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读后感：记录是一种救赎

云淡风轻

新年读完的第一本小说是前年买的书，杨本芬的《秋园》，好看，感人。

书里的父亲杨仁受，善良，洁净，文弱得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却让人想到“百无一用是书生”。

先是党国的上校文书，从南京迁都重庆路上牵挂老父，携妻带子回湖南湘阴，滞留脱岗两年被解除公职。在当地谋得乡长一职，关爱穷苦百姓却与官场格格不入。

后又当老师，解放后分得一点田地，自说自话辞去教职高兴得要当农民，孰料肩不能挑重担脚不能踩水田，全家靠秋园教书谋生。

后被翻出“旧官吏”历史，更是连住处都快没有了。一家人吃不上饭，女儿去要饭，他追出去用刷子把女儿身上的衣服从上到下刷得干干净净，以致女儿被别人当作地主小姐而要不到饭。

山坡上的秋树 水彩8 K习作，云淡风轻

母亲梁秋园，出生在洛阳一个开药店的中产阶层人家，因父亲离世家道中落，在16、7岁时嫁给上校文书杨受仁。秋园坚忍，勤劳，外柔内刚，风雨之中以柔弱双肩挑起家庭重担，一生坎坷，终有福报。

最让人心疼和怨懑的是，当她累得睡在禾坪里遭遇满家大崽富平袭扰，不明真相的丈夫以为她和富平有染，凶神恶煞地丢给她菜刀和绳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样的父亲让女儿陌生，让妻子愣住，挤出一句“你真恶”，无声泪奔。

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的秋园活到了89岁，她说：“不是日子不好过，而是不耐烦活了。”

望故乡 水彩16 K习作，云淡风轻

也许秋园一生都在望着故乡，丈夫死后，当她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投奔洛阳的哥哥，哥哥的家也容不了一下子添了三张嘴

几个子女也都历经苦难。一直在外上学、工作，极尽全力帮父母养家的长子子恒，家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大窟窿，他在花甲之年陪伴着耄耋之年的母亲；

老二，长女之骅，也是本书作者，渴望读书却要没完没了地帮父母带弟妹，干不完的活儿，吃不上饭的饥肠，望不到头儿苦日子；

老三夕莹，长得最漂亮的女儿，小小年纪在看到猫洞边一闪而过的要饭婆毛蓝布小脚后，死于诡异的腹泻；

老四叫赔三，在家人为死去小姐姐的哀哭声里提前来到这个世界上，初中毕业后务农十年，赶上恢复高考，中第，成为教师，和长兄一起陪伴母亲；

老五田四最让人心疼，两岁时被一个杨姓本家亲戚软磨硬泡地抱养去，当母亲和之骅一个月后去探望，看到的却是受尽摧残的孩子，母女俩含泪背他回家，发誓再苦再累也要将他养大，却不曾料到当他跟着逃难到湖北再嫁的母亲仅过了五年的安稳日子，成绩优异的他在去拿初中毕业证的那天，蹊跷地溺水而亡。

秋草夕阳 水彩8 K习作，云淡风轻

还有花屋的四老馆，儿子媳妇被日本鬼子抓走，他一人带大了孙子兵桃。成日家没白没黑地辛苦劳作，身上皮肤黑黄锃亮，像张加工过的牛皮，冬天再冷也没有裤子穿，让兵桃睡在牛棚里。他从牙缝里省着生计，却只省出几瓦缸盐，后来还被划为富农，打死也不肯说出藏“金”（其实就是盐）的地方，还是机灵的兵桃本着“人在比天大”的思想把藏“金”处悄悄告诉了批斗爷爷的队长，才帮四老馆讨出一条命。 

印象最深的是佃户子文家的童养媳小昆，和她生出的像老鼠一样大的女儿“人王”，以及“人王”落入水缸而亡的悲命；

还有那个恶人满娭毑，人心不足蛇吞象，极尽比鸡骂狗，翻脸不认人等凶相，霸凌、人之恶的典范。

村口 水彩16 K习作，云淡风轻

秋田 水彩32K习作，云淡风轻

作者杨本芬在自序里说：那年，我的母亲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我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

于是她在六十多岁，开始在厨房间里写作。她说，人生似乎已不再需要目标与方向，只需顺天应命。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春天禁足期间养的萝卜缨子

《秋园》是杨本芬在厨房写成的，用了足足八公斤重的稿纸。她的二女儿，一位儿童文学作家，帮她录入电脑，并为这本书写了代后记。她说：妈妈写起东西来就像拧开自来水龙头，随开随有，文字顺畅地从笔端流出。我想，那是艰辛生活给予她的馈赠。

是的，她的文字如溪水般自然流淌，没有过分的雕琢，只有挚恳话语带给你的淡淡惆怅，连伤感都变得灵动，亦随溪水缓缓地流。





秋园·果实

“池边搁了根劈成半边的毛竹，长长的毛竹穿过围墙上的洞通到屋后的山上。山上的水经由毛竹流到园中的水池里，长年累月，就那么慢条斯理地流着。池里常年养着三五条蓑衣鱼，那鱼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因而也叫菩萨鱼———只有菩萨变成的鱼才会这么好看吧？不能吃的，吃了会得罪菩萨。”

写之骅和兵桃去要饭：

“边走边问路，月亮已高高升起，洒下柔和的光辉，照着两个匆忙赶路的小小身影。月亮不离不弃跟着他们，他们走，月亮也走。”

写之骅去河边洗衣服：

“之骅在河边停了下来，雾大得什么也看不见。那是十月的浓雾，夹带着初起的侵人的秋气，一种寒冷寂寞的气息就那么不由分说地铺满了整张河面。”

水边的迎春

杨本芬的女儿在代后记里还写道：外婆、妈妈这些被放逐到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命运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仿佛随时会被揉碎。然而，人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柔韧，她们永远不会被彻底毁掉。当之骅----我的妈妈----在晚年拿起笔回首自己的一生，真正的救赎方才开始。



人就是历史长河里的小小尘埃，岂止是这些“被放逐到社会底层的人们”。想起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无论你是平民，还是风云人物，那些或艰难困苦或温馨平淡的岁月，那些跌宕起伏的人生，终将被时代、被命运的滚滚波涛裹挟着，淹没在历史的巨流河里。

回忆，记录，也许是一种救赎。

（云淡风轻写于2023年1月中旬）

山寺晨光，水彩8 K习作，云淡风轻

秋园最后也回到赐福山寺庙旁的老屋，在子恒和赔三的陪伴下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