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记忆:179号界桩

午米酱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佤寨一角</span></p> <p class="ql-block">  1973年的雨季。一天,正在思茅地委宣传部新闻科上班的我,接到了一个任务:与思茅军分区敌工科的一位干事到西盟县了解投诚回归人员情况,要求写出一份简报。我对这个任务很兴奋,因为打小听革命故事,总是讲蒋残匪如何如何,这回可是真有机会能亲眼见见了;但又有些沮丧,为了不让这些回归人员产生误解,不许带相机拍照……</p><p class="ql-block"> 长途汽车沿着窄窄的盘山公路颠簸行驶,每小时的时速是30公里,我和李干事整整坐了两天才从思茅来到阿佤山——西盟。边防团的驻地是在高高的阿佤山的山顶,晚上站在团部招待所的门口望去,对面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那就是西盟县城的所在地,在蒙蒙的夜色下,县城仿佛就是在半空中。</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大早,团部派了辆“嘎斯69”送我们去新厂乡(大队),还派了团部敌工科的战士小李陪我们同去。“嘎斯69”在山顶的公路上奔驰,上面是瓦蓝瓦蓝的天空,脚下是白茫茫的云海,我坐在车上这个美啊,想着这任务可太轻松了……谁知车只开了三公里的样子就停下来了,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儿了。我们下了车,看见路边有两位背着冲锋枪、牵着两匹大骡子的战士在等候。小李说这是前哨连派来接我们的,下面就要过阿莫大坡了。我和李干事骑上了大骡子,战士在前面牵着往坡下走去。慢慢的,我们走进了雾里,雾越来越浓,浓到连走在骡子前面战士的身影都看不见了。雾水打湿了我的脸,打湿了我的头发,打湿了我的衣服。再往后,雾水变成了雨水,小李忙拿出他带来的雨衣让我们披上。路越往下走越陡,我趴在骡子上几乎都快头朝下了。我使劲抓住缰绳,两腿紧夹,全身紧张,生怕一不留神就从骡背上翻将出去。这种姿势坚持了没多久就不行了,我要求下来步行。小李说路太滑,还是骑着好一些。我说宁可摔跤也总比从马上翻下来强。没想到,小路上全是红色的胶泥,被雨水浸湿后比北方冬天的雪地还滑。光是滑还不说,而且粘脚,没走两步,鞋上就糊了厚厚的一层,甩也甩不掉。我基本上是一步一趔趄,两步一摔跤,没两下灰色的军用雨衣就变成红色的了,上面粘的全是红胶泥。小李看不过去,跑过来搀我,我跌跌撞撞的靠在他身上往前走。我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还是两者都有。就这样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在我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出现了洋铁皮屋顶的房子。小李指着说:“看,前哨连!”“我的妈呀,总算到了!”再这样走下去,我非哭出来不可。</p><p class="ql-block"> 西盟团永广七连十分热情,把回家探亲的指导员的房间腾出来给我住,晚上还杀了一只羊款待我们一行(没想到这让我倒了大霉——羊肉是发物,睡到半夜牙疼得不行,连腮帮子都肿了起来,)。第二天,李干事在我们要去和回归人员座谈之前,顺路在新厂大队的小卖部买了些粗茶和大生产牌香烟,我奇怪他买这些干什么用。大队部里,几个佤族老乡正蹲着围在火塘边烤火,每个人都披着政府救济当地群众的粉色带红条的棉毯。他们的面孔是黑漆漆的,伸向火塘的双手是黑漆漆的,打着的赤脚也是黑漆漆的。虽然离着火塘很近,但是他们的身体仍在瑟瑟发抖。我向四周看了看,问小李:“咱们来早了吧?回归人员呢?”小李用下巴朝火塘点了点:“那不是?都来了!”啊——他们就是?这离我的想象也太远了吧!在我的想象中,蒋残匪就像电影《英雄虎胆》里的土匪装扮,即使不穿美式军装,也是匪气十足的,可眼前这群人……</p><p class="ql-block"> 我们也坐到了火塘边,李干事拿出刚才买的烟和茶,一一分给了他们。我发现,他们接过茶和烟以后,面部表情都放松了,身体也不发抖了,有人还拿出了烟锅吸起了老草烟(当地的一种烟叶)。我问小李:“咦?咋回事?”小李告诉我,按照佤族的风俗,送烟和茶是表示友好,如果送木炭和辣子就是表示要打仗了。</p><p class="ql-block"> 李干事开始问他们何时到境外、为什么跑出去的,以及怎么回归的等等,然后由佤族大队干部翻译给他们听。我连忙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他们抽了一锅又一锅的老草烟,好容易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了。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就又开始抽上老草烟了。大队干部说:“岩撒说,前两年吃的不(没)有,外面(境外)有饭吃,就克(去)了。现在说政府发粮食(反销粮)嘛,就回来喽。”又再等了半天,才有个人又说了几句,大队干部翻译:“岩捧说,他到县城卖小鸡,说搞资本主义,他害怕多多,就跑外面了。在外面不有吃的,就回来了。政府不有关他,还发毯子给他,政府好。”后来还有个人说,政府要抓"五个(种)人"(五种人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他家正好五个人,他跑了,家里剩四个人政府就不会抓了……虽然我被老草烟熏得晕头涨脑的,不过总算是听明白了,这些哪是蒋残匪呀,都是前几年推行“政治边防”时吓跑的佤族群众。来前我还打算要写在我党政策的感召下,国民党残部认清形势,毅然决然投入祖国的怀抱。现在看来,这简报是没法写了,我捂着腮帮子牙疼得直吸冷气。</p><p class="ql-block"> 座谈会结束,我们一行垂头丧气,打算明天一大早就返回团部。回到连队,又看到在杀羊,原来是营部放映组来放“智取威虎山了”。喝,真匪兵没看到,反倒跑这儿来看电影中的土匪了。晚饭我拒绝吃肉,只要求吃稀饭,哪知炊事员好心,是用羊肉汤煮的稀饭,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下去。天还没黑,附近佤族寨子里的老乡就拖儿带女来看电影了,因为下雨,就都挤到了连队的饭堂里。男男女女几乎都叼着个烟锅,老草烟的味道和他们身上的汗味弥漫了本来就不大的饭堂。一来这样板戏我是耳熟能详,二来牙疼得我是坐立不安,三来实在闻不了这老草烟的味道了,于是躲回了房间。但是,伴着微弱的煤油灯是什么也干不了,而且杨子荣唱的声音又大,我想睡也睡不着,只得又回去看电影。几个战士在轮流摇着手摇发电机,佤族群众目不转睛的盯着银幕。虽说他们听不懂汉语,更听不懂京剧,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用佤語互相说着什么。透过电影放映机的光束,我看见今天参加座谈会的几个回归人员与家人坐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上,天仍然没有放晴,只是雨变得稀稀拉拉的了。早饭时连部通讯员说阿莫大坡塌方,我们和放映组都走不了了。我顿时愁眉苦脸,因为现在连脖子上的淋巴结都肿了。昨天我曾找连队卫生员要过药,可他不是磺胺就是青霉素,而我对这两种药都过敏全不能用。原本想熬到回团部再去拿药,现在只有硬扛了。小李看我疼得坐卧不宁的样子,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就提出带我和李干事看看中缅边境的179号界桩。哈,我还从来没有到过界桩呢,立时跳起来要走。连里派了两名战士背着冲锋枪来保护我们。我还以为界桩很远呢,没想到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179界桩是水泥做的,矗立在一条山脊上,周围全是荒草。界桩上写着鲜红的“中国”两字,下面还刻有“179”的字样。我看着界桩,不知为什么心情特别激动,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蹲下来,抚摸着“中国” 这两个字,轻轻地把界桩周围的荒草拔去。小李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台照相机,帮我和李干事分别留了影。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这张照片:小李用的是低角度,因此我高昂着头,靠在界桩上,“中国”和“179”几个字清晰可见。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脸一边大,一边小,都是羊肉惹得祸。我想绕到界桩后面去看看背面写的是什么,可李干事和小李态度非常坚决地不同意我去,理由是不能越界,会造成国际事端。我说,没事,荒山野岭的,对面连个人影也没有。可他们说,那也不成。没办法,谁让我碰上这两个原则性强的人呢!</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和那些佤族老乡一起,又看了一遍《智取威虎山》。第二天,通往阿莫大坡的路抢通了,我们告别了前哨连,也告别了179界桩,返回团部去了。至此179界桩和界桩上那鲜红的“中国”两字就一直矗立在我的心间。</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舂米和纺线的佤族妇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font-size: 15px;">佤族老妇人</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