斋。他是乾隆四年（1739）的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1742）外调江苏，历任溧水、江宁、江浦、沭阳县令七年；乾隆十四年（1749），父亲去世，他辞官养母，入住南京小仓山随园，筑室定居，自此开始了悠闲的归隐生活，自号仓山居士、随园主人、随园老人。成为自由之身的袁枚，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一边广纳弟子，一边创作出大量表现自我性情的诗篇，引领一代诗风，并出资刊刻诗集，名气大振。

袁枚在六十五岁后，视旅游为养生术，开始游山玩水。这次他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二月二十八日出门重游天台，至仲夏时节，因为天气逐渐炎热，打算返回家乡。崇拜袁枚的名士顾孝廉，听闻他返程路过新昌，已在路上等候多日，相遇后，便携他来吴园摘樱桃。

一行人在顾孝廉的带领下朝南明寺而来。南明寺藏于石城幽谷底部，峡谷两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藤蔓交错，一路上溪流淙淙、幽深灵秀，行至南明寺，山势更是高峻陡峭。袁枚看到南面的仙髻岩上凿有一石窟，石窟内端坐着一尊高大的石佛。仰望石佛面部时，头上的瓜皮帽直往后掉，他忍不住赞叹道：“此佛如此高大，简直升到云端里去了。”

顾孝廉说：“弥勒石佛开凿于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完成于南朝梁武帝时代，前后历时三十年，历经三代僧人的坚持才凿刻完成，因此又有‘三生圣迹’之称。”

袁枚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佛确实大得神奇。你看，他的手掌擎千僧之膳食易是翻掌，宽大的嘴巴足可放下五石匏瓜；如果他学修罗王以手障日月，一定能够形成日月食；再看他的翩翩大肚，如果像追日的夸父赶到海边饮水，海水也将被喝干。这么高大的佛身幸好是坐姿，若是站姿的话，用尽天下的金子，估计裱到乳房处就用完了。如此恢宏雄伟的大佛，真是世上少见，如果把天下的名香汇集于此，放在佛座周围一起点燃，浓浓的香火燃烧起来，那场景该有多壮观啊。”

袁枚眉飞色舞地说，一边还用手夸张地做着各种动作，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顾孝廉说：“您老用夸张和拟人化的说法，说得这么生动有趣，让这佛像充满了灵性和生命。您把今日所见所闻所言写成一首诗，若是他人看了您的作品，我相信，即使没有见过此佛，也一定能想象出它的高大和壮观。”

袁枚点头似捣葱：“嗯嗯，要写，一定要写。”

顾孝廉侧头打趣道：“见了此佛，还有遗憾吗？”

袁枚连连摆手道：“再无遗憾，再无遗憾，此趟不来南明寺才是真正的遗憾呢。”听他如此说，随行者又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在顾孝廉的盛情邀请下，袁枚一行宿在顾孝廉家。夜深人静时，袁枚铺开纸，提起笔，根据白天所见所闻所想，写了《棠溪顾伴檠孝廉拉游南明寺观石佛》一诗：

天台自崖返，余情尙郁陶。

幸遇顾野王，棠溪将我招。

轻云遮日炙，杂花随风飘。

老人学黄鸟，上树啄樱桃。

红珠折累累，插盖车摇摇。

行至南明寺，山形尤岧峣。

凿成天然殿，朗彻无边撩。

中立一石佛，其状凌烟霄。

雕自元嘉年，成于梁武朝。

掌擎千僧膳，口含五石匏。

似学修罗王，噉月月必逃。

倘作夸父渴，饮海海亦消。

金装到乳尽，名香抱佛烧。

有猿入耳住，无雀借顶巢。

差免踏醉像，或可惊山魈。

我来耳目新，弥增游兴豪。

敢献《小言赋》，为解大佛嘲。

洪师昔上天，自顾成僬侥。

教念须菩萨，一念一丈高。

我若得此法，顷刻夸曹交。

神通随变换，芥子须弥包。

勿侈行躯怪，而忘工匠劳。

试观天龙苯，何如狮子超。

写完，袁枚上床躺下，却毫无睡意。他已七十七岁高龄，这是他第二次游天台，也是第二次路过新昌。窗外，月明星稀，在徐徐夜风中，时光倒流，十年前路过新昌时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

欢宴新昌城

乾隆四十七年（1782）春末，六十七岁的袁枚携年轻弟子刘霞裳等人南下，前往有“佛宗道源、山水神秀”之称的天台山游玩。一行人行至钱塘江渡口，随从去客店打听雇船之事。没一会儿，随从回来告诉袁枚，暂时无船可雇。袁枚看到渡口边停靠着一艘船，便有了主意。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名纸，让随从递送过去。

没想到，雇主见了袁枚的名纸，立即来到船头。他朝着渡口上的一行人拱手弯腰道：“哪位是子才先生？在下查广文，学生因熟读先生的科考文章而取得功名，今日恰好上任去。在此遇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先生您请上船，这是给了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

袁枚笑吟吟地用手捋着飘在胸前的胡子，回答道：“我就是。”雇主带着随从走下船，请袁枚一行先上船。

没想到在这陌生之地遇见私淑弟子，袁枚万分欣喜，登上船，立于船头，迎风而咏：“一只孝廉船肯让，期君还作后来人。”

渡过钱塘江，袁枚一行人继续南下。此时的江南已是绿肥红瘦，到处是耀眼的绿，绿色的山，绿色的田野，树木花草倒映水中，连水都是绿的。他们一路跋涉，越绍兴，过上虞，出嵊县地界时，袁枚看到新昌的官道上排列着几辆马车，车身装饰甚是豪华。

看到袁枚等人，马车前站立的几个人立即迎了过来，为首的走到袁枚跟前，弯腰拱手行礼道：“您就是子才先生吧？学生在此迎候多时。”

袁枚闻听，大为惊讶，不解地问：“我你素不相识，何以前来迎接？”

那人道：“学生姓苏名曜，乃新昌县令，年轻时因熟读先生时文而考取功名，对先生心怀感激。得知先生前往天台，将于今日路过新昌，故在此等候。府中已略备薄酒，以表敬意，望先生前往品尝。”

没想到在新昌又遇一私淑弟子，袁枚心情大好，依言登上马车，往新昌县城而来。

大约疾驶了一顿饭工夫，马车停在了县衙门口。袁枚下了马车，看到县衙门口聚着一群人。此时，苏县令也下了马车，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有的人高擎起对联，有的人敲起锣鼓，有的人高喊口号：“欢迎苏县令回来，欢迎苏县令回来……”

何以有人在此群聚？

原来苏孝廉曾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任新昌县令。他在位期间实施了一系列惠民措施，老百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后来，他调职离开新昌，新来的县令反其道而行之，百姓苦不堪言。在苏县令离任期间，新昌人民怀念他，惦记他。幸运的是在大家的期待中，苏县令重回新昌任县令一职。

袁枚到新昌时，恰好是苏县令第二次返任新昌知县，老百姓夹道欢迎，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为“三春花雨重携鹤”，下联为“百里笙歌早入雲”，横批为“还我使君”。看着对联和横批，袁枚盛赞：“不料新昌僻县，竟有文人颂扬甚雅。”

苏县令朝大家摆摆手，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他带着袁枚等人走入衙门后院。苏县令早已叫人在后院里安排好了宴席。主人邀请大家入座。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袁枚和苏县令相见甚欢，两人推杯换盏，畅所欲言。杯觥交错间，不知不觉夜已深，苏县令安排他们下榻在新昌有名的吕氏园中。

次日清晨，袁枚一行向苏县令告辞，继续前往天台。苏县令已经准备好一辆马车，并在车内放置了酒菜食品，供他们途中享用。如此盛情款待，袁枚喜出望外，临行前，他作《谢新昌明府苏公》一诗相赠：“未报名纸谒清尘，早见傔人候水滨。羁旅忽逢倾盖客，文章曾是受知人。留宾馆借亭台地，送酒车生顷刻春。多感贤侯似孙宰，《彭衙》一曲征前因。”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袁枚还在感慨昨日的奇遇，马车已迎着阳光穿过应台门，朝城外疾驶而去。徐徐的东南风送来流水的声音，袁枚循声而望，由西东流的柘溪就在眼前。溪两旁长满柘树，溪名由此而来，出新昌县城向东的第一个驿铺就称柘溪铺。阳光照射在稠密的树叶上，泛射出淡淡的光亮，就像闪烁着无数颗星星。文祥桥横跨在柘溪上，至此上游溪水改成南北走向。当马车越过文祥桥，袁枚回望身后，发现新昌城已被起伏的山峦淹没了。

马车行驶在谢公古道上，两旁群山延绵，沿途散落着一些村庄。古道不但景色秀丽，风光旖旎，还有着众多的人文传说和历史故事，特别是在唐朝，李白、杜甫、孟浩然、元稹、李敬方等著名诗人都曾来往于此。除了欣赏美景，他们还吟诗作咏，很多篇章成为千古绝唱，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李敬方的《登天姥》，元稹的《刘阮妻》，以及曹唐以刘阮遇仙为题材写的一组游仙诗等等，举不胜举。置身于美景中，袁枚诗兴大发，直接以《过新昌》为题，作诗一首：“朝出新昌邑，青山便不群。春浓千树合，烟淡一村分。溪水好拦路，板桥时渡云。仆夫呼不应，堆响乱纷纷。”

旅宿班竹村

时近中午，袁枚一行到达班竹村。班竹村位于天姥山麓，村落周围生长着众多的斑竹，故而名之。因刘霞裳赶着校对一个文稿，袁枚临时决定，在班竹小住一宿。

吃过中饭，袁枚走出客栈来到惆怅溪。溪的两旁芳草萋萋，野花盛开，溪中布满大小不一的石头。袁枚找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盘腿而坐。他环顾四周，只见“四面高山乱滩。青楼二十余家，压山而建”；溪水清澈见底，小鱼在石缝间钻来钻去；几位鬓角插着野花的年轻女子，露出白皙的手臂在洗衣服，浣衣溅起的水花，在阳光折射下如一粒粒五彩的珍珠。

袁枚提起话题，向洗衣的女子打听班竹的情况。她们落落大方，毫不作态，说了刘阮遇仙、李白游天姥、徐霞客投宿班竹村等故事。这些女子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神色从容，就像刘阮遇仙传说中的仙女一般。袁枚看着眼前的青山、流水、小桥、野花、山村、美人……有一刹那，他真分不清自己是在仙境中还是在现实里。

暖暖的阳光让人沉醉其间，坐在溪石上的袁枚忘了时光的流逝，待醒悟过来，日已偏西，浣衣女子先后回了家。他站起身，走上岸，顺着穿村而过的古道朝村东头走去。

村东头有几棵大树，大树下有一座木板桥，横跨于惆怅溪上。桥上站着一位老者，倒背着手，望着惆怅溪。

袁枚走上木桥，老者看到他，朝他和善地笑笑。袁枚问老者：“兄台可是本地人？”

老者说：“对，世居于此。”

袁枚接着问：“看桥头写的字，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司马悔桥了？”

老者道：“‘旧传唐司马子微隐天台山，被征至此而悔，因以为名，’就是此桥。”

司马承祯自号白云子，是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与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等人共称仙宗十友。袁枚想起自己早早归隐，过着游山玩水的自在日子，而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宗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至此方悔，甚觉好笑。想至此，他站在桥上，以《司马悔桥》为题，吟诗一首：“到此方才悔念生，我来桥上笑先生。山人一自山居后，梦里为官醒尙惊。”吟罢，他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晚上，刘霞裳仍在继续校对书稿，袁枚睡在其隔壁的房间。窗外，呼呼的山风敲打着木质的窗户，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袁枚枕着天姥山麓的风声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天尚未全亮，一声轻轻的推门声惊醒了袁枚。他睁开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床前，从轮廓分辨是刘霞裳。刘霞裳说：“‘被四面滩声惊醒’，再也睡不着。”

被此一扰，袁枚亦睡意全无，于是两人同枕而眠，聊到天亮。袁枚根据此情此景作诗一首：“茅屋背山起，山峰枕上看。饭香人驰担，梦醒客闻澜。野花得真意，竹多生暮寒。清溪蒋家妹，欢喜遇刘安。”

班竹虽非神仙居住之地，但在袁枚眼里却似人间仙境。他爱这里烂漫盛开的野花，爱高耸入云的拔云间，爱奔流不休的惆怅溪，爱山中的茅屋，爱浣衣的女子，以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每一样都令他神往。“游仙之梦，班竹最佳”，他真想在此长居下来，不做过客只作归人。

刘霞裳悄声提醒他：“先生，我们的目的地是天台，别忘初心啊。”

看着已整理好的行装，袁枚站在客栈门口，再次环顾这个天姥山麓的小村庄，临走前，他作《班竹小住》一诗：“我爱班竹村，野花得真意。虽非神仙居，恰是仙人地。两山夹青天，中间茅屋置。佳人出浣衣，随人作平视。仙禽了无猜，神鱼不知避。我坐支机石，与谈尘外事。人语乱溪声，钗光照峦翠。可惜游客心，小住非久计。一出白云中，又入人间世。”

题诗天姥寺

袁枚一行出班竹村，攀上会墅岭，穿行在天姥山腹地中。一路上山高林密，不时有涧水从高处飞泻而下，水珠急雨般地溅向四周，周围湿润的地方，野草长得特别茂盛。林深路窄，穿行其间，很少遇见路人。偶尔遇到一两个肩挑柴禾的樵夫，为了避让马车，樵夫尽力站在路旁，柴垛还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马车，弄得柴叶满天飞舞。

越过一道道岭，转过一个个弯，几疑无路，待近时，又看到蜿蜒的山中小径。走在其中，真担心屹立在路旁的奇形怪石碰坏了车顶；路中有一个个水坑，随着飞扬的马蹄溅起一朵朵水花；偶遇藤蔓倒挂，清理后继续前行……

一路颠簸，临近中午才到达天姥寺。天姥寺旁有接台馆，他们下了马车，走入驿馆。驿使招呼他们坐下，询问吃点什么。

袁枚说：“你倒说说，有什么好吃的？”

驿使扳着手指流利地说：“有饭、有菜、有汤、有包子、有糯米饭、有茶叶蛋、有‘健脚笋’、有——”

“停，‘健脚笋’是什么？”叫停的是刘霞裳，他道出了大家的疑惑。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驿使卖了个关子，接着说，“今天是立夏呢。”

“啊——今天立夏了？”袁枚一行才醒悟过来，时间似水流，没想到春已逝，夏已至。

驿使说：“对，今天是立夏。俗话说‘立夏吃过健脚笋，一年脚骨健健过！’‘立夏吃只蛋，石板会踏烂！’‘立夏糯米饭，一年稳稳过！’各位，你们要吃什么？”

“没想到你们这荒村僻壤，风俗习惯倒挺有趣。还等什么，上‘健脚笋’、糯米饭、茶叶蛋。”

“得了，客官稍等，马上就来。”驿使转过身，准备食物去了。

片刻后，驿使端上三个大盘子，一盘糯米饭团，一盘茶叶蛋，一盘‘健脚笋’，又给每人端来一碟黄豆酱。看到盘中食物，大家才明白过来，所谓“健脚笋”，原来就是山上拔的小笋，连笋壳一起蒸，蒸熟后剥了笋壳，倒真有点像人的脚骨。“健脚笋”蘸着店家自做的黄豆酱，吃起来果然鲜美无比。

正当大家大快朵颐时，哭哭啼啼地跑进来一个孩子，大喊着“爹、爹”，穿过客堂，又跑进了后房。

后房响起一个呵斥的声音：“哭什么哭？”

传来孩子委屈的声音：“我的挂蛋撞破了。”

“那有什么好哭的，再拿一个就是。”话声刚落，孩子又穿过客堂跑了出去，脸上已经换上了满意的笑容。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几个孩子的吵闹声。袁枚朝外望去，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网袋，袋子里放着鸡蛋，相互拿自己的蛋去撞其他人的蛋。

“他们在干吗？”刘霞裳好奇地问。

驿使回答：“‘立夏胸挂蛋，孩子不疰夏。’立夏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许多人容易出现四肢无力的疲劳感，特别是小孩子，食欲减退，逐渐消瘦，称之为‘疰夏’。古人认为，鸡蛋圆溜溜的，象征生活之圆满，立夏日吃鸡蛋、挂鸡蛋，都是祈祷夏日平安。”

这时，袁枚才明白过来，原来驿馆窗户上挂着的五颜六色小网袋，是派这样的用场。

“入乡随俗，大家各挑一个，我们也撞蛋去。”袁枚让大家各挑了一个小网袋，装进熟鸡蛋，挂在胸前。几个人走出店门，行走在通往天姥寺的路上，童心大发，学着孩子互相撞蛋，嘻嘻哈哈的笑声引得行人纷纷回头。

天姥寺就在古道旁，建在莲花峰麓，坐北朝南，是一座单檐歇山顶建筑。寺旁是竹园，修长的竹子高入云端，微风中竹影婆娑。细细碎碎的阳光透过竹林落在院子一角，随着枝叶的摇摆，地上的光亮也不停地跳跃。寺前有一棵被雷电拦腰劈断的树干，坚挺着苍劲的躯体伸向天空。树干中间，又斜伸出一根枝干，枝干上长着茂密的树叶，又似在宣告它的不屈。雷劈树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李白梦游天姥处”。

袁枚站在寺前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巍巍群山皆是天姥诸峰。想起自己站立的地方，曾是青莲（李白号为青莲居士）梦中向往之地，袁枚甚感自豪。他转过身朝向天姥寺，看到院门上方写着“天姥寺”三字。拾级而上，站在寺外前廊下，他看到东侧墙上，题着“李诗所说梦中所见，不足为信”的字样，落款为方苞。

方苞是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创始人，他于清乾隆八年（1743）寻医浙东，慕名探访天姥山，并宿于天姥寺旁的驿馆中。当时，他误以为天姥寺后的莲花峰为天姥山主峰，觉得被青莲所骗，一时愤慨，就在墙上题了这行字，并讥此为“小丘耳，无可观者”。

袁枚笑着说：“这方苞真是个脓包，自己搞不清天姥山主峰在哪儿，还误导后人，实在不该。”听到“脓包”两字，随行者都笑了起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袁枚眼中，天姥诸峰处处皆景，山山能诗。游观天姥寺，见过雷劈树，他又作诗两首：

《立夏过天姥寺》

正是清和节，刚来天姥峰。

青莲曾入梦，老衲又鸣钟。

覆水竹千挺，迎人云万重。

路旁雷劈树，正统四年封。

《雷劈树》

阿香烧劫火，曾劈树千寻。

立地双株铁，擎天一样心。

同招丹凤驾，分作水龙吟。

日暮风声起，虺虺霹雳音。

……

往事一幕幕地在袁枚眼前掠过，十年前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时间过得真快呀。”袁枚拉回思绪不由感叹道。他看着西斜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床前，睡意渐至。迷迷糊糊间，他好像走入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有人在林间击节吟歌：

估计这一生，还有许多时日

去路仿佛还是昨天的，仿佛又不是

夏天一过，小草也苍老了许多

越发爱上了，树荫下那片巨大的寂静

飞鸟的影子，一定也是时光的影子

掠过也就掠过了，如相继跌落的春秋

回忆已是各自的产权，无息的存款

不必站在各自的窗台，质疑自己

前世是遗失的书，写满今生密密麻麻的章节

跌跌撞撞地看是你，欢天喜地地看是你

举目眺望，森林依然氤氲，远方依然遥远

沉静、平和与宽容，让这些和生命产生友善

不必匆匆赶路，面对树梢上的天空

以及宽阔的人间，报之以宽恕与感恩

不需估计，走出这片森林，是河流亦是彼岸

若有一竹篱一小屋，亦或真的可以把余生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