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耕 田 与 罱 河 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农村,种田还是延续几千年的“脸朝黄土背朝天”。农忙时,人插秧,牛耕田,塘泥猪窝做基肥。用现在的眼光看,有人可能会说,那多好,纯绿色植物。可是你哪里知道?当时的国家穷啊,生产队一年只有几百斤化肥配给,连化肥厂放掉的废水(又叫氨水)都要按政府计划分配,什么时候通知生产队,什么时候才能摇着船去买点回来浇浇田。因为这废水里面还有3%的氨含量。当然,这不是怕废水流入河里汚染了河水,只是农村真的缺少化肥。那时候,国家就是想污染,恐怕连工业污染物怎样制造都还不知道呢?</p><p class="ql-block"> 所以当时耕田与罱河泥是农村的二大技术活。生产队里有这二种技能的人不多,尤其是耕田师傅更少。因为耕田师傅在队里往往是固定的。罱河泥应该比耕田多一点,一般10折劳动力都会。至于知识青年学过罱河泥,在我的印象中就不多,至于两样都学过,更是凤毛麟角了。可是我偏偏都学过,至少都尝试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我十八岁下乡在绍兴县上游公社芝山大队。那是一个小村庄,近三百口人,靠山临水,世代宁静地生活着,与世无争。 </p><p class="ql-block"> 在那里我生活了六年多。是第一生产队的社员。第一生产队的耕田师傅叫顾高生,是另一位知青余观根的师傅。 </p><p class="ql-block"> 高生师傅高高的个子,人显得苍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偏大。瘦削的脸,很深的皱纹。平时少言寡语。就是生产队开会,也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别人讲,往往从开始到结束都一言不发,连和坐在旁边的人也不搭理。只有当他认为队里决定不妥或有失公允时,才会瓮声瓮气地说几句。</p><p class="ql-block"> 每当农忙期间,高生师傅要比其他社员都起得早。天蒙蒙亮,他就会到牛棚里牵出生产队的水牛,右肩有时搭着“牛轭头”,有时扛着犁,跟在水牛后面慢慢地穿过东溇底中间小路,向村外的田畈走去。</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这条黑色的水牛,长得硕大,弯弯的大角,灰黑色的瞳仁,皮很厚,毛很稀。是队里最贵重的集体财产。水牛很听话,是高生师傅生产中亲密的伴侣,长年累月的劳作在他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我从来没有见过高生师傅是牵着牛绳出畈的。他总把牛绳搭在牛背上,跟在牛的后面悠悠地走着,偶尔轻轻吆喝几声,水牛就会乖乖地往田畈方向走去。农忙期间,无论春雨绵绵的春耕,还是烈日当空的“双夏”,高生师傅总是一个人和牛在一起,辛勤地为生产队耕田、耙田、撒塘泥。我还发现,耕田时,当他跟在牛的身后,看着牛喘着粗气,打着沉重的喷鼻,一声不响地拉着沉重的犁铧向前走去时,他的眼中常常会闪现出怜悯的光芒,这时的他可能也想到了自己和家人生活的艰辛。</p><p class="ql-block"> 刚下乡时,芝山有六个生产队,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拼成了二个大生产队。六个生产队后来我们叫它小小队,以区别于合并后的生产队。</p><p class="ql-block"> 学耕田应该是小小队的事。大约是下乡第三年的春耕期间。当时草子田已插完了秧,开始翻耕春花田。这一阶段农活比前期要空闲一点。有时春花田还未翻耕好,农活会有点脱节了。社员就站在河边或水渠旁边看着高生师傅耕田,等他耕好田后,我们再跳下去摊田、抛秧、插秧。休息时,我们知识青年还会和高生师傅的女儿阿仙 、邻家姑娘 “三眼晴”等几个女社员嘻嘻哈哈地说些“ 淡畈乱话 ”,乡下的女人和姑娘胆子贼大,最出格的玩笑,也不会生气,往往一阵荤话后,田畈上空就响起一阵阵欢乐的笑声。</p><p class="ql-block"> 那天应该是高生师傅刚翻好一爿田,社员们都跳到水里摊田了。而他牵着牛也准备去另一块田。这时,我有点怯生生地向他提了出来,要求能不能教教我学耕田?我看见,刚开始他有点迟疑,但随即爽快地答应了,叫我一起跟他过去。</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块油菜田,已灌满了水,只有一些高处的田垄还露出在水面。到了田头后,高生师傅叫我站到田畻边,先看他耕。说完,他牵着牛走到了田中间的一条垄沟中,往牛脖子的肩膀上搭上八字型的“牛轭头”,然后将连着的麻绳从牛身两侧拉到后边,固定在木制的犁架上。做好这一切后,高生师傅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拿起一根细细的火梢竹,在牛背上空轻轻地甩了一下,口中一声吆喝,水牛就抬起了脚,拉着犁一步一脚地朝前走去。牛身后的高生师傅也不紧不慢地跟着。田中的犁铧就这样不浅不深地朝前延伸着,深黑色的泥土被一爿一爿地翻向一边。到了田头,又听见高生师傅“吁——”的一声,牛就停了下来。他抬起犁铧,快速地跟着牛一个转弯,跳上田畻,一面嘴里“哗,哗”地喊着,一边来到了垄的另一边。随后将犁铧再次插入泥土中,慢慢地朝回走来。</p><p class="ql-block"> 春花田,一垄田一般要耕三次,先左右分开,最后耕中间。中间那块最难耕,如果犁把握得不好,田就会有的翻起,有的不翻起,不翻起的泥块只能靠摊田时由社员用铁扎补翻,如果这种泥块一多,就会听到社员善意的埋怨声。</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就好几次听见社员嘲笑着说:“敬友,你在耕田吗?还是不耕的多?”</p><p class="ql-block"> 高生师傅耕好一垄后,并做好了耕第二垄的准备,就扭头招呼我:“你来耕”。</p><p class="ql-block"> 我满心喜欢地应了一声,随即下了田。“有模有样”地一手扶着犁把,一手拿着火梢竹。这时身边的高生师傅告诉我:“扶犁是技术活,犁头要尽量放平,不能低,也不能高,。如果握不好,一抬,犁头就会往下钻,牛拉不动,甚至还会折断犁; 一低,犁头就朝上翘,只划过表层。所以手一定要稳,用力要刚刚好”。</p><p class="ql-block"> 我点了点头,有点紧张地用力握住犁把,向牛大声地吆喝了一声。但牛站在那里丝纹不动。这时一旁的高生师傅轻轻地接了一声:“哗”, 水牛马上抬腿,向前走去。看来牛也会欺生。我连忙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谁知还没有走出十来米,牛又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跟在我身边的高生师傅一看,原来犁头深深地往下钻了进去,牛拉不动了。于是高生师傅拔出了犁头,又教了我一次,提醒我手势一定要稳,犁头一定要平。就这样,高生师傅在身边陪伴着我,或深或浅、弯弯曲曲地学起了耕田,最后终于自主地耕完了人生第一垄田。</p><p class="ql-block"> 春耕忙完后,转眼就到了一年中最忙的“双枪”期间。开始时,稻还没有全熟,畈里的农活也不太多的,于是,我又跟着高生师傅去耕田,但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二三天,随着早稻的大批成熟,时间分分秒秒变得十分金贵起来。“立秋”前关秧门,当时不仅仅是生产口号,更是丝毫不能打折扣的政治任务。我学耕田也就自觉地停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记得是刚开始割稻的第一天,收畈时高生师傅告诉我,明天要耕早田,叫我天未亮去畈里。通过春耕时那几次学习,我基本已能独立耕田了,牛也听从我的吆喝了。耕早田,现在想来,真是一种很享受的农活。凉凉的水田,微微的晨风,依稀的星光下,辨别着水下稻田的距离行间,用犁划出一条条笔直的垅沟,心里顿时有一种成就感。稻田或草子田应该比春花田好耕,稻田一般是沿着田畻四周一圈一圈地转,或在田中间耕第一犁,然后往两边翻开。这样犁头比较好控制,很少有漏下未耕的田。</p><p class="ql-block"> 耕田最受苦的是脚底板。牛不吆喝是不会停的,一股劲往前走。人不能一心二用,只能专心一致地注意犁头情况,至于双脚踏下去的地方是稻根、石块甚至是碎玻璃你都无法考虑,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冲。所以到晚上洗脚时,就会发现一双脚底板,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皮肉,都是杂乱无糟、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伤痕,晚上睡觉时往往会被热辣辣的疼痛惊醒。</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罱河泥是江南水乡最传统的积肥方式之一。历史悠长,清代诗人钱载就有一首《罱泥诗》。诗中描述罱河泥“两竹分手握,力与河底争。吴田要培壅,河泥粪可成。罱如蚬壳闭,张吐船随盈。”看来诗人对罱河泥还蛮熟悉的,不知老先生年轻时有否亲身实践过?</p><p class="ql-block"> 农村,深秋初冬时节。这时晚稻己收割完毕,就到了罱河泥的时候。生产队一般都会在靠河边的田块边搭起一个个泥塘,泥塘的外边都有一条用石板垒成的短短水槽,水槽口伸出河岸,用来让捻满河泥的船停靠在旁边,然后用泥勺一勺一勺将船里的河泥通过水槽流到泥塘里。</p><p class="ql-block"> 罱河泥的工具农村叫“捻”。上有二根细长的淡竹杆,下连两片网框,框上扎着用猪血浸过的麻布,网框的最底部有二根很薄的竹片。这竹片很重要,如果折断或合起来时不合缝,就会罱不进河泥。记得刚下乡时,县安置办公室给每个知青都发过一套劳动农具。有蓑衣、铁扎,其中就有二块罱河泥的麻布和淡竹杆。</p><p class="ql-block"> 罱河泥一般船上有二个人,当然一个人也可以,但极大多数是二个人一起罱的。罱河泥首先要知道哪条河的河底淤泥比较多?有经验的老农民,由于年年罱河泥,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就会把船搖到河泥较多的那段河面上,让船慢慢停下来。这时两个人就分开,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把手中的“捻”慢慢地沉下水去,当手里感觉到“捻”已经沉到河底时,双手就将上面的竹杆分开,这时下面的网框也张开了;然后用力地将竹杆合起来,河底的网框也同时合了起来,于是淤泥就刮进了网内。这样不断地一开—合,渐渐地网框里的河泥就多了起来。当你往上提时,手里有一种沉重感,说明网内河泥基本已经满了,于是就慢慢地一节一节地将“捻”拉上水面。一般满框的河泥连水带河泥至少有80多斤。有经验的老农民,往往在网框刚要脱离水面时,就会用前面的一条大腿轻轻抵住竹杆,然后借着水的浮力,猛地往船内一拉一移,顺势将河泥倒进舱内。罱河泥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特别是把“捻”拉进船舱时,懂技巧的人罱满一船河泥,裤一点都不会湿。力气大的人,甚至可以直接用双手将“捻”提进船内。</p><p class="ql-block"> 我学罱河泥时间比耕田要迟。已经在大生产队了。记得第一次罱河泥是与友仁一起。事先一点都没有思想准备。应该是在一个刮着西北风的初冬。早上下着细雨,天阴沉沉,生产队不派活,社员在家里休息。 中饭后友仁到我寝室里闲坐,有事无事地说着闲话。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雨渐渐停了。友仁突然说:“不坐了,罱河泥去。”</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心血来潮地说:“我也想去,肯教吗?”</p><p class="ql-block"> 友仁爽快地说:“去。”</p><p class="ql-block"> 但我马上想到,没有“捻”,河泥怎么罱?就连忙说:“算了,算了。”友仁却给了我一个办法:“向你师傅借。”</p><p class="ql-block"> 那时,社员的捻一般是不肯借给别人的,因为整理捻是比较费精力的。但是徒弟向师傅借,师傅只能硬嚼螺蛳壳了。</p><p class="ql-block"> 借到捻后,就和友仁在东溇底跳到一只船上,拔篙起橹向外面摇去。雨虽然停了,但一阵阵的西北风很猛,船我摇得很吃力,不过第一次罱河泥,人有点兴奋。</p><p class="ql-block"> 大风中,船最后在离攒宫不远的河面上停了下来。捻河泥时,友仁和我调了一个位置。我去船头,他来船尾。因船头离水面低,省力。</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罱泥,我就受到了很大的考验。这时雨虽停了,但阵风很大。船根本无法停稳,虽然我也把捻沉到了河底,但风大使我无法分开捻竿,不敢用力夹泥,因为强劲的阵风会把船往后吹,我如果重心移出船外,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河里。这时我紧握捻竿只起到固定船位撑杆的作用,根本罱不到河泥。友仁却专心地在捻泥,从河泥进舱的声响中,我知道他已经捻了好几次,但我仍一次都没有。我能感觉到他的眼光时不时地向我飘来。终于我感到网内似乎已有河泥了,于是就慢慢地往上提,然后在靠近船边时,用力地移进船内猛地一抖,结果全是水,估计河泥一脸盆都不到。</p><p class="ql-block"> 船随着风在不断地飘移,渐渐地我也适应了起来。风大时我不动,风间歇中,我马上不断地开合捻夹。有一次,感到河底很松软,开合几次后我就慢慢地往上提,而且感到越来越重了,在将离水面时,我用前脚的膝盖抵住捻杆,猛地拉进的船内,“哗”地一声,满捻的河泥落入了船中,这是我真正的第一捻。船尾也传来了友仁的表扬声:好。 </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风实在有点大,冬日的白天又短,加上开始得迟,大约只捻了大半船就停了下来。等我们将河泥盘到泥塘里,洗干净船后,已经暮色苍茫了。 </p><p class="ql-block"> 捻河泥是十分吃力的农活,回到寝室后累得动也不想动。其中有一条裤脚像水里浸过似的,单裤和卫生裤里外全部湿透。那天,晚饭后我累得马上睡了。 </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和友仁及元通又一起捻过几次河泥,但天气都很好,感觉没有像第一次下午那样疲劳。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如果你对往事历历在目,眼前事却转身就忘,说明你真的老了。</p><p class="ql-block"> 这不,近年来,58年前下乡支农的事总是那样的清晰。仿佛用手都可以触摸得到。这种触及与抚摸,像是在擦拭历史的尘封、切近原本生活的情色。它让人领悟到蕴含在其中的生命真谛。让自己更真切地透见一个多面立体的自我。</p><p class="ql-block"> 用冷静客观的心态。回眸一段段别样的岁月,不论是令人感动的瞬间或场面,还是让人难以释怀的人与事,经历了峥嵘岁月之后,一切都成了人生可以平心静气观赏与体味的风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