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每一个春节,它能让人有多么的欢喜,就能让人有多么的忧伤。欢喜着家人的相逢、团聚、举杯、闲聊,忧伤着已故家人记忆的慢慢模糊,忧伤着他们曾经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的那些不可磨灭的传承。</p><p class="ql-block"> 2008年正月,我的爷爷和我们永别了。逢年过节,我的母亲总会备上鸡肉、鱼肉、扣肉和他老人家在世时候喜欢的水果、糖果祭拜他老人家,而我,总在心里默默怀念他。</p><p class="ql-block"> 我家春节是湖南农村乡下春节的缩影,但因为大家庭,人特别多,又略有区别。</p><p class="ql-block"> 物资的准备丰富、齐全。种类清晰,餐桌上的酒菜,糖盒里的糖果。</p><p class="ql-block"> 酒是自己家精心酿制的烧酒,叔叔姑姑带回来的瓶子酒。菜有硬菜和配菜,硬菜有猪肉、牛肉、鱼肉、鸡肉、猪肚、牛肚、牛百叶、猪骨头、牛骨头、扣肉、腊肉、腊鱼、猪脚、排骨、广州带回去的各种墨鱼、鱿鱼、酥炸、炸鸡爪、配菜有烟笋干、煎豆腐、水豆腐、炸豆泡、鱼冻、猪骨头熬白萝卜、菜园里的各种青菜。烟笋干成桶成桶泡着,青菜成篓成篓叠着,大蒜苗成捆成捆放着。</p><p class="ql-block"> 糖盒是木制的,没有百年历史,也有七八十年了吧。四四方方的盘子,分成五个小格子。在我成年后,奶奶总在喊“蓉五几,去把五星盘子加满到。”奶奶那陪嫁的柜子有一把铜制十字锁,就那么简单的钥匙,愣是难住了小小的我曾无数次想从里面偷吃糖果的念头。随着我们都长大了,奶奶那把钥匙在过年的时候就不曾上锁过了。柜子里装着葡萄干、杨梅子糖、西瓜子、南瓜子、黑瓜子、红瓜子(广州特色)、冬瓜糖、生姜糖、红枣、花生。葡萄干排第一,是因为那是我小的时候所有小朋友的最爱,不管是别的小朋友来我家,还是我去别人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先把小爪子伸向它,恨不得一把就全部抓进衣兜。杨梅子糖和杨梅仅仅只有外形上的相似,本土杨梅大小、外面裹了一层红红的白砂糖,碰上天气一热,几颗杨梅糖还会粘在一块。至于其他几种糖果,它们得不到我的偏爱,自然就不值得一提了吧。</p><p class="ql-block"> 这么多的年货准备,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当我有了小家庭后,才懂其中的艰辛。</p><p class="ql-block"> 吹响过年热闹紧张气氛号角的是小年,热闹是因为在外打工的我的爸爸差不多要回来了,在广州工作的姑姑叔叔也快到家了,爷爷紧张着家里的东西是不是都备齐了。“茶堂”里的柴火从早烧到黑,奶奶坐在灶门前就没怎么起身,爷爷一趟一趟从外面搬货,大姑和我妈泡豆子、磨豆子、担水、剖鱼、剖鸡,大伯杀鸡、磨石膏、清洗牛肚,伯母背着篓子一篓一篓运送着萝卜白菜和葱蒜,小姑偶尔也回来帮忙烧火。</p><p class="ql-block"> 大姑从房里的坛子里装出半桶豆子,石磨上磨碎,泡上一晚。第二天一早,披着白霜,和我妈一人站一边,一圈一圈又一圈,磨得细细的,软软的。我们偶尔会去替换一下,祝平哥比较老实,会乖乖地干,其他兄弟姐妹是不怎么靠得住,尤其是我,大姑经常会说:“你果着三脚猫,我来,你快去嗨算里。你看,果滴豆子都还绿狼几。(圆滚滚)”豆腐冲浆是最重要的程序,大伯大手一挥,铁瓢往烧开的豆浆里一洒,石膏均匀地淹没在豆浆里,几分钟过后,大伯再用铁瓢舀一小块出来往光亮处一看,奶奶、大姑和我妈都往前一凑,屏气凝神看看豆腐老嫩。“看样子,明年子运气不错,今天的豆腐和砖匣子一样”豆腐盖子一盖,大石头一压,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我家祖传做豆腐,我大伯还收了徒弟的。但即使是这样,毕竟是手工制作,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一旦豆腐太老,只能做成豆腐干的时候,我妈就总会私下里暗暗叹气几声,那点期待来年好运改变穷困生活的焦虑就多了几分。我曾嗤之以鼻过,她好歹也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迂腐?现在想来,只是那时太穷,豆腐制作很费手脚,结果不如意,失落也是理所当然的。</p><p class="ql-block"> 洗牛肚、牛百叶一般都是大伯和我爸干,大姑父一般都是抽着旱烟在旁边指点指点,小姑父不怎么作声,干活是一把好手,哥哥姐姐谁喊他,都是马上就去做。这些清洗的活儿最繁琐不过了。</p><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的饭是重头戏,过小年的时候爷爷就会询问姑父们家里的年夜饭是什么时候,如果姑姑们是年三十中午回来团圆,我们的各种煎炸就是三十晚上忙活。</p><p class="ql-block"> 两张八仙桌连起来,大人孩子挨挨挤挤地坐着,爷爷奶奶夹了菜,我们孩子才能开吃。奶奶那耳熟能详的十二字短语“人财双发,人兴财旺,财宝归身”就在年夜饭中隆重上场了。吃完这顿团圆饭,大灶的火烧得旺旺的,锅里的油满满的,小灶上前后两口铁锅也架得稳稳的了。爷爷坐在大灶前,奶奶坐在小灶前,中间坐着大爷爷、二爷爷。大姑和我妈从偏屋里来回抱柴,俩姑嫂切豆腐条的切豆腐条,切红薯丝的切红薯丝,大伯搬条高凳坐在油锅前。滚开的油锅,滋溜一声,大大漏瓢里的豆腐条滑下了锅,大伯来回拨动着,捞起几条,“爹爹,大爷、二爷,老母,你里尝一下,看空里冒?”四位老人家说可以了,大伯就往旁边的箩筐里捞,说还要加点火候,就继续拨动。</p><p class="ql-block"> 炸酥杂和扣肉是高难度手艺活。我们那家家户户都会炸酥杂过年,但好吃的没几家。酥杂好不好吃,舍不舍得下本钱是关键。鸡蛋、面粉、糯米粉、红薯丝、土豆丝、五花肉、肉......如今看来其貌不扬的小配件,在那个没有冰箱、没有大棚的严寒腊月并不寻常。我妈弯着腰在那各种切丝,没有那么多五花肉就用肥肉,没有肥肉就用油渣。总之,就是要把它们全部剁碎剁碎,剁到分不清彼此,搅拌均匀,再用铁勺一瓢一瓢往油锅里放,刚出锅时金黄、空爽、喷香、甜而不腻,蒸热后软软香香的酥杂,就是上等作品。</p><p class="ql-block"> 做扣肉的选材很重要,具体怎么制作我已经全部遗忘,只记得要有蜂蜜上色,要有啤酒发泡。扣肉和酥杂它们兄弟俩为了它们的颜色漂亮,制作先后顺序很重要,先炸了扣肉再炸酥杂,酥杂因为油里有蜂蜜的缘故,会容易颜色老气。</p><p class="ql-block"> 大锅总要配大瓢,我家这些厨具都是超大型号的,制作扣肉时,还有一个类似二师兄扛在肩膀上的大耙子,可以把一块一块扣肉叉在耙子上来回翻转。</p><p class="ql-block"> 看着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油豆腐、扣肉、酥杂、虎皮鸡爪都安静地躺在大箩筐、大簸箕里,我妈开始洗头洗澡洗衣服。我妈是个急性子,又有那么点迷信。在她心目中,脏衣服是坚决不能留着新年开始再洗的,她会觉得不吉利。这个时候碰上我们姐弟仨淘气点,那无异于火上浇油,臭骂一顿等着新年到。</p><p class="ql-block"> “出天皇”(出行háng),春节联欢晚会在倒数着60、59、58.......爷爷指挥着家里的男丁们把圈炮、花炮......整整齐齐地摆在了门前空地上,钟声响起,小山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放的是鞭炮,拼的是响声,比的是新年的好运。奶奶和妈妈用茶盘端出滚烫滚烫的茶水,杯子里洒了红枣和白糖,桌子上摆了几个糖盒,鞭炮放完,茶水喝完,灶堂里的“年猪”火红火红散发着热气,我们才赶紧上床睡觉,忙碌、喜气的初一还有几个小时就开启了。</p><p class="ql-block"> “出皇(出行háng)”是我们新年中最重要的选择,要选在兴旺之家。我们住在新塘园里的时候,每年都在爷爷奶奶这出皇。后来,都住一块的时候,就都是一早去拜祖年。出皇的时候既有时间上的选择,早去的人儿有好运,还特别注意不要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迎面有人满载而归,那是可以兴奋好几天的,感觉自己今年就要行大运了。要是刚好碰到别人走你前头,那可是够沮丧几天了。</p><p class="ql-block"> 我家爷爷奶奶德高望重,叔叔姑姑都在广州发展得好,是很多人家出皇首选。爷爷生怕辜负了这份信任,去买炮火的时候,总会多说几句“你果滴炮火靠滴住吧,要响滴好,明年子就还买,响滴不好,我就要回来找你讲空话个。”他老人家也从不小气这份钱,贵一点都要买好一点的,要给来拜年的人一个好意头。我们住新塘园里的时候,爷爷都是早早地站在槽门口,来回张望着,大爷爷有时也会帮着放风,我们出门的鞭炮声一响起,爷爷这边的鞭炮就已经摆成圈,只等点火。我们一进屋,奶奶的糖水上桌,随便吃点东西,妈妈就开始帮着做早饭,大伯和爸爸就筹划着去拜祖年,我们拜完祖年回来,热腾腾的饭菜就上桌了。奶奶塞给妈妈一个小红包,嘴里叮嘱着“动步生财”,这个时候,妈妈从不推脱,兴高采烈地收下,这可是好意头呢。</p><p class="ql-block"> 吃完早饭,团结哥和祝平哥就守在了大门口,一个负责发烟,一个负责点炮火。姐姐和妹妹在努力打扫地上的瓜子壳、糖纸,我在厨房帮着切菜、洗菜、炒菜。客人扯着嗓子的一句“太公、太婆,把你里老人高来拜年了哦,祝.......”他们的祝福还没说完,我家的鞭炮声已经落地而生,奶奶的小红包、小茶水、小祝福跟着出来冒泡泡,“祝你今年子动步生财、人财双发、人兴财旺、财宝归身......”</p><p class="ql-block"> 拜祖年,爷爷带着我们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的辨认,一摞一摞挨个燃放纸钱、线香,鞠躬,轻声祈祷祖先保佑后代健康平安发财。爷爷去世前,拜祖年我只是按部就班跟着后面去完成一项程序。爷爷走后,我仅有的三次回家过年,纸钱燃烧、鞭炮响起,我的心底里酸涩得不得了,转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是遗憾爷爷走得太早,没能看到我结婚生子,没能看到老二家日子越过越好,没能来美林湖和我爸妈同住一段时间。仅有的三次过年祭拜爷爷,我都效仿着我妈从那山上折下一些树枝扛回家,我妈总说“背柴就是背财。”可我求的不是财,是对爷爷那份怀念。在我们那,女儿要不要祭拜已逝的父母全看个人,没有要求。我的大姑在我爷爷走后,她每一年过年和清明节都会去祭拜爷爷,她用那双疼痛的膝盖爬上那高高的陡坡无言地诉说着对老父亲的想念。</p><p class="ql-block"> 疫情的全面放开,顾及到90多岁的奶奶,我们选择留在这边过年。妈妈腊月才阳康,我和弟弟坚决不同意她太折腾。她少量做了个酥杂和扣肉,大部分时候我们选择了在外面吃,仅有的几顿主要都是弟弟弟媳接了手。也因为各种原因,这几天我家婶婶的地道粤菜、我家姑父的地道湘西菜都换成了酒店搞定。在哪吃饭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家的保留节目“学文件(斗地主)”依然在。</p><p class="ql-block"> 大家庭过年有过年的忙累,可它这份忙累承载更多的是团结向上的凝聚力,每个人都在分担,每个人都在分享,每个人都在传承。</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的炮火响、运气好;我奶奶的的糖水甜,生活美;我伯父、姑姑、叔叔、爸爸妈妈的老人说什么照做就好的顺从;我爸从天津打工回来老婆孩子没新衣,也要给父母买上温暖牌鸭绒裤的孝顺;我婶婶姑姑为侄子侄女添置过年新外套的友爱;我妈那份对过年豆腐老嫩、出皇拜年兜装满行大运的执着......</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们姐弟仨都不会做豆腐、也不会做酥杂、更不会炸扣肉、虎皮鸡爪。但,我们都牢记了:过年很累,我们的长辈在逐渐老去,他们的精力大不如从前,我们要尽量多分担。过年要有新目标,早做计划早行动早实现。孩子不一定要新衣服,人生很长,他们任性买买买的时候还长着,但爸爸妈妈一定要有新衣服,因为他们穷过苦过,他们省着省着省着,心里只有孩子,就忘了要对自己好一点。</p><p class="ql-block"> 兔年,带着我走入了不惑之年。我在大家庭中出生,我在无数爱的沉淀中成长。不忘过往,不惧未来,让我的生活今年胜旧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