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张建平的老人

沽河左岸

　　“张建平”这个名字，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给自己新起的名字。

上世纪初，她出生于山东省平度市南村镇一户张姓人家，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按当地给女孩起名的习惯，她叫“四嫚”。结婚后，她有了新名，叫刘张氏。上世纪80年代，因需要办身份证，她感觉应该有个正式的名字了，就给自己起名叫张建平。

她二十出头时，嫁给了本镇刘家街的一户开中药铺的人家。嫁入刘家后三年未生育。她常常会听到婆婆的指桑骂槐。三年后的一个春日，她给刘家诞下了一个男孩，公公婆婆高兴的不得了，给孙子起名叫常泰，字攀藻，希望孙子长大是个有文化的人。因给刘家添了男丁，又是长孙，她的地位因此得到了提高。两年后，她又生了一个男孩，从此，她盼女儿的心情与日俱增，但老天再也没有给她送一个女儿来。

公公对长孙疼爱有加，攀藻满三周岁了，公公开始对他进行启蒙教育。她每天按公公的要求，把儿子送到公公婆婆住的正屋，之后就偷偷站在窗外，听公公教儿子背诗词。久而久之，她也能背下不少唐诗宋词。每天晚上躺在炕上，搂着两个儿子，听儿子把从爷爷那儿刚学来的诗词背给她听，是她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儿子上学了，能识字了，回家给她讲学堂的趣事和学到的知识，她会很认真的听，认为那是很美好的事情。后来她用儿子用旧了的石板，慢慢学着写字。就这样，一个小脚女人，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凭着自学竟能看懂《红楼梦》。

1962年，她的大孙女呱呱坠地。因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媳妇没时间照看，孙女一周岁多就被送回了老家，直到八岁被接回城里上学。

她会很多民间传说。夏夜里，在院子的葫芦架下，孙女躺在她编的凉席上，她摇着蒲扇，指着天上的银河，讲起“牛郎会织女”，冬天的晚上，躺在被灶火烧的热热的炕头，听她唱“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隔河看柳………”。许多民间传统文化，跟着她快乐有趣的享受着：正月十五做“圣虫”、二月二炒“棋子”、清明节插松柏、五月端午做“五䌇”、七月七做“卡花”、八月十五做月饼、再到腊月里的各种风俗……在她带着过的日子里，小孙女一年到头，幸福着快乐着！

她很精神，细长的身量，眼睛明亮，头发永远梳的光亮。黑蓝的对襟大褂永远挺括。

她正直，她常说“不怕人不敬，就怕己不正”，做事永远先想到别人。

她善良，村里不管谁家有什么难事，她都赶紧去帮忙。

她好厨艺，做的酱腌咸菜，远近闻名，左邻右舍都来讨教做法。她腌的松花蛋，松枝的影亮亮地嵌在蛋白上，让人不忍下口。

她手巧，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鞋样子，基本都请她给剪。她跟城里的儿媳妇学织毛衣，穿上竟非常合体。过年贴在窗棂上的窗花，都是她赶集买回红纸自己剪的。

她不甘命运的安排，在那个年代，她鼓励儿子读书，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了大学生。

她把那个贫困年代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孙女八岁时，要被父母接回城里上学，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临走时的晚上，躺在她的怀里，哭的泪水浸湿了枕头。第二天，她送孙女到村头的车站，嘱咐道，给你新做的棉衣口袋里，有你喜欢的小白兔手绢，书包里有两个苹果，路上记得吃。汽车来了，车窗里，是个脸蛋紧紧贴在玻璃上，泪水涟涟的小女孩，车窗外，是个掀起大襟擦泪的小脚老太太😭。

回到城里的孙女，常常想起她，想起她赶集，把鸡蛋卖了换回孙女爱吃的沙果和甜瓜；想起她掀起锅盖，偷偷给孙女夹一筷子刚给老伴做好的下酒菜……每到此时，孙女就会抱着枕头哭上好一阵子。后来，孙女学会了写信，就会把爸妈给的零用钱攒起来，偷偷夹在信封里寄给她。努力学习，考得好成绩，就赶紧写信告诉她，想像着她读信时高兴的样子。

回城后，孙女第一次跟父母回老家过年，给她带回了一条围巾，她高兴地给来串门的邻居炫耀，说是孙女用攒的零花钱给她买的。晚上孙女给她唱刚学会的《红灯记》中小铁梅的唱段，她坐在炕沿上，脸上笑开了花，皱纹一圈圈在脸上涟漪样展开。

上初中时，父母工资不高，家里生活很艰苦，孩子们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穿上件新衣服，可以想象，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对爱美年纪的女孩子的吸引力有多大！她用赶集卖鸡蛋攒的钱，给孙女买了一条裤子寄了过去，那条墨绿色的涤纶裤子，花了她17块钱。在七十年代中期，她要攒多少鸡蛋，才能换回这条裤子？就是因为，有次孙女给她写信，说她喜欢一条墨绿色的裤子！

1986年，女孩结婚了，和丈夫一道回老家看望她，她慈祥地摸着孙女的头说，成人了。那几天，她踮着小脚，进进出出，买这买那，顿顿好菜好饭，跟孙女说，女婿有个好面相，是个好人，不要耍小性子，要好好待人家。

这个名叫张建平的老人，就是我的奶奶。

她是中华民族普通女性的一个缩影。正是有像她这样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在身体力行地教我们怎样做人，她们又是如此伟大！

谨以此文纪念我亲爱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