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勞拉

清华1928女生汇

【小编的话】都说血浓于水，但养育之情又怎能被DNA所局限？亲手把我们带大，看着我们蹒跚走路，听着我们呀呀学语的保姆奶奶早已成为了亲人，那份含辛茹苦的爱值得纪念，值得感恩。及时地告诉她你是多么爱她，不要以为来日方长，而错过了当下的时光。爱的表达没有良辰吉日。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清華1928女生匯」的觀點。

我叫了几十年的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而是我的保姆。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无暇照顾我，所以我出生后56六天的时候，就被送到她的家里，在她家一呆就是十三年。

奶奶缠足，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总是一拐一拐的，看起来像只大熊。我小时后最害怕又最想干的事就是看奶奶每天晚上解开裹脚布，那双变了形的双脚对刚有记忆的我来说就像是个梦魇，明明看着害怕，却又总有触摸它们的欲望。

奶奶没有文化也没有名字，户口本上只写着朱李氏。爷爷比奶奶大很多岁，在一个国营食堂里做厨师，不过我从来没有吃到过爷爷做的饭。记忆中家里的一切都是奶奶在张罗，而爷爷则是油瓶倒了也不会扶一下。

奶奶做了大半辈子的保姆，听她说年轻的时候还在中南海里干过。我问她见过毛主席没有，她说只见过周总理和邓颖超。这对只有几岁的我真是个天大的消息，于是就缠着她，让她给我讲中南海里的故事。奶奶讲了些啥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一次她说起里面的大人物吃过晚饭后，会挺着肥胖的肚子在院子里遛弯。这和我心目中领导人的光辉形象相差太大，之后便失去了听她讲故事的兴趣。

奶奶在北京赵登禹路一带非常有名，慕名让她帮助照顾孩子的人很多。我在她家的时候，她曾同时照顾过三个孩子，大多都是从婴儿时开始照顾的。不过那两个孩子都只是日托，带到三岁便被爸妈送去了幼儿园，只有我是全托，而且一住就是十三年。我好像也去过几天幼儿园，但因为不习惯，一个星期后，妈妈又把我送回了奶奶家。

奶奶最疼我，总对我说：“立啊，你这孩子最懂事，也最厚道，以后长大了可不要吃亏啊。” 我其实不懂奶奶说的吃亏是什么意思，只是隐隐地觉得奶奶有些担心我。奶奶那时不过40多岁，可在我眼里她已经很老很老了。于是，我愈发努力地听奶奶的话，就怕奶奶被我气死了，从此没人管我。

奶奶有两个女儿，一个比我大十岁，一个只比我大七岁，我叫她们姑姑。在奶奶那辈人中，她要孩子算是很晚的了。奶奶曾对我说她的爸爸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儿子，总怕自己老了没人养。奶奶对他说：“爸呀，等我长大了给你挣白面回家。” 果然，奶奶到了北京做保姆，让她的老爸吃上了白面，奶奶每说起这事儿总是一脸的自豪。

在奶奶家，我和爷爷每天吃的都是小灶，顿顿饭里都会见到油腥。两个姑姑和奶奶则是咸菜就馒头，偶尔改善一下也只是逢年过节。想想两个姑姑也不过是孩子，她们却从不抱怨。那时的我并没有多想，觉得爷爷和我的待遇是天经地义，到今天回想起这些，我还觉羞愧难当。那时的我不懂得苦难的滋味。

1977年我十三岁。社会开始复工复产，对劳动力的需求激增。奶奶对我说：“立啊，奶奶要出去做临时工了，以后你要回你爸妈家哈。” 我哭着说：“奶奶，我就想住在您这儿。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您操心。” 奶奶眼圈红了，犹豫了一下说：“你是大孩子了，你爸妈也希望你能回到他们身边。”

于是，我便开始一张学生月票挂在脖子上，每天做六站车上学、回家的日子。从学校到车站会路过奶奶家，只要她家的门开着，我就会跑进去在奶奶身上赖一会，吃几口奶奶蒸的白馒头再回自己家。想想也真奇怪，妈妈做再好吃的东西，似乎也比不上奶奶蒸的馒头好吃，这让妈妈有些伤心。

一次年三十儿，爸妈带我到奶奶家过年，我听见妈妈对奶奶说：“大婶儿，小立跟您比跟我亲。” 奶奶听了摇着头说：“立这孩子重情重义。可妈就是妈，没人比得了。她在我这的时候，每到礼拜六的晚上，就借口去厕所，在路上等你。我知道她怕我伤心，不愿明说想爸妈，可我心里跟明镜儿是的。” 那天奶奶和妈妈聊了好久我小时候的事，我在一边看着奶奶家新买的电视，可耳朵却一直竖着听大人们谈论自己。那以后，我在妈妈面前开始避免谈论奶奶，每次在奶奶家吃了饭回去也不说，我不想让妈妈伤心。

后来，我插班去了北京八中读初中不再路过奶奶家，再加之学习压力变大，去奶奶家的次数减少了许多。不过，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我都会开心好几天。因为我能感到奶奶家的生活越来越好，电器、大件一样一样地添置，奶奶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还经常和我聊聊道听途说来的时事政治。看得出，奶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满意。

时光转逝，我高中毕业后顺利地考进了清华，后来又读了研究生。新的生活让我兴奋，对未来的憧憬让我对童年的回忆变得淡漠。看望奶奶也变成了只在寒暑假。那时爷爷已经80多岁了，奶奶头上也开始长出银丝。每次看望他们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生出些许担心，担心他们会不久于人世。不过，这一丝的担心很快就又被激情的青春岁月冲散。

研究生第一年的暑假，我又去奶奶家。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奶奶似乎老了很多，爷爷则躺在床上一脸倦容。奶奶说爷爷癌症晚期，医生说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

我走到爷爷身边，哽咽地叫了声：“爷爷。” 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爷爷是个话很少的人，我在奶奶家的记忆都只有奶奶。爷爷疲惫地睁开眼，带着泪光地看着我，说：“立啊，爷爷走后，你要照顾奶奶。” 我使劲地点着头，泪水更加泉涌般地在面颊流过。

89年的年底，我终于研究生毕业了，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兴奋地去看奶奶，把我第一个月工资的一大半给了奶奶。奶奶看着手里的钱，嘴角颤抖了几下，说：“走，奶奶买京东肉饼给你吃。”说完，拉着我的手，两只小脚一拐一拐地带着我走向街对面的一家面食小铺。让我想起小时候奶奶拉着我的手到供销社买二两肥肉的情景。

以后的日子里，我发了工资总是多少给奶奶送去一点。有时做不到每个月，我就会攒几个月给她一起送去。一次邻居家奶奶见到我又来看奶奶，笑着对我说：“又给奶奶送钱来啦？你奶奶真没白疼你。” 原来，我每次给奶奶送过钱，奶奶都会在老邻居们面前炫耀一下。我似乎又看到了奶奶脸上的自豪。

有时我常想，人生的机缘是奇妙的，如果能回报对自己有恩的人，是人生的大幸。把我养大，对我有恩的奶奶就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91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已经成为我丈夫的同学一起又去看奶奶。奶奶那时已经快70岁了，和大姑一家人一起住。那天大姑不在，只有大姑十岁的女儿在家。我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外屋的床上，腻在奶奶身边和她聊家常。说话间，奶奶的眼神开始游离，似乎听不见我说话。我大声地叫着奶奶，可她不回答。过了好几分钟以后，她似乎有点清醒，打了个哈欠。大姑的女儿开心地说：“姥姥困了。”

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看着奶奶神情还是不对，我赶紧冲出门截下了一辆夏利出租车。我和丈夫一起把奶奶抬上车，向就近的小医院飞奔而去。路上奶奶神智似清醒又不清醒地说了一句：“我刚才觉得自己的身子飘起来了。”

那时的医院条件虽然不比现在好，但医生真的很负责，而且医院也没有现在这么拥挤，这么多手续。见到神智不清的奶奶，两个护士立即跑过来把奶奶放到移动病床上，一位有些中年发福的女医生也急忙跑过来，一起把奶奶推进了急救室。

焦急地在急诊室的长椅上等了一个多小时，女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对我说：“老太太是大面积脑梗，幸好你们来的及时，否则就难说了。”

在大姑和大姑父的精心照料下，奶奶身体恢复得不错。她左侧的手脚不是很灵活，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康复之路。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起床去锻炼，找一棵大树，用不灵活的左手臂不停地对着树击打，帮助自己恢复知觉。看着她手臂上的淤青，我心疼地问疼不疼，奶奶总是笑着说：“疼也要打，我不能成为你两个姑姑的负担。”

如果报恩是人生之幸，那么对爱的人留有遗憾就该算是人生之不幸了，而我在奶奶那里也体会到了这不幸的苦涩。

92年底因为工作需要，我去了巴基斯坦，一去就是好几年。期间我有机会回国休假，于是买了许多礼物给家人。我给奶奶买的是一枚24K的金戒指。奶奶一辈子没有穿过金，戴过银，这枚戒指戴在她手上一定让老太太笑不拢嘴吧？

巴基斯坦的项目进展非常不顺利，我回国探亲的时间也一拖再拖。我请来项目组短期出差的同事把给家人的礼物带回北京，里面也包含给奶奶的金戒指。我写信给丈夫，请他给奶奶送去，丈夫说不如等我回来自己给她，她会更开心。我也想亲眼看看奶奶见到戒指是的表情，于是就同意了。

在巴基斯坦，周五是我们的休息日。大约在买戒指后三个月以后，一个难得没事的周五午后，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我见到奶奶，她声音虚弱地对我说：“立啊，奶奶病了，你怎么不来看我？”我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定地对同宿舍的工程师说了我的梦。她安慰我说：“梦都是反的，你别担心。”

然而，我那个梦是真的。又过了一个月，我准备回国休假前收到了丈夫的来信，信中他告诉了奶奶去世的噩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我哭了很久很久。

回到北京后，我到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家，可那个房子已经落实政策归还给原本的屋主，大姑一家搬到了不知道的地方。通过老邻居，我辗转找到了早已搬走的小姑。我们一起为奶奶扫了墓。小姑说奶奶又一次中风，这次家中恰好没人。奶奶躺在冰冷的地上，身边是一个盛满水的脸盆，里面是一块洗干净了的手绢。“你奶奶一辈子爱干净，一辈子怕给别人添麻烦，临走连一块脏手绢也没留下。” 小姑那天对我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了好久。

奶奶最后也没戴上我给她买的戒指。这是我对奶奶的遗憾，也是我人生的一个不幸。我童年时养成的个性，让我一生受益，而这个性的养成要归功于我那不识字的保姆奶奶，她对我的爱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还是这个不识字的保姆奶奶，在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又用生命让我懂得，该怎么去爱。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请立即告诉他，如果你要为所爱的人做些什么，就请立即去做。爱没有黄道吉日，爱的表达不能等待。

奶奶，我记住了。我爱您，也很想您。

2022年12月11日，于布里斯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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