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赏词小记

筠心

如果我说怕过年，是否有共鸣者？丙申年至今，全家团聚，一个也不缺的除夕为零；甚至有三个除夕，我是独自一人，草草地吃着平常的饭菜，刷着手机捱过。何谓年夜饭？那种圆台面一桌，佳肴摆得满满当当，层层叠叠，一家老少，欢声笑语，恭喜祝福……于我，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并非博同情，漂泊海外是一层，坎坷人生又是一层，也许命中注定我没有那种平凡的福气。今年好一点，回到国内了，但亦不过两人——我与儿子。昨晚，我自楼下的花市买了一小盆兰花、一张福字，多多少少添点喜气。

能令我心绪平和些的是，前年我读邓云乡《鲁迅与北京故土》，在“碑帖铺和古钱铺”篇中，谈及1917年的除夕，鲁迅先生如何辞旧迎新：

旧历大年夜，当时家家都在忙着请神、祭祖、辞岁、吃年夜饭，而先生却独自一人，坐在山会邑馆补树书屋的煤油灯下，静悄悄地录碑，此情此景，应该如何解释呢？可以说，这绝非天涯寂寞之时，正是战士磨砺之际吧。有哪一位高明的画家，画一幅《除夜录碑图》，这难道不是一道很好的画题吗？

而能让我年年除夕吟诵，一次比一次更感慨的宋词，只此一阕：

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年华衮衮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樽、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高阳台•除夜》

这阕被朱祖谋选入《宋词三百首》的精品佳作，词作者是韩疁，字子耕，号萧闲，有《萧闲词》一卷，可惜已佚；究竟其为何方人士，生卒年多少，则不得详知。韩疁生活的年代大约在两宋间，莫非如姜夔、吴文英这般饱读诗书的一介布衣？可以确定的是，此阕除夜词创作于作者的晚年，阅历与笔力已然登峰。

无怪乎况周颐《蕙风词话》评：“此等词语浅情深，妙在字句之表，便觉刻意求工，是无端多费气力……韩子耕词妙处，在一松字。非功力甚深不办。”就一个“松”字，自然的意思吧？我亦爱其通俗易懂，明白如话。当然，《高阳台•除夜》最大特色是运用了对比手法。上半阕与下半阕是全然不同的两幕，辞旧对迎新，老朽（词人）对青春（邻娃），现实对想象，实写对虚笔。

起拍便很妙：“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年华衮衮惊心。”一次次倾听更漏的声音，重新点燃一支红烛，想到马上又要老一岁，年华如水逝啊，这教两鬓苍苍的我怎能不惊心！紧跟着：“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直接点题并自问——我尚能在世上逗留多久？尚有多少时光可供我消磨？唉，岂有答案！好吧，继续喟叹：举杯不胜酒力，守岁不敌寒气的衰翁，除了就寝，还能做什么呢？至此，读者以为会悲凉到底，谁知上半阕歇拍一转：“掩清樽、多谢梅花，伴我微吟。”好在我并不孤独，有梅花陪伴。暗合时令的同时，又点明志趣，还增添画面感，且使人精神为之一振，一笔数得。对看李后主柳枝词《赐宫人庆奴》：“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韩疁的梅花与李后主的柳条一样有情啊！

下半阕则是一派活泼泼的迎春气象。想来那年轻、娇美的邻居少女已是春妆打扮——剪成蜂儿、燕儿模样的彩绢系在金钗珠翠上，用来装饰乌黑如云的秀发。“蜂腰簇翠，燕股横金”，对仗多么工整，看来韩疁并非一味“松”，一旦炼起字来，亦精雕细琢。“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如此娇艳靓丽的女子，连东风都为之倾慕，全然无理，却妙趣横生。“朱颜那有年年好”至结拍，是词人作为过来人的劝勉：及时行乐，莫负青春！“残雪楼台，迟日园林”，不仅对仗佳、意境好，还暗指冬去春来。全词紧扣“除夜”这个主题，貌似信笔写来，实际布局严谨，一丝不乱。奈何韩疁生平不传，若能知人论世，或许能更深入地理解词意。

被《四库总目提要》誉为“词家李商隐”的南宋词人吴文英，亦有一阕除夜词，不同于韩疁直抒胸臆，其运笔颇曲折幽深：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消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吴文英终生没有功名，生计所迫，常年流寓四方，依人为幕。这一年除夕恰逢立春，独在异乡、形单影只的他，一边听着邻居一家人的语笑喧阗，一边追忆与伊人相伴的往昔，感叹有家难归，自伤年华流逝……于是，全词基调由喜庆欢快转为凄清悲凉。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词过片：“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佳人纤纤玉手曾为我掰开黄柑，这原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何以词人久久萦怀？

据说吴文英漂泊生涯中有过两段感情，杭州亡妾与苏州爱姬，不知是哪位呢？也是奇怪了，她的一双纤手，多次入梦窗词：“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齐天乐》）再有：“玉纤香动小帘钩”（《浣溪沙》）又比如名句：“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风入松》）想来词人不得志的人生中，那女子曾无数次用双手温柔地抚慰过他的伤痛……以至于刻骨铭心，时时忆起。

那么，阖家团聚或宾客满座的除夜，就一定开心快乐吗？恐怕也未必。年届四旬的“诗圣”杜甫，为求一官半职，实现“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人生理想，来到堂弟杜位，也就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女婿家共度除夕。谁知堂弟家宾客盈门，个个都是为仕途前来，那种尴尬与拘谨，令杜甫直呼不如一醉方休，详见《守岁》诗：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而清代乾隆年间的天才诗人黄景仁，尽管年少成名，却始终怀才不遇。常年奔波在外，穷愁潦倒的他，即使除夕能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心情亦喜忧参半，比如《壬辰除夕》诗：

无多骨肉话依依，珍重相看灯烛辉。

饮为病游千里减，瘦因吟过万山归。

老亲白发欣簪胜，稚子红炉笑作围。

屏却百忧成一笑，去年孤泪此时挥。

年年新春我们彼此祝愿万事如意，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好歹今年除夕，我们母子骨肉相依，即便“草草杯盘”，即便“昏昏灯火”，亦足以慰藉。更何况，还有兰花多情陪伴呢！

*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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