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老姑

近在远方

老姑，老了吗？80岁的老姑，银丝如雪。额头的皱纹清晰可见，深深的，像老牛犁出的一道道田沟。

老姑出生在平原，远嫁到山区。老姑父曾是一名武警，退役后在原舒兰县先锋大队三道岭子屯当民兵连长。年轻时的老姑长得漂亮，说话柔声细语，知书达礼；老姑父一表人才，帅气硬朗，善交际，口语表达能力特强。经过一年多的相处，老姑和老姑父喜结连理了。

老姑连续生了3个女娃，由于公婆重男轻女，对老姑不满意，常常和老姑横眉冷对。上世纪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尤其严格，超生了就得罚款，分到手的土地得无条件地交还给生产大队。即便如此，老姑为了争口气，硬是冒着风险，在她40岁和42岁的时候连续生下了两个男孩。

老姑生我大表弟的那年夏天，我的爷爷赶着毛驴车，拉着我和姐姐去给坐月子的老姑下奶。毛驴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我们早上从家里出发，直到下午一点多才到达老姑的家。

老姑的家是一间半的泥草房，南北炕。老姑在南炕住，我们在北炕住，可是，北炕的炕席都不全，炕上铺的是一块块破旧麻袋拼接成的临时垫子。那晚，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没有被盖，没有枕头枕，炕上的麻袋片又硬还扎皮肤。

老姑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老姑夫便去附近的采石场打工，挣来的钱买点生活日用品。可是，表弟的出生，给老姑家带来的喜庆感并没有保持多久。大队妇联主任和计划生育干部因此受到牵连，先后被免职，老姑家自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土地被全部收回，仅靠在山坡上开垦的几亩自留地养家糊口。本来生活就很拮据，加之这样的处罚，使得老姑家的日子雪上加霜。

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决定把老姑家搬迁到我的老家，住在我家的西屋。嫁出去20多年的老姑携家带口再次回到故园，心里五味杂陈。乡亲父老纷纷让出自己家的几陇地给老姑家种，老姑一刻都不闲着，起早贪晚地干活。看孩子，打水，侍弄小园子，洗衣服，做饭，扔下扫帚就捡起锄头，老姑如同勤劳的小蜜蜂把日子过得充实有序。老姑是在酿造一家人的甜蜜，同时也把诸多的希望融进了忙忙碌碌的光阴里。

条件逐渐好转了，老姑买了两间房，前后的园子还挺大，离开我家的那天，老姑抱着我的母亲说：“嫂子，这些年在你家住，添了很多麻烦，我哥对我好，嫂子对我更是无可，今天就让我叫你一声‘嫂娘’吧！”

一听到“嫂娘”，母亲哭了。母亲拉着老姑的手说道：“妹妹啊，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们哥俩都是苦命的人，爹妈走的早，你们俩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能达到今天这地步就很知足了，以后有啥事随时随地和嫂子说。”

老姑的新家距离我家仅隔一趟房，有事没事我们总在一起聚聚。老姑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老姑还把房前屋后栽植了海棠树、樱桃树，用矮化榆钱树做了一圈的篱笆墙，看上去，特别规整，像园林那样美。

老姑勤劳善良，为人真诚，赢得了乡亲们对她的关爱。春播和秋收时节，左邻右舍，西屯东村的人都主动过来帮助老姑家干活，老姑感激得经常烙面饼给他们吃。老姑说：“幸亏大家这么帮忙，庄稼长得好，收成高，卖的价也好！”

日子越过越甜，老姑和老姑父在老屋原址翻盖了四间砖瓦房，亮亮堂堂的房子，里边有客厅、餐厅、主卧、次卧，还有大衣柜和各种家电。有一年的盛夏，我回去看老姑，恰巧老姑一家人正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吃午饭，餐桌旁边还有一箱啤酒。表弟表妹围桌谈笑风生，喝得饶有兴趣，老姑和老姑父也兴致勃勃，全家人举杯畅饮，享受美满的新生活。

酒杯里盛满了故事，也装满了老姑一家人的苦辣酸甜。当诗歌和远方惊艳了时光，所有的经历都变成了温馨的回忆。

遗憾的是，后来老姑父得了脑血栓，生活不能自理，老姑就日夜陪伴。那段时间里，老姑的头发白了，眼里没了光泽，精神萎靡不振，没多久，老姑也身患疾病住进了医院。那是老姑第一次住城里的医院，我去看望她时，她说：“立昕，这城市的医院可真好，病房里还有卫生间呢，医护人员服务也周到。”

那是老姑平生第一次来到吉林市，我嘱咐老姑安心养病，等她好了，我带她去江边转悠转悠。老姑辛苦一辈子，哪里都没去过，公园、文化广场对老姑而言都是梦中的画。她省吃俭用的钱，除了供孩子们读书就是给老姑父买营养品，自己从来舍不得花一分钱。

江边摇曳的柳枝，船上耸立的桅杆，岸畔绽放的鲜花，横跨松花江壮美的彩虹桥以及江城广场英姿勃发的揺撸人塑像……让老姑目不暇接，那一刻老姑笑容灿烂，盈盈一水间，老姑把无尽的幸福收藏在她的心海里。

老姑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叨咕着：“立昕从小就和老姑亲，可惜那个时候，老姑家里穷，条件不好，立昕到老姑家没能吃到啥。”我搀扶着老姑的胳膊，开玩笑地回复：“老姑啊，你也真是想要儿子啊，而且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老姑乐了。

望着天空洁白的云朵，老姑略显低沉不语，她念起了家乡的云。我猜想老姑一定是想家了，第二天，老姑就决定回家。临行前，我给老姑买了一些水果，告诉老姑好好养身体。白发苍苍的老姑拽着我的手说：“立昕啊，别惦记老姑，老姑现在啥都不缺了。”

是啊，今朝的老姑的确殷实富有了。那些年，她走过的坎坷，吃过的苦，熬过的辛酸与无奈总算是过去了。有一次她打电话给我的母亲，老姑动情地说：“嫂娘啊，要不是当初我哥帮我，我能有今天吗？你和我哥是我这辈子最亲近的人！”

乡下老姑挚爱着养育她的那片田园，那里系着老姑的情，沃土中藏着老姑的根。老姑，她怎么会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