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以前,父亲是从不晒暖的,小时候就常听他告诫五个儿子:“挺墙根,靠草垛,长大不是好家伙”。如今的他,天冷日头好时,却也喜欢搬把椅子,坐在背风向阳处,晒暖打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年轻时身体有多棒?八月份老鹳河涨大水时,滔滔浊流冲刷河槽堤岸,翻滚的巨石发出隆隆闷响,很瘆人,他敢和胡家姨父从上游三丈湾放排而下,在波峰浪谷中随波逐流。还记得“大集体”时,夏天午饭后有两小时左右的歇晌时间,天气热得着火,父亲趁别人歇晌休息,扛起扁担上山,在上工前能从李洼或大寨尖割一大挑牛草回来。那时耕牛由有条件的社员分槽饲养。生活困难的六七十年代,父亲回老家邓县罗庄买红薯干回来度饥荒,为逃避“统购统销”路卡拦截,天不明就从罗庄启程北上,自行车上载着一百多斤东西,当天下午就能从罗庄赶回西峡。小时候不记得父亲生过病,也没咋听过他叫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一生坎坷,但从不向命运低头。10岁因交不起一年一斗五升麦的“束脩”而辍学。接着奶奶去世,乡村赌徒的祖父先是带他在罗庄、灌涨街上串赌场,直到田地输光,三间瓦房也输得被扒掉一间抵赌债。家里经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奈,“跑老日”时最艰难的1942年,父亲12岁,就被人领着步行150多里跑到西峡口封湾村给人家当放牛娃。15岁开始一担两筐跟着木匠师傅走乡串户学木匠活;18岁出师,成为远近闻名的“小张师”。“三大改造”后,成了(西峡)“县木业社”的技术骨干,多次获选外派参观学习,至今忆起六十多年前“吃食堂”时被选派到江西弋阳学习制造插秧机往事,仍如数家珍。一家三口随之从农村搬往县城定居,成了“市民”,母亲也得以参加工作,成了县城纺织厂工人。这是父亲第一次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改变一家人的命运。60年代初,国家实行“八字方针”,精简下放城市人口,允许农村社员开“小片荒”和“借地”度荒,农民日子逐渐好过,而市民生活却相对拮据,母亲也过不惯锱铢必较的城市生活,强烈要求返回农村,就这样半强制半自愿地由市民“下放”农村又变回了农民。</p> <p class="ql-block">回农村后,父亲长期在生产队及大队综合厂从事修造犁耙耧磨水车和草袋机一类的技术活,农闲时也为乡亲们做床柜桌椅纺花车织布机等家具。当时北堂大队是县里“农业战线一杆旗”,县水电设备厂(今“瑞发公司”)支援了北堂大队综合厂一台车床及其他设备,父亲得以经常与水电设备厂打交道。后来该厂配套翻砂的木模车间急需熟练木工,就通过五里桥公社把父亲借调入厂,就这样机缘巧合进了当时县里最大的国营工厂,成了拿工资的临时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时,县水电设备厂是西峡乃至南阳地区响当当的重点企业,其前身是宛西自治领袖“别(廷芳)司令”的兵工厂,制造“汉阳造”步枪等武器,解放后转产制造发电机、电动机等机电产品,后主产水轮发电机。高大的车间,先进的设备,正规的管理,除工资外,还发工作服手套毛巾肥皂等劳保用品;更有整齐的工人宿舍,可口的食堂饭菜……这对于一个乡下来的农民来说,其吸引力之大,自然不言而喻。而且,当时“工人是领导阶级”的口号提得很响,工人们的国家主人翁意识也很强。听说谁是国营厂的工人,都会高看一眼。记得父亲当时工资和加班费每月能领到66元,给生产队上交30元,还能落36元,这笔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有如一笔“大款”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说,自打进了水电设备厂就暗暗打定主意想要留下来。可这对于他这个只上过两年私塾的农村木匠来说,又谈何容易!连阿拉伯数字都写不好,如何能看得懂复杂的工业图纸?上面的字母、符号、数字、线条、阴影等,让学过高中立体几何的我看了都头晕。车间一开始曾指定人带他,但父亲知道,依赖别人不是长法。俗话说:“年过三十不学艺”,但年过40的父亲却成了厂里夜校的忠实学生,教夜校的袁敬中老师成为他的好朋友。星期天回来也常常带着图纸和现成的“样子”(做成的模型),一有空就噙着烟袋,支起下巴,反复对照琢磨。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半年,父亲就基本掌握了图纸和模型的对应关系,可以独立工作了。作为代价,父亲一头浓密的黑发也在这时渐渐花白稀疏,后来干脆剃了光头。虽然他当时身份只是个临时工,但因工作出色,常被评为厂劳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时父亲下班后还经常被厂领导请到家里做私活,其他熟人的小活也是有求必应。他经常加班到很晚才能回到家里。母亲曾埋怨他,他说,“逮个马尾雀也得费个柿皮,咱想‘转正’,能不“维持”几个人?”尽管农村大集体多次催他回去,但厂里却一再推托。后来正好有了机遇,父亲才转为正式工。</p> <p class="ql-block">1972年,父亲在操作电刨时,不幸发生工伤事故,左手3个指头致残。作为照顾,厂里安排他去“看大门”,但他对这类没啥技术含量的门卫工作毫无兴趣,当了个把月门卫就想不干了,强烈要求下车间,厂里又安排他到油漆车间。他很快又掌握了各种油漆的性能用途和调制涂刷技术。最后还是觉得木工更有意思,他又回到木模车间,干起老本行。直到1986年退休。退休还乡后,他也一天没闲着,凭着半残废的手,打家具、盖房子、做土漆,还学过张雨伞、干过调钢筋,贩卖过农药,加工过香油,晚年又迷上了种葡萄卖葡萄。80多岁时,还买了方向盘式机动三轮车,没多久就开着回邓县罗庄老家风光了一把。回来的半路上,因速度太高而翻了车,好在只擦破了点皮,算是万幸。家里的弟弟们听说后,匆忙赶来接他,心疼地埋怨他一句,他却说:“谁开车能不出个啥事故?”脾气还挺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子感情和母子感情有很大区别。母亲虽已去世多年,但回忆起她来仍是暖心暖肺。父亲就不同了,想起他,看见他,总是敬畏有余,暖心不足。父亲坚信“棍棒出孝子”之古训,我小时候很调皮,没少挨他的苦打,至今心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生活上很抠搜,据他说,我很小时,他曾在街上给我买过一截甘蔗,后来一见卖甘蔗的,我就指着要,以后他接受教训,再也不敢给我买零食了,说小孩子不能惯着。记得他对母亲讲,他在某家做活时,见人家女人能把肉片切得很薄,盖在盘子面上,又好看又俭省,言外之意是嫌母亲不会过日子。晚年仍然把钱看得很紧,舍不得花一分钱。母亲在世时几乎没有任何金钱支配权,弟兄们给母亲一点零钱,他都惦记着,母亲对他怨言不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对少年时被迫辍学痛彻心扉,时常梦回私塾读书:老师如何夸奖他背书快,写字好。他老年还能熟背《三字经》《百家姓》《神童诗》和《诗经》中的部分段落,并用书中朴素的道理教育儿孙。文化不高,却能写一手秀气的毛笔字;他有时用粉笔在墙上记账,竟也能写出毛笔字的间架和笔意。前几年有一次给他过寿,看到桌上的丰盛菜肴,联想自己小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家贫辍学,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吃够了读不成书文化低的苦,他很看重儿孙们读书。谁要用功读书了,他逢人就夸;家里再穷,只要谁自己愿意学,他从来不舍得让谁辍学;农活再忙,只要见你在读书学习,就决不打扰你。孙辈们哪个考上大学了,他多么抠搜的人,也大方地拿出1000元来奖励,可一个夏天,他顶着烈日上街卖葡萄,也就赚个千把款钱。母亲这点上和父亲高度一致。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子孙后辈形成了用功向学的风气。儿孙们有本科毕业的,有读研的,至少也高中毕业。</p> <p class="ql-block">父亲生于1930年正月初,如今已是冻梨之年。年三十早上,给他端洗脸水,他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恐怕活不了几天了。”说着,脱下袜子,抹起裤腿,让我看他瘀肿的小腿和双脚:“你看这瘀的跟‘死面馍’似的。”神情凄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请医生过来看看,号号脉,开了几剂中药,解劝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个陈旧的说法,那时医疗不发达,只是凭这点表征去判断病情。您没事,我给您开几剂药,吃吃就好了。您看您气色多好,饭食还恁大。人只要能吃能喝,都没大问题,我看您能活个一百多。”父亲将信将疑地露出笑容,我们心里也宽舒许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初一早上去看他,他埋怨道:“他这药不中啊,你看,还是瘀。他是安慰我的吧?”我说:“一剂药还没吃完,谁能神仙一把抓?”</p> <p class="ql-block">年初二早上去看他,父亲忿然道:“他清是日哄人哩 ,连这个毛病都摆治不好!”作为晚辈,儿孙们当然又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类的一番劝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初三早上去看他,他从被窝里伸出腿脚让我看,“消了,你看消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看了看,小腿和脚上有了皱纹;用手指按了按,皮肉恢复了弹性,不像前几天一按一个坑。我趁机打趣道:“你不是说人家的药不中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连忙发微信亲人群,告知大家这个好消息。</p> <p class="ql-block">年初四天晴了,气温回升,感觉挺暖和,就载着父亲和三弟一起到县城最好的凯撒皇宫洗浴中心去给他洗澡。脱去衣服,父亲的腰更见佝偻了;原来一身发达的犍子肉不知哪儿去了,瘦得几乎皮包骨头。慢慢轻轻地为他搓身子,还替他刮了胡子,陪他去二楼休息,吃水果。前后两个多小时,父亲显得很享受的样子,笑道:“吃人家恁些东西,我都不好意思了!都像这样吃,国家不赔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放牛娃出身的父亲,过去哪有这样的享受?父亲从旧社会吃百家饭的小木匠干到新社会国营工厂的正式工,很知足。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一样,虽然受过许多苦,但通过亲身经历,对新社会和政府由衷地感激,张口闭口都是“国家”。父亲刚退休时每月才领几十块退休金,30多年过去,如今已涨到3000多块,每月还另有高龄补贴。他经常满足且自豪地说:“不上班了,国家还给咱发这么多钱,千年古代哪有这号事?我见天睡瞌睡都有一百多块跟着,几个儿女又伺候得恁好。人老几辈就我活的岁数大,九十多了,都算‘活过月’了,可我还真不舍得死啊!”</p> <p class="ql-block">最近几年,父亲衰老加速。他的生活由兄弟五个轮流照料,他钱没地方花了,买东西就慢慢变得很豪放,厨房里本来有冰箱,他心血来潮又买了一台双开门的大冰箱,而里面基本是空着;打火机一买就是一兜子,扫把一买就是一大捆,塑料薄膜一买就是一大卷……后来还生出一些怪癖:刚下过雨就扯着水管浇树浇菜园,还迷上烧火玩,弄得院子里房屋内楼上楼下到处都是他烧火留下的灰迹,甚至把楼顶屋面防漏涂层也给烧化了,院子硬化水泥地平也给烧酥了,烧坏东西不说,真怕伤到他自己。有时还疑心儿子们偷拿他东西。说的轻了他不听,说的重了就骂。虽然老了,但话头上从不饶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五年前开始,父亲就不爱出门了,现在连村头热闹处都不愿去。吃饭米粒掉得桌上地下到处都是,鼻涕也多,腰也瘦得挂不住皮带。他自尊心极强,感到自己已经没脸见人了。怕他抑郁痴呆,就解劝他:“人家毛主席八十多还接见外宾呢!”他说:“我不是比毛主席岁数都大吗?”现在他走路都是半步半步地挪,想给他买个轮椅,想让他拄个拐杖,他都一口否定:“那多难看!”四弟是个细心人,想让他动动脑筋动动手,以减缓老年痴呆,给他买了拼图和鲁班锁等益智玩具,他玩了几下,就没兴趣了。</p> <p class="ql-block">父亲年轻时身材高挑,面皮白净,留着大背头,按现在的说法那叫帅气。但可能是幼年丧母,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加之少年时代就外出独自闯荡谋生,受过太多的苦难和欺骗,所以形成独特而矛盾的个性:刚强能干,从不认错,能屈能伸,性情多疑,善于学习,又固执己见,对家庭负责,又感情粗糙……他该算是他那个时代有本事、有个性、也有明显性格缺陷的男子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着父亲如此羸弱的身子,突然鼻子一酸:父亲真真正正的老了!这几年,作为晚辈,对于他的脾气和怪癖,竟然有过不少怨气,其实还是没能接受父亲的老去,而有失冷静,没能客观地评价自己的父亲。其实,恐怕还是作为儿女的格局不够大。父亲风烛残年如是,儿孙还能要求他有什么改变呢?其实,真正需要改变的,恐怕正是晚辈自己。</p> <p class="ql-block">晒暖打盹的父亲,多像非洲大草原上垂垂老去的雄狮,曾经的风驰电掣,豪情万丈,如今只剩下一身摇摇欲坠的骨架,混浊的眼睛里,满是英雄末路的无奈和哀伤;更像风中之残烛,飘忽不定,不知道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爱如山,巍然屹立!天设地造,父子一场,为人子女,养育教导之恩,怎能不倾心报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张廷超,河南西峡人,生于1956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及当民师,1977及1978连续两年苦战高考考入“河南大学”,毕业后先后任教于西峡一高及南阳一中,现已退休赋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