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父逝，悲慈永存

小女子

这是我的父亲，湖南话叫爹爹，是我在家里的照片中看到他最年轻的样子。儿时印象中最早的记忆是爹爹的气味和体温，那时在吃奶时期的弟弟跟妈妈睡在那一头，我和爹爹睡在这头，那时的我，每晚枕着爹爹的手臂入睡，最早的记忆里全是爹爹二三十岁时的气息。四五岁的我经常在外婆家，每次当爹爹到外婆家来，小姨她们嬉笑指着说我“这么爱哭，是朵通花”，爹爹总会一把将我揽进怀里说：不要这样说她，这是我的女王！正月里拜年逢上冰雪，从外婆家回来要经过两座山，大家下山生怕滚落下去，但我像往常一样，骑在爹爹的肩头，感觉好安全好神气，爹爹像一座山一样的稳定！我求学的过程是爹爹一步一步带我开启，我很小时候爹爹就会跟我讲他在书上看来的故事，给我们猜谜语，跟我探讨暑假作业上被我们放在一边不愿思考的那些趣味数学题……第一天上初中，是他骑着单车载我去的，我上高中，他带着被褥大米领我去四中；我上大学，也是爹爹送我到学校，然后认识新同学玉平，安置宿舍。我出生在闰月，十九岁时第一次迎来一个真正的生日，爹爹专程赶到学校来看我，拿了一百块钱给我，第一次对说了一番非常动情的话劝我收下……从小家里事务都是妈妈在打理，妈妈要求严格，为了补贴家用我们做鞭炮，我们每天放学回来必须要完成一定的擦筒子或织爆竹的任务。暑假的时候，我不仅要整个在家织鞭炮，还要登记好来家里帮忙织鞭炮的妇女儿童每天做的数量。有一回，不知什么原因我与友子起了争执让她生气，下午她不愿来了，被爹爹知道了，我挨了一顿打，他严厉教育我怎么当主人。爹爹正直善良，做事光明磊落。儿时的记忆经常有安徽那边的人挎着白色的长布袋来讨米，那时粮食并不富足的爸爸或妈妈总是舀一碗米放到他们的袋子里，有时他们不在家，我们也学着给来家里的安徽人一碗米。贩夫走卒到了傍晚，爹爹会邀他们住在家里，印象中我们家留宿过卖桐油的，算八字的…有一年腊月，我们都放寒假在家烤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来家里借宿，说只希望睡在猪圈楼上的稻草上，我家把她留下来，在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安排哥哥跟这个奶奶睡，什么都不懂的弟弟抢着要跟奶奶睡。包产到户后，爹爹想着法子做生意养活这三个孩子供他们读书。经常夜晚出发拉着一车竹子躲过林业部门的查验运到外面去卖，又不知多少次挑着一担爆竹避过工商部门的查封去衡阳卖，还有暑热难耐的七月，徬晚时分带上一拖拉机草纸跑去湘潭卖个两三天，待他回来全身湿透，系在腰间的一根皮带取下，拉开一条拉链，掉落一把皱巴巴的钞票… 有几年一个茶陵人来这做楠竹生意，经常住家里，有一次我见他拿着一把十元钞票让爹爹点数，爹爹当面数完，将一张十元大钞还给他，说这个请你买烟，当时我好不解，这么多钱请人家抽烟啊！事后我问他，爹爹说那是人家数多了的，还给他而已。有一次信任社的刘衡文在家里坐过之后落了一大袋子钱在椅子下，我看了好眼红，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哪，要是能得到一角，是可以买到十粒糖的，那是我当时最大的奢侈，但爹爹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爹爹记忆力计算能力超好，年轻的时候当生产对的会计，后来当组长，当村里的主任，经常家里会有各色人等来往。我说不清爹爹有多少次为亲戚邻里解决各种纠纷，主持大小红白喜事，我惊叹他的脑袋里装着一张精密的网络，他负责储金会期间，谁在这存了借了多少钱存了多久，他是一本行动的账本，随时信手拈来。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严，常常会有政府的人来把大肚子的人带走，有次我睡在床上，听到爹爹和妈妈轻声告诉别人这几天工作队要下来，还是先躲开点吧！ 2004年，爹爹抱着满月不久的懿，左边是三岁的大孙子肖磊，右边是两岁的大孙女文萱。 2004年国庆，我们去深圳世界之窗，爹爹抱着半岁的懿登过埃菲尔铁塔 2008年我搬碧桂园的新家，爹爹来广州。那时他的愿望是坐飞机，我们请他从广州坐到长沙体验了一把。后来又得知他还有一个愿望要去北京，2001年借老妈生日的名义为他实现了这个愿望，他们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去看毛主席，当然也去看了故宫，鸟巢，颐和园，天坛和长城。 2013年端午节碰到高考放了七天假，我们回湖南乡下，在家门口照了第一张全家福。 2013年九月，爸妈住进哥在县城买的大房子，敏为他们拍了这张笑得灿烂的照片 2015年五一，我们邀请爹爹一起去玩河源的万绿湖 2016年8月，爹爹七十岁生日，在饭店庆祝！ 二胎政策出来，妈妈鼓励我再生一个，爹爹专门打电话给我来劝我，否则，以四十年岁的我，哪来的勇气来迎接第二个孩子？！2016年9月瑜儿出生，四十五天后我们回到衡山，瑜儿成了外公外婆的心头肉，之前我从不知道爹爹会编歌会唱歌… 枫叶正红，带他们去赏秋色 爹爹把瑜儿当成好玩的玩具，成天叫她“把戏”，瑜儿也只接受外公这独特的呼唤 2017年4月，妈妈病了！我带他们去毛泽建公园欣赏春色。 众多亲戚来家里探望妈妈 饭后带他们去湘江边散步 懿给外公照的“美颜照” 妈妈病得有些重，这是最完整的全家福了 爹爹的身体向来都好，是妈妈心中的“全劳力”，每次回家都会在楼下等我帮我把箱子提上六楼 2017年紫金山公园引体向上 2018年岳云中学引体向上 2019年在广外外校做引体向上 妈妈走后，爹爹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这是去年夏天我给他和孩子们拍的。 这是爹爹在90年改建的两层楼房，一家人在此住了二十年，13年爸妈搬进县城哥哥家里。 县城繁华，生活方便，爸妈结交了一帮邻居朋友。但城里夏天炎热，爹爹怀念乡下凉爽，更重要的是，他放不下的乡里乡亲的热忱。爹爹一生正直，仗义执言，深得众邻里敬重，所以每年都要回来走几趟，然后告诉我哪家拖他吃饭，哪家留他住宿…今年暑假我回乡下拜祭妈妈，回去跟爹爹讲乡下生活安逸，也很方便，美团多多购物送上门来，爹爹说他也想把旧房修修回乡下来住，我说旧房就不修了，我们建个新的吧！接着哥哥认同，接着弟弟回来全盘负责，中秋节后开始热火朝天地动起来。爹爹进驻四十六天，住在邻居相南哥家，吃饭洗衣照顾熨帖，全当他自家长辈。爹爹在此浇浇水，关注进度，每次电话跟我深度交流现状，与我畅想以后的生活。 疫情发生以来，我最担心爹爹受不了病毒肆虐，在家族群里想方设法劝他多加注意，打电话请他少出门，爹爹满不在乎，吹牛说他身体好得很。 12月22日，听说爹爹阳了，躺在床上，没太跟我多讲，我请他起床吃点饭，好好泡脚，喝姜葱水… 12月24日，我不敢问爹爹是否好些，在四人建设群问哥哥情况，爹爹主动出声告诉我他好了。 我阳了之后躺在床上四天，第六天爹爹打电话来问我好了没有，然后告诉我汪敏来家里看他，买了两盒艾条来消毒，给他买了六盒古汉养生精，说破费太多，我跟他说放心，敏在替我行孝，接受就是。未曾想这是我最后一次通话，以前绝大部分是我打给他，但这次是爹爹操心我打给我的。 敏告诉我赶集看到爹爹，精神状态非常好，笑得开心，我真的真的真的以为我的爹爹还是当年那个妈妈眼中的全劳力，是他自诩那般的硬朗如故，以为他也能抵御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 1月8号中午我上完第五节课，我还坐在电脑前与同事商量次日高三寒假补课计划，接到哥哥电话说老爷子出事了，嫂子叫他吃饭没有回应，进去房间看身体凉了…哥哥在乡下忙房子的事，在赶回家的路上，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电话弟弟去确认，听到弟弟的哭声，他说他在开车，泣不成声，不敢多言！ 爹爹参与设计参与建设与我畅想过多次的新房，还没有完工，爹爹以这种方式进来了，这是我此生遗憾！ 爹爹年轻的时候贫穷过，操劳过，卑微过，但步入老年的爹爹生活安逸，无欲无求，不贪恋物质，不执着子孙，以一块钱的字牌度日。当年他爱称的“女王”不知有没有活成他骄傲的样子，只是我在高中时练好一手字——那是他“读好书”的标准，成为了他口中的村里的第第一代女大学生，在大学时入党学校做政治背景调查时的信函到了他这个老党员的手里，我应聘到外校时信函也飞到了这个小山村，他收藏了好久——尽管我都不曾知道。爹爹受周围邻里拥戴，亲戚爱敬，对家人恩威并重。儿孙们遗传了爹爹聪明的基因，04年照片里的那三个孙辈分别都上了985或211类大学，这是他最晚年生活里最骄傲的事，也期望孩子们有爷爷那样的正直善良，成为家庭和社会的一束亮光。与妈妈离开的方式不同，爹爹超然洒脱，睡前还给在北京入职不久的大孙子打电话，然后给读大学四年级的大孙女打电话，这也许是一种冥冥中的告别，然后一觉睡去便不再醒来，没有经历痛苦，也不麻烦任何一个人，清净安详，以他一直崇尚的方式悄然离去，徒留儿女空恨伤别离。檀山依在父颜不在应是天上神仙迎故友湾水仍流思亲不见何赖寿算难测痛子孙传统新年将至，本是万家团圆之时，我们兄妹将在腊月二十五送七十六岁的爹爹归山与妈妈相伴，此后余生无父无母，成了孤儿。谨以上面礼生贴在门前的对联聊表我们的哀思。人生漫长，生老病死皆是苦，父子至亲，无以替代，都得亲自品尝。拥有与失去在朝夕之间，活着与死去就在睁眼闭眼之间。走过半生，四年多时间亲历父母相继离去，是一种遗憾与无奈，孩子们也经历这一幕幕人生功课，也应学会珍惜眼前人，行孝要及时，也要继承家庭优良传统，做爷爷希望大家成为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