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北方人胃口经过年复一年麦面滋养,面筋味道在嘴里越嚼越香。北方人吃饭,歺桌上除了馒头、面条,最常见的就是白面饼。常听人夸讲,北方大汉长得五大三粗、牛高马大,这也许就是长年吃面食营养的原故吧。</p><p class="ql-block"> 白面饼是北方人的家常便饭,发面饼、葱油饼、糖饼、草帽饼、贝子饼、杠子头烧饼,新疆的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真是数不胜数。而我对山东潍坊白面单饼情有独钟。</p><p class="ql-block"> 潍坊烙白面单饼,用的是铁鏊子。在众多白面饼中,它大如锅盖,不掺和任何佐料;烙熟的单饼布滿焦花,薄薄的吃起来软绵筋道。潍坊白面单饼贮存多日不馊,风干了还可做烩面吃。早年间,俺娘走亲戚,挎上半蓝子白面单饼,拾上十几颗红皮鸡蛋,妗子们见了乐得合不拢嘴。</p> <p class="ql-block"> 少小离家老大回,忘不了故乡的潍坊铁鏊子烙单饼。那一年(大约九十年代中期)回故乡,在潍坊站下火车,站前广场正施工改造,急匆匆浏览老县城,便租车去高里乡戈翟村。</p><p class="ql-block"> 路过寒亭区,街道不宽,见路边上支着一口铁鏊子,一农妇在面板上擀白面单饼,大瓷盆里面醒着揉好的面,傍边摆着好几个面剂子,每个剂子约二两馒头的量,长长的擀面杖在农妇手中滚动,一拥一怂,薄如蝉翼的白面单饼大似锅盖。妇人抖落着透明的单饼摊在灼热的鏊子上,反复翻挑几遍,一阵小麦香气扑鼻而来,那妇人脸上荡漾着“大包干”后的喜悦。她男人蹲在鏊子旁,慢慢往鏊子底下续烧麦秸,妇人唠叨着丈夫续火不可过急,火大烙糊了卖给谁?火候若是小了,饼青呲糊咧成色不好看,又没得卖相。那男人古铜色脸颊浸出汗珠子,憨憨地言听计从,一看就让人晓得,是受过生活煎熬的老农民。见我驻足观看,农妇笑盈盈拉呱:“尝尝俺烙的白面单饼,咱家刚上场的新麦子,筋道着呢。”说着挑起刚烙好的白面单饼递到我眼前,那单饼上星星点点闪着金黄色焦花,散发着久违的故乡味道。 </p><p class="ql-block"> 触景生情,让我想起了唐代刘禹锡一首《乌衣巷》</p><p class="ql-block"> 朱雀桥边野草花,</p><p class="ql-block"> 乌衣巷口夕阳斜。</p><p class="ql-block"> 旧时王谢堂前燕,</p><p class="ql-block"> 飞入寻常百姓家。</p><p class="ql-block"> 我打心眼里由衷的感谢改革开放,不然的话出门还要随身带粮票呢。</p> <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潍坊市寒亭区高里乡戈翟村,那是一个世世代代以农耕为业的乡村。村里有一条大道,分为前街和后街。我曾记得祖屋有两扇大车门,天井里有一眼老井,井沿砌青石,辘轳上吊只木桶,菜院子里种一些蔬菜,南院墙边栽种几棵枣树,紫红色的枣儿掛滿枝头。下屋储物间里堆放农具杂物,外间是石磨房。主屋三大间,中间是厨房,两口大锅台分砌在两边,做饭烧炕全指望着它暖和屋子。爷爷奶奶住东屋,爹娘和我们住西屋,窗户外边搭着鸡窝,每天早早的被公鸡打鸣叫醒了。</p><p class="ql-block"> 看着路边潍坊老乡烙白面单饼,让我回忆起俺娘的擀饼手艺。自从闯关东到东北,早没了故乡潍坊的鏊子(老家的鏊子是一大块圆乎乎凸起的浇注生铁块子,无把手耳子,用三块石头支撑起来既可烧火烙饼了)。东北天寒地冻,冬季离不开烧火墙取暖,通红的炉膛上有大圈套小圈的铸铁炉盖子,娘用抹布擦洗干净,灼烧的炉盖子便是现成的铁鏊子,用一锣到底的全麦面粉烙单饼,是父母为我们改善伙食的独家秘制。</p><p class="ql-block"> 海拉尔冬季漫长,无霜期只有九十天左右,早前麦种贪青,周边农场播种的小麦,常常因日晒不足霜降过早而面粉发粘,蒸馒头不好吃,而烙单饼恰恰相反。母亲每次擀饼前,先擀碎几颗盐粒用水化开,舀锅里温水和面,这样揉开的面更加柔软而富有弹性,面盆子扣上锅盖,放在炕上让面充分滋润“醒”上一会儿,这样的面团在擀面杖下更加有韧劲。母亲做面剂子从来不用刀切,她说那样面会有生铁锈味。娘把盆里的面倒在板上,反复地柔和均匀,搓成长长一条,揪成二两左右一个面剂子,擀面杖在母亲手中旋转,手腕子用力匀称,胳膊一拥一怂,一大张单饼挽在擀面杖上,娘擀饼的手艺至今仍然留在我美好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传统的潍坊白面单饼烙时不擦油,在海拉尔期间,火炉铁盖子代替了鏊子,烧煤炭火不可太旺,煤渣子热量正好,父亲和我捡的褐煤面渣子,炭火燃烧值恰恰正好。</p><p class="ql-block"> 擀白面单饼是俺娘的看家本事。待炉盖子烧热了,娘拿小笤帚扫一扫炉盖子,用擀面杖把单饼平铺在炉盖子上,不出片刻功夫,白面单饼冒起来一片片小泡泡,娘用小笤帚压在单饼上,小泡泡瞬间鼓胀起来,转而翻烙,白面单饼上星星点点布满金黄色的焦花,父亲用竹扦桃起来,折成对半放入笸箩筐中,我迫不及待拿起一张白面单饼,卷上大葱蘸酱焯水冻白菜,苦哈哈的生活吃着舒坦,脸上立马泛出幸福的泪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历史上,潍坊这块土地天灾人祸,旱灾蟥灾水灾不断,战乱匪盗横行,老百姓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富庶的土地并没有让这里的老百姓吃过几顿饱饭。路上乡邻之间彼此遇上,开口总是先问“你吃了吗?”你吃了吗,这句简简单单问候语,背后饱含着多少人饥饿的滋味和心酸往事。改革开放之后,实行了包产到户,首先解决了老百姓温饱问题。那一年,我回故乡,戈翟村物是人非,经过那些年没完没了折腾,乡村早没有了打小离家时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其实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不高,无非就是安居乐业,有尊严的活着。我领着媳妇走过一栋栋整齐划一的平房,在村子里蒙头转向,碰到村中一位小妹,她把我领到了兆京家(兆庆</p><p class="ql-block">、兆平、兆京一支股是从我爷爷那辈分出五服以内的亲戚,很遗憾,兆京正忙着,我从小五岁离开老家,两眼摸黑,本想走访苦于无人领路呀!)可惜兆庆大哥不在村里,兆京他俩口子灰头土脸正忙着拾掇房子。我把从东北带去的木耳、蘑菇山货递给兆京媳妇,瞅一眼兆京家转不过腚来的小院子,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鏊子靠在墙根,桌子上放着刚买来的馒头,吃棵葱蒜也要到集市上去买。我心里揣摸,这还是我睡梦里的故乡吗?嗨嗨!生我养的这块土地哟,一时间令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p><p class="ql-block"> 山东作家莫言(管谟业)曾经说:“对于生你养你、埋葬着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走进故乡戈翟村,远远望见墙根下蹲着六七位老汉晒太阳,上前拉呱询问老宅,乡亲们滿脸疑惑茫然,一位大叔捻着胡须对我说“哦哦…道是听说过这户人家,挨饿的那年闯关东去了……”</p><p class="ql-block">此时此刻的我正如唐•贺之章《回乡偶书》诗日:</p><p class="ql-block"> 少小离家老大回,</p><p class="ql-block"> 乡音无改鬓毛衰;</p><p class="ql-block"> 儿童相见不相识,</p><p class="ql-block"> 笑问客从何处来。</p><p class="ql-block"> 戈翟村早已没有了我童年的印象,新修的公路上汽车物流呼啸而过,但城乡生活剪刀差仍然过于悬殊,村子里的一栋栋房子,倒像是早年东北大企业的棚户区。我暗自寻思着,“大跃进式”的乡村改造之风,农民的宅子拆了建,建了拆,折腾来折腾去,遭罪的还是乡村人。老实巴交的乡亲们,时不时被上级“割资本主义尾巴,”收拾一回,于是规规矩矩老实一阵子。老农民们祖祖辈辈忍受过太多的煎熬,他们为这个国家承担了太多的苦难。</p><p class="ql-block"> 祖宗虽远,祭祀之心不可不诚。我望着早年的墓田,寻思为祖坟添上一捧土,烧上些纸钱寄托哀思。戈翟村是我祖祖辈辈的根与血脉啊,现实却令我大大的失忘,人多地少的窘境,再没有一寸多余的土地给祖宗坟塚立锥之地,土地承受不了日益增长的人口……村外旷野中的祖坟早已经无踪无影,拥挤的乡村找不到列祖列宗的祠堂,听说族谱还留在后街上,但是规矩不能破,春节年三十才能请出来供仰,我呆呆伫立在村头,怅然若失,漂泊的乡愁,让我泪沾衣襟。</p><p class="ql-block"> 路过一孔桥,窄窄的大于河故道早已经干沽,青石板上张果老骑驴留下的蹄坑,柴王爷车辙轱辘印迹依旧,流传了800余年“八仙过海”的故事,为这片热土增添一抹神秘色彩。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的郑板桥,他在山东潍县当知县时写的一首诗:</p><p class="ql-block"> 衙斋卧听萧萧竹,</p><p class="ql-block"> 凝是民间疾苦声。</p><p class="ql-block"> 些小吾曹州县史,</p><p class="ql-block"> 一枝一叶总关情。</p> <p class="ql-block"> 那年岁月,农村穷,农民苦啊。去韩家花园村看望姨夫,他老翁独自一人生活,家里空徒四壁,晚景凄凉。姨夫说,如今农业投入太大,加之连年干旱,打抽水机井要钻探七、八十米才见水,好多耕地都种上了经济林木,农民自己却要去集市上买米面吃。村子里的年青人跑去城里找营生,有些村民去寿光,在蔬菜塑料大棚里打工,韩家花园的凋零衰败只是乡村中一个缩影。</p><p class="ql-block"> 让我纠结的是,如今农民攒了一股子劲,传统观念仍然没有改变。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但缺乏改变农业现状的能力。近些年城郊的农民富了,但以种粮为主的农民富起来依然很难啊。重男轻女仍然没有改变,生了男孩传宗接代,早早的攒钱盖房子,等到了儿子谈婚论嫁时,老宅子又过时了拆了重建。乡村留守老年妇女儿童,新农村建设拍脑袋翻煎饼、穷折腾换了一茬又一茬。我常想,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珠摔八瓣,每年辛辛苦苦挣那仨瓜俩枣容易吗,还不如进城务工变现痛快呢。</p><p class="ql-block"> 我盼着先富带后富不应该是一句空话,让改革开放的幸福指数覆盖乡村每一寸土地。发展特色农业,种植些高符加值农产品,发展乡村农家乐,振兴搁置多年的猪鬃行……吸引年青人开网店为乡村特色经济寻找新卖点。我祖祖辈辈都曾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无颜面对故乡指手画脚,我多么盼望着生我养我的故乡在乡村振兴中尽快走上一条致富道路啊。</p><p class="ql-block"> 回到潍坊,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了。走,领着媳妇再吃一顿潍坊白面单饼去。吃白面单饼,离不开山东的大葱、芫荽、芝麻盐,腌好的香椿芽,煮鸡蛋,炒绿豆芽。把白面单饼摊放在歺桌上,煮熟红皮鸡蛋扒皮碾碎了,卷上香椿芽、大葱白、炒绿豆芽,撒点芝麻盐,卷成一个圆筒,竖着捧在手心,咬上一口,滿嘴巴留香。</p><p class="ql-block"> 晚上逛街,潍河岸边上,老街传来叫卖声,循声望过去,擀饼摊上摆着潍坊萝卜,腌小花螃蟹,买两个脆生生的潍坊青萝卜,尝一只小螃蟹齁咸,称上四、五支母蟹子,滿足久违的怀乡情结。猛一抬头,街头驴肉吊锅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对山东面食的偏好,对白面单饼、煎饼卷大葱的敬畏之心,来自于对故乡的自豪,这种眷恋与生俱来。我五岁时拽着三寸金莲奶奶衣襟闯关东,奶奶挎着白面单饼蔓菁咸菜疙瘩,一路上用粗瓷大碗泡着吃。盛夏里,白饼用褂子捂得哈喇味也不舍得扔,这段经历刻到我骨子里。</p><p class="ql-block"> 潍坊人间烟火色,故土最抚凡人心。一张白面单饼多么像潍坊风筝啊,无论走到哪里,拽着我魂牵梦绕。我从内心里深深地祝愿,戈翟村的父老乡亲们尽快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后记</p><p class="ql-block"> 真没想到,我退休后随迁至厦门生活,竟然奇迹般遇见潍坊戈翟村管氏宗族的乡亲。这位后生向我介绍如今戈翟村的巨大变化,过去闯关东的一些人陆续开始返乡了,不过他们在东北还有承包的土地。由于疫情的关系,我们爷俩始终也没工夫吃顿饭,细聊那些隐入尘埃的铁鏊子烙饼往事。</p><p class="ql-block"> (图片选自网络,在此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