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幻了觉日夜颠倒,白天睡晚上胡闹。我们回到妇儿中心三十二床,已经九点多钟了,天完全黑透了,丑婆娘嘴上套着吸氧管,身上还插着引流管导尿管,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我解开她的病号服,一看就惊呆了,只见她的整个肩膀,两个手臂和两条腿上,全都是瘀青块,尿不湿里都是屎尿,这也没有办法,重症病人只要进了监护室,为了防止病人在幻觉中乱来,必须要遭受的罪。我苟活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苦难,经受得实在是太多了,内心的疼痛感早已经休克。但看到丑婆娘不满80斤瘦骨伶仃的身上全是瘀青块,我的鳄鱼眼泪还是没止住,悄没声息地流了出来,我赶紧去开水房打了开水,帮她把身上都擦干净,替她换上干净的病号服。我们都没有吃夜饭,晚上的病号饭,是三十一床的病友帮助领的,早已经冷掉了,我到医院地下室的超市,去买了两个鸡蛋和一包饼干,她吃了两口就吃不进去了。到了夜里,丑婆娘就像吃多了红毛酒,进入了亢奋的幻觉,她迷迷糊糊就要拔掉留置针,还要拨掉吸氧管拔掉引流管,把我吓得没有半点睡意,我只能按住她的两个手,对她说拔掉身上的管子要出人命的。丑婆娘似听非听,但我只要放下她的手,她就身不由己又要拔了。断断续续瞎折腾了一夜,一直闹到天亮。我对隔壁床位上的病友说,病人昨夜闹了一夜,害得你们都没有睡好,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病友说用不着过意不去,我们也是病人,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完全能够理解。早上叶主任一早就拐到妇儿中心来查房,他笑着对我说,我的事已经做好了,下来就看你的了,现在你必须要让病人吃多吃好,一定要多吃优质蛋白质,只有增加营养增强体质,才能让创口早日愈合。下午妇儿中心的护士,走到病房里来对我说,你们是心脏搭桥的病人,为啥要住到我们妇儿中心的病房里?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护理病人,挂个水吃个药打个针,都要打电话问五楼心脏及大血管外科的护士,实在是太不方便了。现在总算好了,五楼已经打电话来了,让你们准备一下,护工很快就来,马上回五楼的病区去。病房里的病友对我说,医院里真会折腾病人,叫你们在这里才住了一夜,又要调病房了。我说不是医院在折腾病人,我们是心血管的毛病,本来就不应该住到妇儿中心来。</p><p class="ql-block"> 回到五楼,心脏及大血管外科并没有空床位,护士长安排我们住在肾内科的三十九床。四十床也是个刚住进来的年轻人,我问陪护病人的爹,你儿子这么年轻,生了什么病?陪护说肺大泡炸了。我说那应该到胸外科去看啊。陪护说我是五院的医生,儿子的家就住在这医院边上,他这个病是突然发作的,胸外科没有床位,我找了熟人先到这里借个床位住进来,明天就要转到胸外科做手术。我说你儿子才几岁啊,怎么就会肺大泡炸了?陪护说儿子三十二岁,结婚还没几年,他每天要吃两包香烟,下了班就在电脑上打游戏,天天熬夜熬到后半夜,老是这么作,阿会不生病?我说你是医生,你怎么不管管儿子?陪护说你家是儿子还是女儿,你儿子女儿听不听你的话?我朝他看看,当场就被闷掉了。隔壁的老病友过来问我,你昨天不是说住到四楼的病区了么,怎么今天又上五楼来了?我说四楼是妇儿中心,与我们的心血管不对口,那边的医生护士,不知道怎么对病人用药护理,这边的医生护士到妇儿中心也不方便,所以今天叫我们又回到老病区来了。心脏及大血管外科和肾内科,都在一个楼层的病区里,医生查房换药,护士打针吊水,就比较顺劲了。丑婆娘的状态很不好,因为长年过惯了吃青菜萝卜山芋南瓜为主的幸福生活,让她吃有荤有素的病号饭,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对我说她要吃菜粥。我说你就是有了糖尿病,还不肯吃药不肯锻炼身体不肯吃新鲜饭菜,老是吃菜粥而且还经常吃隔夜的菜粥,你是靠多年持之以恒不管自己的死活,才作出来这个毛病,现在又要吃菜粥了,你难道还想回到资本主义的老路上去?住在心脏及大血管外科的这段辰光里,我逐一观察每个病人,发现心梗这个毛病,对性别有歧视,比较重男轻女。做心脏搭桥手术的病人,大多数是老爷子,娘们相对要少一点,老爷子如果生这个病,绝大多数都是靠多年如一日的死吃香烟滥吃老酒,再加上从来不锻炼身体,而且还要坚持长期熬夜,才能作得出心肌被梗的毛病。而娘们也不是不能心梗,只要常年吃隔夜饭菜,甚至还要吃隔了几夜快要馊了的饭菜,即使烧好了新鲜的饭菜,也要放到隔了夜才舍得吃,要是有了三高,宁愿到庙里烧香也不愿意吃药,这些老娘们,也是有资格被心肌梗了的。</p><p class="ql-block"> 叶主任团队每天早上来查房换药,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病人的胃口好不好,吃得怎么样,有没有下床走走?我说还是老毛病,不肯吃,走得也不多。叶主任就对丑婆娘说,你长得太瘦小了,平时可能不太注重饮食,营养明显不良,你的身体实在太虚弱,现在做了这么大的手术,你要想早日恢复健康,必须要好好吃增加营养,住在医院里,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吃好了,就是有糖尿病也不用怕,我们总归有办法的。丑婆娘的身体一直比较弱,做了心脏搭桥的手术,体能更加差了,虽然从重症监护室已经出来,人还是迷迷糊糊的,白天我还不觉得太吃力,她只是时睡非睡,我只要伺候她拉屎撒尿,擦个身换个病号服,盐水挂光了打铃叫护士来拔针,还有就是吃药喝水和一日三顿饭,吃药吃水还算听话,但是吃饭吃水果就很难了,丑婆娘啥也不肯多吃,只吃几口就说不想吃了。我劝她多吃的,她不理我,我喉咙一响她就哭,把我弄得焦头烂额。到了夜里我就苦了,病人会十分亢奋不肯睡觉,我带到医院的两个玻璃茶杯,都被她先后摔碎了,我只好到医院超市去买了个塑料杯子,我问过护士,说这是心脏病人刚搭好桥的通病。我只要稍微闭下眼,她就要脱衣服拔管子,把我吓得魂都没了。她一个夜里要撒二十几次尿,我与她商量能不能填块尿不湿?她似听非听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但我要是替她填上尿不湿,她很快就撕了扔掉。我对丑婆娘说白天医院不许我睡觉,晚上你不让我睡觉,我又不是机器人,你再这样作下去,用不了几天,我肯定要报废回炉了。没几天,我的嘴里鼻头里,很快就生了溃疡全烂了。疼得我没法吃饭也没法吃水,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叶主任团队的路主任来查房,他发现了我这个鸟样,就说你要赶紧吃药治疗,要不你很快也会垮了,要是你垮掉了,病人怎么办?我说怎么治疗啊?路主任说我告诉你几个药,你可以自己去配。路主任说医院里有的药,我马上开给你,医院里没有的药,你要自己到外面去买。我说现在瘟病这么厉害,护士长也不会同意让我出去买药的啊?路主任想了想,说那我想办法帮你去买吧。隔了一天,路主任就把药给了我,我给他药钱,他说没有几块钱,推来推去不肯收,吃了药没几天,溃疡终于都长好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借住在肾内科的病房,肾内科的于主任来查房,我以前陪朋友请她看过肾病,所以也算是熟人。我就问于主任,病人一夜要撒二三十次尿,这是什么原因?于主任说心脏搭桥的病人,多撒尿应该是好事啊,可以减轻心脏的负担,但她撒的次数太多了,应该是心理因素。亲朋好友打电话给我,说现在瘟病不讲规矩到处乱跑,我们只能天天躲在家里,也没法来上海替换你帮帮你。我说你们就是敢来上海,也肯定进不了医院,所以也不用假客气安慰我了。儿子打电话说我来换你几天?我说你就顾好你的家吧,你来了也做不了我的事,还是让我这个快要报废的破老子,能顶几天就再顶几天吧。老兄打电话问我,你这次在医院里吃了不少苦,阿要比当年下乡时还要苦啊?我说下乡是苦,天天下田大有作为也就算了,主要是经常吃不饱肚皮,而且看不到出头的日子。住在医院里虽然能够吃饱肚皮,但是天天心惊肉跳,精神上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所以下乡和住院都不好过。我对老兄说活在世界上最适意的生活,还是啥事也不用干,天天畅开肚皮吃饱饭,吃饱了肚皮躺到床上,困困觉看看书,躺到骨头酸了,跑到苏州河边上,去跑个步再撑几记双杠。等到啥时不行了,我也不想垂死挣扎,早点到那边去打土豪分田地,搞不好还能混个开国元勋,几辈子都不用发愁了。</p><p class="ql-block"> 叶主任团队每天早上来查房换药,就问我病人怎么老是在睡觉?应该下床来活动活动。我说病人白天睡觉晚上胡闹。叶主任问我病人吃得怎样?我说吃得不多以素为主。叶主任说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多吃蛋白质,病人只要走得动,就要下床多走动走动,白天要尽量少睡,晚上才能睡得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半个月后,路主任来查房换药,对我说叶主任安排明天要对病人再做一次清创手术,还与上次一样,要进手术室也要全麻,手术大概要做两个多钟头,这是为病人做全面清创处理,让糖尿病创口早点愈合。下午护士送来两个开塞露,让丑婆娘隔夜拉净了肚皮,晚上八点钟过后,就不许她吃任何东西了,连水也不许喝。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护工准时来推病人了,让我就呆在病房里,说不用我一道去。不一会儿手术室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签字。我到了手术室,麻醉师说这次手术,还要打开创口,主要为病人清除掉发炎的脓血,剔除掉由于糖尿病没长好的腐肉,这次比第一次手术的风险,肯定要小得多了,但是程序还是要做的,这些道理其实你也懂的。我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懂,签字吧。术前签字就是为了保护医生,所说的种种风险,其实发生的概率极小,病人如果害怕这些风险,那就根本用不着找医生做手术了,但按照医院的规定,病人要是不签字,医生也不可以做手术,病人如果签了字,就是已经认可手术可能会发生的任何风险。虽说这是个小手术,也做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十二点多钟,护工才将病人推回病房,丑婆娘又昏昏沉沉了,引流管里全是血水。我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用温水轻轻地为她擦了身,换了干净的病号服。现代医学还不能把她的毛病,移植到我的身上,我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熬得住熬不住,都只能靠她自己了,我没法为她分担痛苦。护士帮她挂水时对我说,病人要平躺六个小时,不能喝水也不能吃任何东西。过了六个小时,我们要来测了血糖后,你才能让病人进食。</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每天早上吃了早饭后,都在望长头颈等待医生来查房。丑婆娘经过上次的清创手术,创口的愈合要好得多了,就是胃口太差,每次叫她吃几口饭,我都要费不少劲,说得轻她只当不听见,说得重她就哭。叶主任来查房检查时,看到丑婆娘老是病歪歪的样子,大概也是急了,他说病人的身体太弱了,就开了四支白蛋白,并医嘱护士半天全部给病人挂了。叶主任团队里有位顾主任,医学博士。当然现在要进上海三甲医院里当医生,医学博士只能算是块敲门砖,所以也不稀奇了。刚开始我并不认识顾主任,只觉得这位医生长得并不高大,就是位白面书生,每次来查房换药,碰到我们也不是太热情,一位很干净很淡然的医生。后来丑婆娘就对我说了,这位医生的技术特别好脾气也特别好,换药时轻手轻脚,动作细腻手法娴熟。我要是心里有啥想不通的事问他,顾主任也总是轻声细语不厌其烦地解释,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善解人意的话。他换好了药也不是一走了之,不光要为病人穿好衣服,还要帮病人扣上扣子掖好衣角,每次都要把事体做到尽善尽美,再仔细检查一遍才会走。有时正在换药时,有人打电话叫他去,他也不会一走了之,一定要做到他自己满意才会离开。丑婆娘说我只要看到顾主任来了,心里就放松踏实了。当然,我还需要讲清爽的是,顾主任并不是只对我们好,他对所有的病人都是一视同仁。我每次看着他换药时,就会想这位主任早晚要成大器。当然我说顾主任的好,并不是说叶主任团队里的其他医生不好,主帅叶主任沉稳大气,很年轻的路主任厚道纯朴,也还年轻的樊主任热情豪爽,还有一位不晓得姓啥的美女主任,对病人都是算尽心尽力的。我们住在医院这段辰光里,虽不能说尽如人意,但基本上还是有求必应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