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知青

孟飞

　　整日里，老头像是盛夏的鸣鸣蝉，毫无征兆地就突然“啊呀呀”起来，仿佛这一辈子过得极不情愿似的。

　　半夜里，老头一醒来依旧“啊呀呀”，小个子阿嬷就醒过来，压着喉咙头趴在老头的耳朵边上说：侬勿要吵，侬勿要吵，吵了旁人就没得睏觉了…。接着给他翻身，敲背，老头植物人似的啥反应也没，于是阿嬷的音量也随着大了一些：侬要西塔嘞，阿拉也回开了清爽。

相比于“啊呀呀”， 要是他一口痰上不来，那真令人毛骨悚然：试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阵阵怪异的机器吸痰的稀里哗啦，胆小的给搞得一夜无眠，即便胆大的，早上醒来也饱管成瘟鸡。

　　终于，天濛濛地亮了。睁眼就看见小精灵们迈着轻灵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进来探视、问候，一口温馨的吴侬细语，仿佛一剂强心针似的。

　　一圈忙下来，大块头又呼噜呼噜了。忙里偷闲聊两句，穿得朴素而厚实的阿嬷说：我没文化，当时书没读完就跟着去黑龙江插队了。在那边冷怕了，所以现在就怕冷。

回来后，听讲格里吃得饱，刚好街道也没生活（生活=活！）安排，就嫁到格里，谁晓得格东西一日到夜有空就晓得去看书，啥事体也勿做，一把扫帚倒塌面前，也就一脚跨过去的。阿拉是做煞田畈生活啦，后头有一个迁户口指标，就把读高中的大囡迁过去了，小囡么留把身边自己带。再后头么，小囡有意见了：自己生格囡，不如别人家生格！

大囡呗也只晓得有爹，从来不理我…

　　当大块头再次“啊呀呀”不停，阿嬷终于从“乖乖乖”地哄，转成说过就忘的抱怨：阿拉帮你（们）做了好五十年的保姆，侬好西塔嘞，阿拉也回开哉（原来阿嬷的户口，还在那个城市）。在不就是“等你啊囡回来，叫她来服伺服伺”、“等你啊囡回来了，要好好跟她说：两姐妹要和好…”之类的。

　　曾经苦过饿过的阿嬷很节省：早上的馒头没吃完，就留到晚上吃，一包榨菜分成两三餐吃。就连用过的大棉签，她也整整齐齐地收拾清楚，晒好了，然后不见了。难不成是要带回去起火头么？

　　一天又一天，没有人来探视，更没有人来换手。阿嬷仿佛铁打的，每天给老头翻身敲背，喂药喂食，还要时不时因为遗屎更换垫子擦洗。

当日历翻完最后一张后，老头的囡，终于来了。一身盛装的她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会儿“阿爸阿爸”、一会儿“老头老头”的，同时揉着老头鸡爪一样的手，唤儿子走到床头，问老头认不认得出来，老头就呜哩哇啦了几句。她向老头介绍，他的外孙马上就要去香港读MBA了，总算是完成了他的愿望，还告诉他外孙考试成绩排第一，四个国际名牌大学都录取了，老头又呜哩哇啦一阵，他囡心领神会地说他要写字，于是找笔找纸头，老头带着罩子仰面朝天躺着，他囡扶住他的手，不知道画出些什么来。

老头折腾了一番，终于又睡着了。趁这机会，阿嬷对他囡说外孙勿要读那么多书了，早点好结婚了，结了婚，至少生三个小人，不然那么多财产怎么办。他囡不以为然地说，那得由他，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读完MBA回来，他不是当老总就是高管。

　　他囡很忙，提着东西进进出出几趟，既有预案答谢的，也有临时搭讪的。末了，她对老头说：侬要好好养好来，侬格条老性命，真要好好感谢侬格救命恩人，我们的妈。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说到“妈”。

　　他囡的时间相当紧，大概到四点多，她就说宾馆的钥匙还没有去拿，小的就要赶香港去，还要做核酸什么的。留下两沓钱和一屋子的香水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他囡又来了，和颜悦色地夸了老头几句，就急着赶回那个城市去了。

从头到尾，老头没能说出“你们姐妹要和好”的话，阿嬷也没。

　　日子过得太慢，日子又过得太快。阿嬷的小囡还是没有出现，也没有电话。阿嬷理解她。

阿嬷的小囡也拼到了那个国际大都市，不知是出于这么些年来的誓不罢休的怨恨，还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反正阿嬷笑着说了句：俺囡在那个小区里租了房子摆了个卖玩具的摊头，生意也蛮好的。

　　他囡，因为阴差阳错的造化，早已从那个国际化大都市走遍了世界各地。

她囡，也因为阴差阳错的造化，拼着一生努力，去那个国际化大都市摆了个卖玩具的摊头。

只有阿嬷，那个曾经的知青，在那个万人羡慕的年代，从那个人人羡慕的大城市，嫁到了这个乡下里，如今全力守候着一个曾经只唱山歌勿种田的糟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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