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路遥故乡杂志《清涧河》 最后一块麦田 纪实小说 8800字 选自贾平凹题名评论的党根虎文集《忆娘亲》

党老师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清涧是路遥的故乡,杂志原为《路遥文苑》现为《清涧河》,《最后一块麦田》短篇小说在本期发表,小说节选自我的怀念父母的文集《忆娘亲》,由贾平凹老师提名。书现在还有十几本,哪个朋友要的话微信联系,订一送一送别的书。13992492305</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最后一块麦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短篇小说7880字)党根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想吃长长的面条儿……”父亲的声音像悬崖上无路可走的山羊在鸣叫,带着绝望在风中颤响。他偶尔无力地睁开疲惫的双眼,混浊的目光,一次一次越过敞开的院门,延伸到院外的田野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那是一片广阔、肥沃的土地。黑红色的土壤上,一片长方形的黄绿色嫩芽,从泥土坷垃缝里挤出地面,好奇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麦子都出地了……”父亲的声音带着激动,再一次颤抖着,眼睛贪婪地眺望着它们。那是父亲亲手种下的六分地小麦。父亲一生走南闯北,风风火火,说话粗喉咙大嗓门,如他高大的个子。父亲一生要强,几乎没生过病,没喝过药,而这次却不得不像一棵干枯的树倒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入冬以来,父亲一直窝在床上。他留在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足够一尺长,又灰又白,也不让人剪。他两腮凹陷,像山坡上被乌鸦啄空的蛋柿。他的眼睛一整天都睁不开几次,喉咙经常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上不来又下不去,这让他显得异常痛苦,趴在床沿,伴随着一阵阵剧烈地咳嗽,一口一口地使劲吐着带着丝线的唾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这些麦粮做长长的油泼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眼里突然熠熠发光,说,“要吃多少碗长长的面条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惊异地望着父亲,用手指了指那儿的一片绿色,强颜欢笑:“能吃几千碗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父亲嘴角动了动,笑了,又无力地闭上干瘪的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大,我去叫医生给你挂吊瓶。”父亲从被窝里伸出枯柴似的手,摇了摇:“挂了也白挂,你看这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不管,走出了房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记忆旋转回我梦中的童年,老家茅草屋旁的磨道,一家人都在推石磨,在一旁玩耍的我,傻傻地看着呼啦呼啦转动的石磨,很好奇。几次爬着要坐上去,母亲把我拉到一旁,呵斥道:“不听话的东西,扇你两耳光子,老实地待一边去!”父亲却用强有力的大钳子一般的双手,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那个转动的磨盘上,他却走得越来越慢了。过了一个时辰,待把那些绿豆皮磨成粉,我下去一摸,父亲的衣服都是湿的,棉袄也湿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家里没人。我坐在院子里好大一会儿。最后饿得实在受不了,向邻居打听。他们说,我父母亲到集市上卖编的笼子去了,我就到四五里地以外的白杨店去。好几条路,我可能走了岔道,在集市上到处寻找不到父母。正惶恐不安地往回走,到丹江岸边那条林荫道上,却发现父亲急匆匆地迎面奔来,手里拿着我爱吃的油馍,他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说:“可把你找到了!”他像从来没见过我似的,蹲下身仔细端详着。把买的油馍馍塞到我手里,又一把抱起我,让我骑坐在他的肩膀上,在绿色长廊一般的林荫道上,小鸟在枝头歌唱,风轻轻地抚摸着树叶,路上过来的人都笑话着说:“都岁了,还架在头上!”而父亲不以为然,说:“他是个娃娃呀!”饥肠辘辘的我狼吞虎咽着从来没吃过的美味,像快乐的小鸟像要飞上了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父亲生于解放前,由于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他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因此,他盼望着我们姊妹几个都能考上大学。我们姊妹五个也没有一个失学。记得哥在商中补习了六年,鬼使神差,年年差几分与大学失之交臂。父亲却经常从家里挑着粮食去县里送。没有二角钱的车费(那时队里一个工分一角钱),来回足足八十里,徒步行走。待到回家脱下鞋子,袜子和脚都粘到一块去了,脚底打泡流血。母亲不忍观看,叹息垂泪,父亲疼得龇牙咧嘴,点燃了一锅旱烟,美滋滋地抽着止疼,说:“顶我上两天工里,又顶买十几斤小麦里,受苦值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们家居住在村边的山脚下,旁边是大片的杨柳树林,风景优美,空气清新,充满了神秘的诗情画意。房前小河在月光之下,就像千万条白鱼儿在欢快地跳跃,又好像谁从天上撒下大把的碎银。门前左侧是一大片低洼地,里面有好多的水潭,还有一片片的芦苇,夏天的夜晚,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父亲买的收音机播放着各种有趣新鲜的节目和蛙声,是我难忘的童年时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那一大片麦田,和村前小河隔着一条大路,路挨着河边垒着石碱,路面很宽很长,大货车都能过去,就是没铺柏油,方便了村人行走,也为了保护几百亩肥沃的水田。自从修了这地,再也不缺吃少穿了,村人都迈过了温饱线。我眼前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河边山坡上用石头垒着比房子还大的“农业学大寨”,沙滩上,人们衣衫褴褛,挑着土担子慢跑,将从坡塬挖下的黄土面在河滩地上。村子后坡是几人高的一道一道的黄土层,那是令人羡慕的厚土。人们脸上都是汗珠,可都谈笑风生。沙滩边红旗飘飘,人欢马叫,热闹非凡。大部分都是村民,也有一部分南山沟人,乡政府调动下来帮忙的。人们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干得热火朝天。“到处是庄稼,到处是牛羊……”“这下可能吃饱饭了,不再担心饿死了。”河滩地修好了。除了村边树林边一小片水坑地留着,修了一个大的鱼池,后来又荒废了,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以前还有人割了芦苇编席子。现在端午的时候,人们在里面采集叶子用来包粽子。这片水塘就一亩多地面积,其他的几百亩都面了厚厚的土种了庄稼。这样,这些河滩地,无论老天爷怎样变脸,庄稼都不会减产,可谓是旱涝保收。又有大路保护着,不会被水冲走。这一大片地就成了村民的救命粮,承载着那些年代全村人的希望,民以食为天,这也是村子里的风景线,最大的亮点。那些年代,村子里流传着顺口溜:玉米长得像苇园,棒子就像电壶胆,百亩小麦黄灿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在小学初中,学习成绩在班级数一数二,种种原因却名落孙山。高考落榜以后,我到处随父亲打工。他带我去洛南谢湾砖厂干活,为了节省路费,一大行乡党从北宽坪走40多里山路,个个脚疼得走路像跳舞,到达洛南,父亲在砖厂装窑,每天累死累活,我拉板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和父亲去潼关太要镇,转村掰玉米、砍杆子,给苹果园锄草,一家一户地挨着做零活。父亲白天挨家挨户喊叫:“谁家要人干活来?”我嫌丢人,父亲说:“不喊哪有饭吃呢?”那天喊叫了一整天,父亲的嗓子嘶哑了,都没找到活。晚上风雪交加,我们来到一处人家废弃的苹果园里,倒塌的小土房里,三面的墙都没有了,我们冷得瑟瑟发抖,牙齿磕碰得说不出话来。父亲抱了人家地里一捆玉米点燃,就像抱着火炉吃西瓜一样,前面暖和了,背后北风呼呼,雪花钻进了脖子,冷得睡不着觉。父亲就唱起来《八仙过海》:“我名蓝采和,出门唱道歌……”那一声声吼叫,字正腔圆,其力道足以抵御严寒,苦中作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在乡里戏班子里面,呼啦啦甩着长袖走圆场的情景。父亲在丹凤竹林关河道里,两腿颤巍巍地,抬着比背篓还要大的巨石在前面走,而我在工头的吆喝下,使劲搬着小的石头,一天到晚累个半死。好在天天都有“杠子馍馍”,人还能扛得住。吃完晚饭,父亲和乡党在玩“羊倒圈”的扑克牌游戏,依然吼叫着秦腔苦中作乐,我窝在旧被窝里写那些十料九不收的文章。冬天到了,父亲独自一人去西安北郊草滩,给人家挖莲菜。我在家里看着北风呼呼,雪花飘飘,想象着他在齐腰深的淤泥池塘里,穿着一身皮衣,高高地扬起大镢头,艰难地寻挖着那些莲藕,其中的苦累不言而喻。父亲和我在西安市街道上干活,挖土埋地下水管道。挖土是他一辈子的拿手活。一辈子和土打交道,干起来得心应手,把铁锹抡得像风扇一样呼啦呼啦地,他手脚不停,被工头一个劲夸赞。可这些苦力活是特别消耗体力的,我们每天都饥肠辘辘。到吃饭的时候,大伙都围在锅前,做饭的大婶笑嘻嘻地喊叫:“下面喽!”人们都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白面条,面条像鱼儿一样在浪花中翻滚。大婶说都捞面咯,大伙就像过年一样兴奋。父亲就挤到人前去,给他捞了一碗,也给我捞了,端到我面前。菜是萝卜或者白菜,每顿只有一样。父亲大口大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把面条吸得噗噜噗噜地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管烧。而我总觉得面把嘴烫得不行,吸溜溜地吹着。一会儿眼看父亲一大碗面呼噜噜进了肚子,碗底朝天了,我还是大半碗。父亲说:“满嘴的牙,咋吃不动呢?看你饿肚子,打不到第二碗。”说着去到锅里捞了满满一大碗白面条。我吃完再去打,晚了,锅里都光剩下汤了,于是只好舀了碗清汤吸溜吸溜地喝起来。一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也干不动活,被带工的老于骂了个狗血喷头。父亲干活的时候对我说,生产队的时候每天都是这样,你吃饭慢了,还想打到第二碗?连汤都没有了,早就饿死了。我默不作声。父亲在工地上是出了名的“三大碗”。人家都喊他外号,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能吃才能干,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不饱都发心慌。”父亲一辈子泥里水里,有饭了撑死没了饿死,不管饭多烧嘴,他都吃得飞快,吃饱子,好能顶住干活。晚年落下了食道炎,渐渐地病情加重,一辈子算是到头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父亲白发苍苍时,哥出去打工了。他就在家里,每年做着三亩多地。那河滩的六分地,旁边几十亩地被外地的承包商租了,建了分厂。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人进进出出,村里多了夹着外地口味的后生。当然,村子里的后生也进厂里打工。于是村子里经常有年轻后生拉着女孩的手游逛,一到晚上还在围墙外面拥抱接吻秀恩爱。一个夏天的晚上,月亮散发出温柔的光芒,又像洁白的乳汁洒向大地,一切都朦朦胧胧的,透出虚幻而又美丽神秘的美。树呀房子呀,都骑着自己的影子,像骑着一匹黑马。麦子已经晒完装柜,低洼芦苇地里的青蛙呱呱地叫着,一阵阵凉风吹过,简直快活似神仙一般。我们一家人坐在院里,兴致勃勃地听着收音机里的秦腔戏曲吃饭。突然看到麦秸堆缓缓地抖动。仔细听,后面有说话的声音。我和父亲慢慢地转过去,藏在大树背后,朦朦胧胧的月光之下,看见穿着蓝色厂服的一男一女窝在扯下的麦秸里搂抱着,如胶似漆。男的笑嘻嘻地说:“奶头大沟子拉,不是有了可是啥?”女子点了一下男子的额头,娇滴滴地说:“去你的,啥时候结婚?彩礼可不能少于四万啊!到底有没有啊?”男的很自豪地说:“小意思啦,在厂里干了好几年,还……还没有那点钱?两三年的工资啊!”女的又说:“那好,定个日子吧!”男的说:“下个月九号,天长地久。”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对父亲说:“那不是隔壁的低保户二喜吗?”又往前走了两步,想叫他的名字,父亲摆摆手说:“不要打扰他们,咱回!”拽着我的衣袖口,回到了院子里。父亲把烟袋里的沫子按在烟锅里点燃,叭叭地吸了两口,说:“你明天就去厂里吧,二喜这个老光棍都成家了。”我说:“怕那么多的地,你一个人做不过来呀?”父亲说:“不要紧,你下班回来也能帮忙的嘛!总不能守着那三亩地,耽误了你一辈子吧!”我想想说:“那倒也是。”二喜在村子里长年守着地,混得穷困潦倒,40多岁了还没成家,申请了五保户。冬天穿的鞋子露出了脚趾头,头发全白了,也不去染,和小老头一样,衣服破烂如济公服,有时候家里竟然都没有盐,吃着咸饭。自从到厂子里,穿上厂服,他换了一个人似的,由于他能吃苦,经常还加班,每月就能拿到三千元。过了两年,还认识了厂里外地一个带个小孩的寡妇。时间长了,两人还谈到了一块儿。寡妇看这后生心地善良,后来就结了婚,又生了一个小孩,被乡里人传为美谈。父亲说起这个后生,也是感慨不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一直以来,父亲像牛一样倔强,他不让我进厂,也不把那六分地兑换给人家。父亲义正辞严,把四色礼扔出门外,把来说事的厂里领导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把那六分旱涝保收水田看成了无价之宝。自从那晚以后,父亲的口风略有松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饥荒年代,村人是很看重种麦子的。收割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呀,到处是火辣辣的太阳光,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人们浑身流油,田里全是外面打工回来的人,他们兴奋地互相打着招呼。家家把麦子割了用架子车拉回到院里,晌午,村子里噼噼啪啪的响声此起彼伏。有钱人家叫人去帮工,打麦机呜呜地叫着,晚上就垒起一个巨型蘑菇一样的麦秆垛。月光之下,小孩子在麦垛周围睡觉打滚,大人则是走家串门聊天。说得最多的就是雨水和收成,三句不离本行,互相问:“你家打了几柜麦子?”“你家几柜?”柜里有粮,心里不慌,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夏天的天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眨眼间就是乌云翻滚,暴雨倾盆。有时候来不及收拾的庄稼,眨眼间就泡汤啦!农人都害怕这瞬息万变的天气,种一棵庄稼多不容易啊,尤其是现成的麦穂。到了麦收时间,父亲像所有农人一样,隔一两天到每块地里去看一下,麦子刚发黄,赶紧去收割。假如熟透了,颗粒就往下掉,会在地里糟蹋不少。割下的麦子,用架子车运回来。架子车是自己做的,有点笨重,车厢、辕把子用木料做成。可有总比没有强。平地里的都能运载,若是坡地,就得用背篓背。麦子都倒在场院里,个别有钱的人家有打麦机;我家没有,就用连枷脱粒。酷热的天,太阳向地面吐着一条条火舌,人一走到阳光下,“唰”地就是一身汗。场面上的麦穂在太阳暴晒的时候,才最干脆,颗粒容易掉。晌午三点多,父亲在屋子里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水,脱了衬衫光剩下“背篓攀”,把墙上的草帽戴上,对蹲在吸风灶前用蒿蒿子做饭的母亲说:“你做好了歇会儿,我出去打场呀。”父亲在院子里迈开八字步,拉开架势,胳膊轮圆甩起连枷,照准麦穗打起来。麦子在院子里摆成一排排,随着啪啪的响声,颗粒嗖嗖地四方迸射,纷纷落下来,这时候村子里的连枷声也此起彼伏。太阳晒得父亲的肩膀上滋啦滋啦地疼,天气的闷热加上甩胳膊用很大的力气,不一会儿,父亲的头上汗珠密密麻麻了,流到了下巴的,一滴滴掉到脚下的麦秆子里。打上一遍,再翻过来,敲打背后。父亲连续打了有四五十分钟,才把一院子的麦子第一遍打完。第二遍打了一半,眼睛被汗水糊住看不见了,就来到院边的大柿子树下休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后来人们都不种麦子了,光种植些玉米。村子里在外打工的人,很少回家,村子呈现荒凉的景象,昔日熙熙攘攘的情景再也不见了。父亲收麦子时常常叹息:“都成荒村了。”而父亲精心耕种的六分地麦子,在田里鹤立鸡群,他说,好地不能大片闲着。父亲春季像家家户户一样种玉米,收了玉米种麦子。没有旋耕机,自己就每天早出晚归,拿着镢头一下一下地抡圆了挖地。麦苗出地以后,父亲特别地高兴,三天两头去地里看。到了冬天,又眼巴巴地盼着下雪。下了雪,他高兴地说:“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村里人都嗤笑他:“现在谁家还没吃的呀,你看村前有面粉厂,自己买一袋回来,不受累,浑身又不脏,多美!”父亲却说:“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饥荒年呢?”父亲絮絮叨叨讲起以前如何饥饿的情景,一些后生都没心情去听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起身就走。父亲不管有没有人听,都讲得唾沫星子四溅,眼里流露着自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村子里招商,一家化工厂落户,兑换了100多亩地,一年给赔三年的产量,村人都乐呵呵地给了。到了父亲的六分地,他死活不给。队长来家劝说:“你累死累活,弄得脏兮兮的,给你一年的钱,你买三年的面粉都够了!”但父亲不以为然,始终不肯。父亲对我说:“虎子呀,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过年的时候我要馍馍的事情?”我说:“能记得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腊月三十,父亲突然消失了。我们都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打听,寻找父亲的下落,甚至做了各种最坏的打算。父亲过了正月十六才回来。晚上,他背着满满一蛇皮口袋,手里还提着半袋,风尘仆仆地进了门,一脸的兴奋,神秘兮兮地在案板上打开袋子。我们过去看,红薯面、豆渣、黑麦面馍馍,还有半袋糊汤。可我们一家人都高兴不起来,纷纷埋怨父亲不打招呼,我们差点愁死。父亲说:“我说了,你们能让我走吗?现在要了这么多东西,春季不愁没吃得饿死,还不是天大的好事?!”母亲垂泪喃喃地说:“你看大娃马上都要说媳妇了,你这样出去,干的事情实在丢人。让人家都知道咱讨饭了,名声出去了,娃的婚事就黄了,咱饿死也不能这样。我们出去咋见人嘛?!”父亲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沉默了好久说:“这都是为咱一家人能活下去。你看春季吃糠咽菜的,差点饿死呀!”到了春季,这些馍馍果然起了大作用。母亲把父亲要来的馍馍,每顿放几个在蒸笼上蒸了,一出锅,热气腾腾,散发着甜甜的麦香——那麦香,至今令我回味无穷。父亲比谁都爱面子。我们知道他的辛苦,他拉下男子汉的脸面,都是为了我们。我们在饥饿中长大,父亲在饥饿中老去。那六分麦地是父亲一生舍不得丢掉的根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晚年的父亲体力越来越差,以至于挖地,每次回来都喊腰酸背疼。晚上睡在床上翻来翻去。麦子熟了以后,他就跪在地里和我们一块儿收割,尽管如此,每年也都收获满满一格子柜麦粒,家里三顿饭都有香喷喷的馍馍。父亲把一家人的地都种上,一块儿都舍不得荒废。总共三亩多地,坪地都种上小麦和玉米,坡地都种上桔梗、黄芪等药材,还有矮化核桃、花椒,每天总见他在山地里、田野里忙忙碌碌的身影。现在,村里人大部分都外出打工去了,仅剩下留守老人和儿童。劳务市场打工,最少的一天一百多元,能买一百斤麦子,单身汉们有不少在外面找了媳妇。种地收成不够种子化肥钱,风不调雨不顺,更是赔得一塌糊涂。而父亲早出晚归,东坡的日头背到西坡,乐此不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村里有一户人家,爹妈死了,剩下一对儿女上小学,生活非常艰难。父亲就经常把家里的馍馍拿一小盆去给那两个娃娃,让他们就着煮点稀饭吃。后来,那两个孩子被政府收留到孤儿院去。父亲常说:“我要种一辈子麦子,我手里要有一辈子吃不完的馍馍。”自从那天晚上在麦秸垛后面,看到二喜和那寡妇婆娘以后,父亲终于改口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到了晚年,一直不愿意放弃耕种。种田之余,他又捡高速路工人扔下的塑料瓶子酒瓶废铁。天天早上蒙蒙亮,就看见一个须发皆白,消瘦高大的男人身影,在村南隧道口彩钢房土台边碱棱,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面用铁钩刨来刨去。父亲有时会捡到工人扔的白面馍馍,完好无损,他忍不住骂几句:“这东西,遭荒年了,有你哭的时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咽不下一点饭食,每顿就靠两袋儿牛奶煎熬日子,吃了吐吐了吃。父亲一辈子喜欢吃面条,以前吃不上,现在竟然吃不成了。那些日子父亲的病愈发严重,连流质的东西都喝不下去。我叫了村医,整天挂吊瓶。每天我要守着父亲,看着葡萄糖液一滴一滴地流进他的身体,可这些东西只是杯水车薪,哪有五谷营养全面。父亲渐渐瘦骨嶙峋,他无比绝望地喃喃着,有气无力,睡在炕上几乎不能动弹。姐来要给他洗被褥,他也不让,呆呆地说:“能活几天,还劳那神。”一次挂完吊瓶,父亲手都颤抖得按不住针眼,黑红色的血蚯蚓一样流了一手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那天,风雪交加,父亲的目光无限黯淡,叹息着对我说:“我走后,把那六分地兑给人家吧!每年的租金比种庄稼划算多了。你去干别的吧!别一辈子都找不到媳妇儿,厂里不会不要你,一月挣几千块钱,找到半路的婆娘,不要让地把你绑住了。”我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沉重极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良久,父亲突然问我:“爪哇国在啥地方?”我惊异地看着父亲,他的眼神迷茫,而又专注。我想,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父亲一生走南闯北,可他没有文化,对外国的事一无所知。我说:“我不知道,没听说过。”父亲又追问:“你拿个字典或者手机帮我查查,听说爪哇国在国外?”我很吃惊父亲的执着,他总想搞清楚,尽管这与他的生活无关。我打开手机,在百度上查找,原来爪哇国是个小岛,在东南亚,古代的时候,是一个国家,现在并入了印度尼西亚。我给父亲解释了,他终于释怀,说:“原来是这样。”就闭上了疲惫的双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把捡破烂卖的1200元给了儿女,笑着离开了人世。他一生沧桑,受苦受累,他的生命画了一个问号,也许到了天国是幸福的。父亲走后,那块美丽风景线——六分麦地,被我们租给了邻地的化工厂,我也进厂打工了。 在梦里,我总能想起一生含辛茹苦的父亲,和他那块麦地,由嫩绿鹅黄绿变成碧的麦苗,在红褐色的沃土里,显出生命的蓬勃和充实。盛夏,一道道成熟的麦浪在风中摇摆、荡漾、翻涌,在耀眼的阳光下泛射着金子般的光芒,米黄色的麦花絮絮,在麦穗上像珍珠,饱满的麦粒给人以踏实和丰收的希望。我也总能回想起来出锅的雪白馒头,热腾腾,香气袅袅,吃到嘴里味感柔软、细腻、绵长、甘甜,百吃不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想吃长长的面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驾鹤西去,村里的最后一块麦田,消失了……</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 作者简介:党根虎,70后,商洛人,市、区作协会员。在报刊发文三百多(首)篇,发表短篇小说《柳枝》《爱在赎罪中煎熬》等十余篇,“永不褪色的记忆”入选《商州文史》珍藏本,散文“雪花飞舞”获大赛三等奖。出版有文集《忆娘亲》《黄泥沟风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37, 35, 8);">手机微信同步:13992492305</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另征婚:</p><p class="ql-block"> 本人七十后,辅导学校老师,业余写作,小有成就。农民,村中有砖房五间。</p><p class="ql-block"> 找商州的,五十岁左右,城乡都好,带一孩,最好出嫁去我家,条件合适可上门。手机微信同步1399249230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