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五:急转弯昨是今非,封控区人仰马翻。虽然上海和苏州的瘟病形势都非常紧张,但我感觉住在医院里还是比较安全的。病人和陪护住进医院前,都要连续做五天核酸,办好入院手续住进医院后,病人和陪护的手上,都要佩戴由医院统一发放的腕带,不用填本人成份和家庭出身,但要填姓名年龄和性别,进病区有保安检查,不允许病人和陪护离开医院,住进来时都签了承诺书,谁要是胆敢擅自走出医院,就作自愿放弃治疗处理,若是被查到了,病人和陪护都得卷起铺盖被驱逐出院。病区里的所有人,包括医生护士病人陪护,每天都要测体温,都要做单管核酸检测,大家都不是瘟病人,捅不捅也不用怕被传染,所以住在医院里,应该比封控区还要安全。每天吃了夜饭后,很多快要出院的病人和陪护,就会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散步聊天消食。然而医院绝对不是真空,瘟病亡我之心不死,也会无中生有变戏法,有一天下午做单管核酸检测时,护士发现我们隔壁病房里的四十五床病人,就是我前面说过的那个河南叫驴,他与来陪护他的女儿都瘟了,这是病人的女儿从安徽带来的瘟病,刚进来时做了单检核酸,并没有发现是瘟人,她在医院里陪护也天天在做核酸,做到第四天,陪护居然就被瘟了。护士长赶紧派了两个护工,迅速把陪护和她爹都转移到隔离病房去了,保洁阿姨也来对病房全面打扫消毒,我们相邻几个病房里的人,全都被吓坏了,都说幸亏现在上海的抗瘟政策有了新变化,这个事要是放在几个月前,我们都要被送进方舱了。</p><p class="ql-block"> 丑婆娘还是吃得很少,尤其是不太肯吃肉,营养跟不上来,体能差恢复得就慢。慢慢恢复也是在恢复,她白天还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但夜里的胡闹,改成了前半夜睡觉,后半夜不睡觉,就坐在床上发呆。她有时会幻觉成仙,把自己当成是战无不胜的发言人了,吵着闹着非要去找顾主任申张正义,说护士给她吃的药都是假药,还说医院里已经混进来坏人,病人吃的药,都是坏人带进来的假药,我要费不少口舌,才能让她从半神半鬼的幻觉中醒过来。丑婆娘夜里撒尿的次数,已减到只有六七次了,我总算能喘口气了。我想今番我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这是哪个死有余辜的阶级敌人,给我挖的坑布的雷?是阎罗老鬼美帝国,还是玉皇小子鬼子国?我心里一片茫然,不晓得究竟去找谁讨债?只能慢慢地熬了,等到哪天感动了如来老儿,就会把我像孙猴子一样从五指山下解救出来。形势总是在不断地变化,十二月十四号,天上没有任何异象,医院没有发任何通知,所有人就不用做核酸了,也不看随申马了。过去谁敢不做核酸,就要被护士从病房里驱逐出院。现在谁要是想做核酸,必须要向护士长申请了,就是申请了还不一定能同意。病人和陪护的腕带,也不用带了,不管是什么人,都可以自由地进出病区,保安啥都不看也不问了。原来最安全的封控区,一下子就变成了神鬼莫测的失控区了。病房里接连不断地有人发烧了,发烧的标准也与时俱进了,已经由37.2提高到38.4了。理解的不理解的都要执行,过去的体温标准是不瘟不火,超过了37.2度就算发烧,发烧病人不准住院还要被隔离。经过三年瘟病,每个人的肚皮里都憋了一把火,火头太旺发烧标准就提高了,病人只要烧不过38.4度,就不能算是发烧也不给药吃了。这么大的一个急转弯,把瘟病也摔得人仰马翻,我们病房里的四个病人,先是四十二床的病人瘟了,马上被转到了隔离病房,又住进个要做肾透析的安徽女病人,陪护病人的是她儿子,说还没做过核酸,就从安徽六安赶过来了。四十一床是个松江本地男人,大概是在庙里混的,不大说话还很傲气,住进医院已经有好几天了,所有检查都做完了,医生正要安排做透析,莫名其妙就突然被瘟了,病人的婆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也只能暂停做透析治疗,先把病人转到隔离病房,说要等到瘟好了,才能考虑下面的治疗。肺大泡炸了的四十床病人,已经转到了胸外科,刚住进来的病人,还没等到医生来看病就瘟了,很快也被转到了隔离病房。</p><p class="ql-block"> 四十床紧接着又住进了一个说是胸闷的病人,这个病人刚住进病房,就与病友到处搭讪,根本不像个有什么病的人,屁话多到不得了。他对我们说他老早就离了婚,现在是个孤寡老人,他说他在内环里面有好几套房子,都委托中介出租了,每年可以收到几十万租金。他从小带大的外甥很有出息,是个手里有好几家上市的大老板,他说他外甥对娘舅最孝,给了他一家上市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他不用上一天班,每年也能分到好几千万。他说他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朋友,经常轮流带她们到全世界各个国家去游山玩水,天天吃大菜吃茅台吃中华。他还说上海滩上随便哪个三甲医院都是毛毛雨,他全能搞得定。他把我们说得都在流口水的时候,突然刹车打响了床头铃,让护士把护工叫来,他对护工说自己是孤寡老人,家里没有人来陪护,胸闷难受不能走路,请护工帮他到医院地下室的超市去买三个面包。护工就去帮他买了三个燕麦面包。他问多少钱一个?护工说三块三一个。他说他不会玩手机,弄不来微信转账,就拉开皮夹掏出十块钱给护工。护工要找回他一角钱。他很豪爽地说,算了算了不用找了,我这一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他正吹得忘了自己是几斤几两,四十二床的陪护告诉他,说他病床上原先的病人,是瘟了后刚被隔离出去了。他一听瞪着两个白果眼嗷的怪叫一声,蹭的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赶紧到护士台找到护士长,大吵着要换病房换床位。护士长说现在没有空病房,也没有空床位,没法帮你换。病人说如果不帮我换病房换床位,那我就要求马上出院。护士长说是你自己要求出院的,我们马上就可以帮你办理出院手续。病人说我在出院前,你必须要给我加急做个单管核酸检测。护士长说现在上面已经不允许随随便便做核酸检测了。两个人大吵了起来,护士长完败,就为病人加急做了单管核酸检测,结果还没被瘟,病人立马夹紧屁股出院了。不到一个星期,我们病房里前瘟后继,瘟一个就隔离一个,原来要住四个病人还有好几个陪护的病房里,只剩我们三十九床还没被瘟过,要是不再进病人就好了,我们就这么心惊肉跳地熬着。保洁阿姨进来搞卫生,笑着说你们现在是家庭病房了。洪医生来探望丑婆娘时对她说,心梗了搭桥肯定要比装支架好,做手术时听上去蛮吓人,做好了就好了,以后你只要控制好血压血糖,心脏就不大会得再出啥事体。我突然感到被解放了,只有我们一个病人的病房,实在是太适意了,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戴口罩,张嘴就吸气,想怎么吸就怎么吸,也不用你怕我我怕你了。护士发了药挂了水,也不来管闲事了。我把病房里的空调关了,把病床边上的围帘全部拉开,再把朝南的两个气窗也都打开了,我站在气窗口,像个老烟鬼一样,狠狠地吸上几口带有湿气的空气,我叫丑婆娘也下了床,在病房里兜了好几圈。</p><p class="ql-block"> 叶主任团队来查房,第一句的问话,不再是问我病人吃得怎么样了,睡得怎么样了?而是改成问你有没有发过烧?我说我没有发过烧。叶主任又问病人有没有发过烧?我说病人也没有发过烧。叶主任叮嘱我一定要多加小心,说为了病人的安全,你千万不能被瘟了。叶主任与我讲话时,让我与他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我说我并没有被瘟啊。叶主任说你虽然没有瘟,可是我已经被瘟过了。叶主任说到丑婆娘的糖尿病,就说我们做过很多糖尿病人的心脏搭桥手术,对糖尿病创口难以愈合的问题,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最原始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增加蛋白质,只有增强病人的体能,才能让创口尽快愈合。刚被瘟过的顾主任,是丑婆娘最信任的医生,他要是来换药,丑婆娘总有很多事先想好的事要问他,问得最多的就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顾主任说要是没有基础病的心梗病人,做个心脏搭桥的手术,一般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了。你的身体比较虚弱,血管条件又很差,尤其是还有比较严重的糖尿病,创口才一直不肯愈合,这段时间虽然恢复得还可以,但是还得要再观察几天,等到创口基本愈合了才能回去。顾主任说糖尿病是很可怕的,曾经有个病人做了心脏搭桥的手术后,也是由于糖尿病太严重,创口一直不肯收口的原因,住了三个多月才出院,顾主任说你现在就是要多吃蛋白质,可以多吃鸡蛋,要是实在吃不进,也可以只吃蛋黄不吃蛋白。我想我们已经把最难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丑婆娘的神智,已经在慢慢恢复,不再干发言人的勾当了,拉屎撒尿也能自理了。只要能让病人恢复健康,不留什么隐患后遗症,我们都能接受。何况本来住四个人的病房里,现在只住了我们一个病人,应该是比较安全的,所以多住几天医院,也是无所谓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庭病房的第四天,那天是元旦,又是星期天,天气很冷。对我们来说,这是个黑色的星期天。医院里连节假日也不太平,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病房里竟然就住进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女病人,陪护女病人的老公是个警察,进了病房就哇啦哇啦打了好几个电话,听话音好像病人的病情很不好。我的神经顿时紧张了,就走过去问那个警察,你们是什么毛病来住院的啊?那警察说是肺病。我说一院看肺病又不是强项,你们应该到肺科医院去看肺病啊。我又说要是你们不认识肺科医院的医生,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个医生。那警察顿了顿神情,说我们是新冠肺炎。我一听三魂吓掉了两魂半,赶紧夹着尾巴逃了出去,找到值班护士,我说你是怎么搞的,竟然把新冠肺炎的病人,安排到我们的病房里来了?值班护士说上面有新的通知了,只要医院里有空床位,就不能拒绝新冠肺炎病人住院治疗。我说我们已经熬了一个多月了,这几天都快要出院了,要是我们被瘟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其实我说要让护士负责任的话,也是太把自己当个事了,像我们这种等外废品,能不能活下去,于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值班护士说我也没有办法啊,你们的床位是三十九床,我安排的是四十二床,已经帮你们隔开了两个病床。我说你戴口罩做核酸打学苗穿防护服都挡不牢瘟病,隔开两个病床就有用了?值班护士没话可说,就扭头不答理我了。我去找顾主任,顾主任又去找值班护士,护士还是那句话,说上面有通知,病区里只要有空床位,就不得拒绝新冠肺炎病人住院治疗。我对顾主任说,我们这几天快要出院了,要是病人被瘟了那就太冤枉了,如果那个瘟病人不走的话,我愿意自己多掏点钱,住到外宾病房去。顾主任说外宾病房也不是想住就有的,你先回病房去吧,我再想想办法。等了大约有半个钟头,护士来通知我们了,让我们搬到隔壁病房的四十三床,就是我们刚住院时的心脏及大血管外科病房。我叫护士赶紧给四十三床消毒。护士说不用消毒,你把四十三床推到你们的床位,把你们睡的三十九床,再推过去就可以了。我赶紧把病床推过来推过去换好了,把被头铺盖面盆尿桶,全部搬到了四十三床,安顿好丑婆娘,吊到半空中的心,才勉强放下了一半。</p><p class="ql-block"> 亲友们打电话给我,说吴江放开之后,瘟病没有武德不讲规矩,戴口罩与不戴口罩的人,做核酸与不做核酸的人,打学苗与不打学苗的人,享受的是同一个待遇,瘟病让谁瘟谁就得瘟,瘟的待遇却不一样,有的人发个烧,难受了几天就好了,有的人却是发烧不退,浑身疼痛了十几天,吃了药也不肯好。亲友说有很多家庭很多人都被瘟了,还没瘟的都被吓得躲在家里再不敢出门了,有的老头老太有基础病,小辈不在身边,吃的用的只能叫快递送到家门口,消了毒才敢拿进家门。亲友问我和丑婆娘怎么样了?我说这几天医院里,也是惊涛骇浪大起大落,我和她还没被瘟过,越是没瘟越是怕被瘟,我现在碰到医院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感觉他们都像是瘟人,连我这个久经考验的胡扯鸡巴蛋,也被吓得连魂灵头都快要没有了。亲友说我们躲在家里都被瘟了,无法想像你在医院里,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被瘟过,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对亲友说我已经在医院里煎熬了四十天了,瘟不瘟都是吃力得快要断气了,而且不晓得要熬到哪一天,才能出院回家?我说我现在连跳楼的心都有了。亲友说你绝对不会去跳楼的。我问为什么我就不会去跳楼?亲友说你不是正活在全世界最有幸福感的伟大国么,你连偷着乐都来不及,怎么会去跳楼?第二天早上我去食堂吃早饭,特意走到隔壁病房门口去望一眼,看见四十二床已经空了,那个瘟病人不在了,我就问发药的护士去哪了?护士说四十二床的病人,昨夜已经被送到重症监护室去了,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伟大光荣正确的。</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