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六:五十天日惊夜恐,一朝回能吃会睡。我们重新又回到了心脏及大血管外科,被安置在病房门口的四十三床,我安顿好丑婆娘后,就赶紧与其他三个床位的病人陪护搭话,我要尽快摸清有没有混进病房的瘟人。我们离开已经有一个月了,这个病房里的病人,都换过了好几轮,全是新面孔了。四十四床的男病人是本地人,六十刚出头,正在吃降压药打抗凝针,等待做心脏搭桥手术。四十五床的男病人是南通人,心脏已经搭了桥,还在做后续治疗,很快就要出院了。四十六床是个六十多岁的盱眙男病人,也是心脏搭桥,因糖尿病创口一直不愈合,陪护是病人的儿子,四十六床的南面有两个气窗,陪护儿子很霸道,不许任何人开窗,连护士来开窗也不许,说病人怕冷,开了窗吃不消,整个病房里有股怪味道,空气很浑浊,我想只要不是瘟人,能忍就忍了吧,闻了怪味道,也不会送命。凭感觉这个病房里都是久经考验的老病人,瘟病暂时还不会有市场。我对丑婆娘说,现在也看不出啥人是菩萨啥人是妖怪,我只能学孙猴子了,把病床的围帘拉起来罩着病床,你也要学唐和尚,决不能离开病床半步,你的吃喝拉撒,都要在病床上所为,所有事体由我来担当,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至于是死是活,那就让阎罗老鬼来做主吧。我平时一直懒得戴口罩,也懒得做核酸,我和丑婆娘都没有打过什么学苗,我感觉学苗与瘟病的关系,就是鸡与鸭的关系,我内心根本就信不过这个玩意儿,什么打了一二三,还得要再来个加强四,有完没完了?这又不是男足射门,可以空一空二再空三,加时赛再来个地对空。狂圈用得着一二三再加强四吗?白猴用得着一二三再加强四吗?美帝国研发一个新药,从假设寻找机制候选药物三期临床,直到最终批准上市,至少需要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们有全面有自信有意识有维护,研发新药完胜美帝国,只是一天也不能等于二十年啊。</p><p class="ql-block"> 住在医院里一个多月了,我对自己瘟不瘟已经麻木了,但是我怕丑婆娘被瘟了,她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好不容易才捡回来一条命,身体本来就是很虚弱的人,万一要被瘟了,这条命还能不能再捡回来,就很难说了。封控早已经失控,要想不瘟只能靠自控了,我没事一步也不敢离开病床,每次出去打水买饭,回来就用自来水汰鼻头,揩面刷牙也不碰台盆,上茅房就两只脚站在马桶沿上,尽量不接触别人也在使用的住何物件,减少被传染被瘟的概率。我已经有十几天没洗过澡了,出了汗也没换过衣服,有的衣服上面,都有白乎乎的盐斑了,自己都能闻到身上有股酸臭的味道,我不晓得这酸臭,阿能与瘟病相克?医院里没有生大蒜头给我吃,也没有双杠让我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我就是用自来水不停地汰鼻头,汰鼻头让我几十年没伤过风没感过冒,汰鼻头让我挡住雾霾肺上没生过结节,现在我就想用汰鼻头来打败瘟病。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想保牢丑婆娘不被瘟了。护士长感到我这么做很可笑,她对我说,不要说你们病人了,就是我们医生护士,也先后都已经被瘟过了,你怎么就能逃得过被瘟?我说你们都瘟了,为什么我就一定要被瘟?我说我也不是怎么怕瘟,问题是如果病人瘟了怎么办?我对护士长说我现在就是个独脚强盗,全靠我一个人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了,要是斗得过瘟病最好,斗不过我也认命了。</p><p class="ql-block"> 日里的大部分辰光,我就蜷缩在床沿上打瞌睡,只要上面没人来检查,护士也懒得管我,我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帮丑婆娘捏捏脚搓搓脚底心。有天我蜷在病床上没事,用手量了量病床的尺寸,大概是95X200,人的适应能力,怎么才算到了极限?平时我们在家里,每人睡一个大床,也没有感到很宽敞,现在我们两个人,就在这个不满二个平米的床上,挤着睡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觉得就活不下去了。到了夜里要睡觉了,我对丑婆娘说,叶主任对我们讲过好几次了,心脏刚搭好桥的病人,仰卧最有利于创口愈合,所以你要尽量仰卧。我就睡在丑婆娘的脚后,像个淴壁鬼一样,淴在病床的围栏上,尽量少占点面积。我这种睡法,也是练过好几年童子功的。当年我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那些年里,苏北的盐碱滩上,冷天空经常冰天雪地,零下十几度是常态,绝大多数兵团战士,都很无产阶级,下乡时只有一条被头和一条褥子,冷到实在吃不消了,就找个合得来的搭班,两个人挤在一起睡在一个床上,兵团战士的床板统一尺寸,都是100X200,两个人睡一个床,有一个人必须要靠在墙壁侧着睡,睡在外面的人,就贴着里面的人睡,睡在靠墙的位置是很暖和的,有时热得要趟汗。如果靠墙睡的人想翻个身,先要与睡在不靠墙的打个招呼,让他侧过去睡做好了准备,靠墙睡的才能翻身,否则不靠墙的会被挤得掉下床来。丑婆娘身体瘦骨伶仃,本来摊派的面积就很小,脑子清醒时还能想到我,她会尽量少占点面积,病床四面都有铁管围栏,怎么睡都不用怕会滚下床,而且病房里有空调,两个人合盖一条医院里的被头,也根本不会冷了,所以我感觉睡觉的环境,要比在广阔天地里好得多了。</p><p class="ql-block"> 叶主任团队来查房,对我说病人的创口终于收疤了,现在恢复得蛮好。叮嘱我要让丑婆娘下床多走走路。我说现在这个环境,我敢让她下床走吗?就是她好得慢一点,也不敢让她走出病房,我宁愿多住几天医院。叶主任笑着说,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护士长带着护士来整理病床,让我们把围帘拉起来,还让病人下床多走动。我说我们为了避免被瘟,围帘不拉起来,也不下床走动。护士长说你们在病房里,也都要戴上口罩的啊。我说病人心脏搭了桥,戴口罩会感到气闷。再说戴了个口罩,就能防得了瘟病了吗?护士长领教了我的无赖腔调,晓得多说也没用,就懒得再管我们了。四十四床的病人正在等待做手术,天天在病房里呆不住,有时会到病区的走廊里去兜几圈。我对他说,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谁是共军谁是国军,我劝你没事还是不要到外面去乱跑了,万一你被瘟了,最倒霉的当然是你,但我们也跟着你倒霉。我说你要是听得进我的话,就不要出去了,听不进就当我在放屁。四十四床朝我看看,说你说的也有点道理,我尽量不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四十五床的病人出院了,护工推进来个已经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女病人。这个女病人是本地的农民,病人女儿是医院里的员工,所以她就把自己当成是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了,说话的口气很大,来探望她的乡下亲眷也很多,把病房弄得像个混堂茶馆店。这个老女人精神亢奋斗志昂扬,说着松江土话哇啦哇啦大声抱怨说医院不行,说医生也不行。还说要不是女儿在这家医院当领导,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里来看病的,生了病直接就去中山瑞金了。叶主任团队来查房,四十五床病人立马换了个嘴脸,谄媚地看着叶主任,对我们轻轻地说,你们都不知道,我女儿也在这个医院里工作,我最了解这里的医生了。她说叶主任的水平怎么高,顾主任的水平怎么好,樊主任的水平也很高,路主任的水平也不错。说自己这条命,就是靠叶主任救出来的。四十五床的女儿来陪夜,没穿白大褂,穿了个胸口印几个小字的粉色工作服,我不晓得她是这家医院的哪一级大领导。她说话口气比她妈的口气要小得多,说出的话都很神秘,她说的尽是医院里的内幕,还有意无意显露自己在医院里方方面面都能搞得定,把四十六床的儿子镇得五体投地。说到心脏及大血管外科,她说这个科的医生,是医院里最苦的医生,尤其是住院医生,对付的都是重症病人,医生每天上了班,要么在手术室做手术,要么在重症监护室值班,不像其他科室的住院医生,只要看护好病房里的病人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住在医院里的五十天,我感觉我就像是掉进了地道战地雷战的汪洋大海里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踩了雷,被炸得有来无回。现在重新回味那一段辰光,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十天,是我比较轻松的十天。我们先是在家里做连续五天的单管核酸检测,到了上海又被捅了三次,才住进了医院,进了医院的病房,进出病区保安都要检查腕带,不是病人和陪护进不了病区,就像进了封控区,感觉不管瘟病瘟到了哪里,也不大可能再会瘟到医院的病房里。我们刚住进医院的十天,每天就是测血压测血糖,吃高血压药吃糖尿病药,打胰岛素打抗凝药,为做心脏搭桥创造条件。那时的心里压力虽然很大,但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要是不做心脏搭桥手术,已经没路可走,只有这一个独木桥了。有好几个熟悉的医生都对我说,你用不着太害怕,搭桥手术已经很成熟了,要是从长远考虑,心梗病人选择搭桥,肯定要比装支架来得好,搭桥不会留啥后遗症。在这段辰光里,我有了空就与邻床的病友交流,相互了解病情,探讨护理病人的窍门,就想让病人能少吃点苦头。第二个十天,是我被吓穿苦胆的十天。丑婆娘做好了心脏搭桥手术,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我进不了重症监护室,每天只有十分钟的视频探视,从视频里看到丑婆娘昏昏沉沉的憔悴样子,听到护工抱怨病人不肯吃饭不肯配合治疗犟着要回家,我心里急得就像火焰山上烧焦了屁股的毛猴子,可是没有芭蕉扇,也进不了重症监护室。幸亏路主任每次从监护室出来,碰到我总是安慰我说,不用着急,病人已在慢慢好转了,只要我们不打电话找你就是好事。这十天里,病房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我就像只流浪狗,白天只能在病区里游荡,夜里随便找个角落睡觉。第三个三十天,是我日惊夜恐的三十天。丑婆娘刚出重症监护室,因麻醉引起的幻觉,病人不分白天黑夜地与自己斗,也与我斗。她把自己折腾得创口难以愈合,把我折腾得满嘴溃疡没法吃饭没法睡觉。等到病人稍有好转了,我刚刚感到可以松口气了,瘟病突然一个急转弯,整个病区被摔得人仰马翻,医生护士和病人先后都被瘟了,每天早上医生查房,有拖鼻涕的也有咳咳咳的,护士来给病人发药打针挂水时,也是拖鼻涕加上咳咳咳,叶主任顾主任路主任和护士长,前仆后继也都被瘟过了。我们天天都被吓得神魂颠倒,就像在刀尖上熬了十几天。可能是老天爷打瞌睡漏掉了我们,两个人总算都逃过了被瘟。我猜想这恐怕是阎老鬼翻了生死簿,看我还能有几天阳寿,就没让牛头马面把我勾了去。</p><p class="ql-block"> 一月八号早上,叶主任团队准时来查房,叶主任对顾主任说,你今天帮病人换药时仔细看看,要是创口基本愈合了,明天可以让他们出院了。顾主任说好的,等会换药时我再看看,要是创口确实很好了,我就让他们明天办出院。顾主任是位相当谨慎的医生,换好了药,他对我说明天早上我再来换次药,创口要是没什么事了,你们下午就办出院吧。我们终于熬过来了!第二天早上查房,叶主任顾主任都没来,是樊主任带队,比平常查房要晚了大半个钟头,樊主任为丑婆娘换了药,就说你们吃了中饭去办出院手续吧。樊主任对我说,你们回家后,去找个当地医院,隔天去换一次药,换个三五次药,就应该全愈没问题了。我对樊主任说,吴江的瘟病也蛮结棍,我就怕在阴沟里翻了船,到医院里去换药时被瘟了。我说我们回家后,在家里自己换药行不行?樊主任说自己换也可以的啊。丑婆娘最信赖的顾主任今天没来,她就感觉心慌了,一定要我打电话给顾主任,请他再来看看。顾主任接了我电话终于来了。丑婆娘问他,我们回家后想自己换药行吗?顾主任是个严谨到极至的好医生,连个逗号尾巴都不允许点出格子。他对我说如果你们一定要自己在家里换药,那你每次都要把换药的过程,拍了视频发给我看。路主任把我们要带回家的药都配好了,他把药送到病房里,在每个药盒上,都注明了服法和剂量。路主任再三叮嘱我,回家后一定要不定期检测病人的血糖,必须要严格控制好血压和血糖,要是有啥事不清爽,随时都可以打我电话。</p><p class="ql-block"> 这几天,我围着医院已经转了好几圈了,我要寻一条最安全的出口。医院的出入总共有四个门,南大门和儿科正在基建,只准行人出入,不许开车也不许停车。北大门和急诊室的门口,都是瘟病人,我们肯定不能往那两个出口去趟混水,要是被瘟了,到哪里去买后悔药?我兜了好几天了,终于从医院的腰部找到一个出口,这里也在基建,有条临时路供施工队车子进出。我发了定位让老兄的车子,就从这条路上来接我们,相对来讲是比较安全的。办好出院手续,我推着轮椅里的丑婆娘,拎着被头铺盖,终于没有夹着尾巴,全枪全须地逃回家了。五十天我轻了十几斤,丑婆娘轻了二十斤,三十几斤无骨老肥肉,不晓得要吃几蛇皮袋混合饲料,才能重新长回来?回到家的当天夜里,丑婆娘吃了大半碗青菜肉丝面,是住在医院里一天的饭量,夜里睡到床上,呼噜呼噜一直睡到天亮。第二天早上,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终于都熬过来了,现在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这五十天的住院,让我们受尽了惊吓吃足了苦头,只是用不了多长辰光,所受到的苦难,就会变成了一个回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