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徒弟芦师傅

李长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这家企业主要生产民用缝纫机台板和做家具用的胶合板。我工作的岗位是锅炉车间的锅炉工。1980年，我到车间工作已经三年时间，完成了学徒期，考了个二级工，基本具备了独立操作锅炉运行的能力。

　　锅炉工这个岗位，工作环境差，劳动强度大，许多工人干了几年后，都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申请调离锅炉车间。久而久之，这个车间成为工厂的老大难单位，只有人出，没有人进。熟练工人缺少，工作事故频发，锅炉经常停止运行，严重影响工厂的正常生产。

夏天的时候，车间来了一位老师傅。他个子高大，体型偏瘦，两只小眼睛上架了一副眼镜，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听车间王书记说，老师傅姓芦，从别的企业刚刚调来。听说了锅炉车间的情况，主动要求当一个锅炉工。车间书记把他分配到我这个班组。如此我与他成为工友。

芦师傅初来乍到，工作情况不熟悉，许多事情都问我，我毫不保留的回答，一来二去，他成为我无话不说的大朋友。当时车间实行四班三运转，轮到我们班组上夜班时，芦师傅总是晚上12点钟第一个到车间，并早早换好了工作服。交接班后，我俩就去距离车间外50米的煤场拉煤。考虑到他年纪比较大，在装煤车时，我就尽可能的比他多铲十几锨煤，让他省点力气。装满煤车拉回时，一般都是我在前面驾辕，他在后面用铁掀推车。夏天的夜晚，明月高挂，凉风习习，刚刚累出的汗水一会就被风吹干了。这个时候，芦师傅就会一边推车，一边唱起陕北民歌《信天游》，高兴的像个孩子。

　　那时，每天上班时，都要开一个班前会，班长传达厂部或者车间重要通知、会议精神、安全生产要求等事项。自从芦师傅来后，车间王书记也经常列席班前会，还请芦师傅发个言。但每次都被芦师傅拒绝。只有一次总结会上，芦师傅开了腔。他说咱们锅炉车间是工厂一个重要单位，无论制作台板或者胶合板都需要热压这个必要程序。热压机离开锅炉车间提供的蒸汽，是无法启动的。因此咱们的工作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他还说，咱们锅炉工人的劳动强度特别大，每个班组每天都要烧掉一吨煤炭。也就是说，我们要一锨一锨把一吨煤炭扔撒进向外喷着火舌的炉膛。刚刚扔撒了三四锨煤，大家顿时汗流浃背。一座锅炉两个炉口，每个炉口一次都要扔撒十几锨，这一轮干完后，不管年龄大小，都是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目前车间的工作环境比较差，厂房里的空气中整天弥漫着上下飞舞的灰尘，每个人的鼻孔里都有一层厚厚的粉尘，吐口痰也是黑乎乎一片。下班后洗澡时，地板上流的水都是黑颜色的。这样的环境怎么能留住人？他建议王书记给厂里反映一下，这种状况需要改变。

　　会后工友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芦师傅不简单，来了十几天，就把车间长期存在的问题说的一清二楚。有的说，一个普通工人说这些话没有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没有料到的是，几天后，车间环境大变样。破旧不堪的小风扇更换成几个直径两米的大功率排风扇，初步解决了粉尘飞扬的问题。更衣室和洗澡堂重新装修，焕然一新，保证每天24小时都有热水。西安锅炉制造厂的几个工程师和技术工人来到车间，着手把一台四吨手烧锅炉改造成往复式自动进煤锅炉。这台锅炉改造成功后，我们就可以告别几十年来传统手工操作的历史。

过了几天，车间过道小黑板上一则通知引起职工一片欢声笑语。通知内容为，为了改善锅炉工人的工作条件，从今年起，改过去三年发放一身工作服，一双翻毛皮鞋为一年发放一次。每月一条毛巾，一双手套，一包洗衣粉，两条肥皂。三个月一斤白糖，二两茶叶。这样的劳保福利前所未有，工友们高兴得乐不可支。很快这件事在全厂干部职工中引起很大轰动。

　　看到车间发生的巨大变化，我感觉与这个芦师傅所提建议有关系。一天上夜班时，我俩聊得热闹，一时兴起，我就给他讲了一段在农村插队时，为一对新婚夫妇压床的往事。讲到洞房花烛夜，客人散去时，我与新郎新娘同床共枕的细节时，芦师傅全神贯注，一直凝视着我，仿佛担心漏掉了哪个细节。听完故事后，他开怀大笑，那种神情根本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我也忘乎所以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绝无仅有的经历吧？” 他连说两句，“经典，” “精彩。”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蓝色的“牡丹牌香烟”，递给我一支。我装着不满意，煞有介事的说：“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才给一支，太小气了。再来一支。”芦师傅小眼睛一滴溜，忙不迭地把烟盒塞进上衣口袋。我不依不饶，硬生生地从他口袋里掏出来。“好！好！小李师傅只能拿一支。”他给我抽出一支烟后，赶快又将烟盒装进口袋。

“怎么叫我师傅？” “一日为师，终身为徒。我到锅炉车间的第一个师傅就是你。管你叫小李师傅，天经地义。” “不行，你年龄比我大，工龄比我长，你提出的意见，我压根都没有想到。怎么能当你的师傅？” “工厂就有这不成文的行规，咱们不能破了规矩。” 我不在与他争执了，想着有这么一个年长的徒弟也是一件得意的事情。他接着问，“你来车间三年了，感到还有哪些地方不适应？”我说“不适应的方面多了，比如上白班时中午去食堂买饭，全厂一千多人在那里排队，等我们锅炉车间的工人去时，一是许多菜品卖完了。二是剩下的饭菜都凉了。大家怨言很多，多次给总务科提意见，至今没有解决。唉！锅炉房的工人就是后娘养的！我看你不简单，上次你会上提的意见都解决了，这个问题你再给车间领导说说？” 芦师傅听后，自言自语说，“民以食为天，吃饭问题不是个小事。”

两天后，我们上白班到午饭时，正准备去食堂打饭，忽然发现总务科长带着一个炊事员蹬着三轮车来到车间门口。车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四个脸盆，里面装着热腾腾的菜品。旁边一个藤条编织的筐子里放着米饭和馒头。走到跟前一问，原来是专门给锅炉车间工人送的午餐。刹那间，许多人欢呼雀跃，不能自己。这场面让路过的其他车间工人羡慕不已。吃过饭，我专门找到芦师傅，认真的看着他。“看什么，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你这个徒弟不简单，给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嘿嘿，我是老芦，一个锅炉工人。” “骗我呢！你绝不是个一般人。” “不要生气嘛，我就是一个工人。” 说完，他就拉着煤车向煤场走去，我急忙提了一把铁锨跟在后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芦师傅到车间工作有一个月了。一天下午，他把我叫到更衣室，从他的工作柜里拿出一顶蓝色的帽子送给我，“小李师傅，我明天就不来车间上班了，这顶帽子留作纪念。” “芦师傅你怎么说走就走？今后到哪里可以找到你？” 看着我恋恋不舍的样子，他说：“我是咱们厂新来的厂长。来时听说锅炉车间是咱厂的重要单位，问题很多，所以我就到车间搞个调查研究。现在问题基本掌握了，有的已经解决了，有的随后也要解决。厂里工作很多，需要我回到厂长的位置上一个一个去解决，所以与你告个别。”芦师傅说完就离开了。我还愣在那里。太意外了，我想到他不是个一般人，但绝对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厂长。

这件事过去四十多年了，每每想起，芦厂长那纯朴祥和的模样不断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其所作所为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不由自主想起一句名言：有的事像过眼云烟，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有的事却像一座丰碑，永远留在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