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破我狗胆的五十天

周览东极

　　我说吓破我狗胆的五十天，是指在这五十天里，家里发生了个不比天大的倒霉事，害得我从十一月二十号到一月九号，到上海的医院里住了整整五十天。在这之前，我的幸福指数，早就超过了美帝国，每天除了吃饭拉屎，我必须要做的三个事，就是睡觉看书练身体。睡大觉是我的第一要务，我认为只要是还能喘口气的人，不管是活在姓社还是姓资的年代里，都可以畅开享受不收费的天下第一大补，这个大补就是在家里睡大觉。凡是脑子没毛病的人，就是没啥闲事要做，也不会到外面去乱说乱动，呆在自己家里睡大觉，既补身子又不花钱，哪怕把床都睡塌了，也决不会有人来砸门罚款贴封条。对我来说不管有事没事，吃饱了肚皮上床睡大觉，就是个包赚不赔的长生秘诀，睡大觉把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真正落实到了实处，把一日三顿吃到肚皮里的混合饲料，全部睡成抗饥耐饿的老肥肉。所以要想节约闹革命，就一定要睡大觉。只要每天都能让我四脚朝天，睡足十几个钟头的大觉，醒过来就会产生微醺微醉晕乎乎的幸福感，就像吃饱了鸦片的痨病鬼，六脉调和通体舒泰。至于看书么，我从小就没有读过几天书，很多书上的字块，都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所以给我看高大上的好书，等于是给猪八戒吃人参，吃得最多也转不了基因变成孙猴子，我能看得懂的书，都是些杂七杂八上不了台面的野书，还全被我看到屁眼里去了，啥学问都没有捞到，只能给青菜萝卜洋山芋多提供的米田共。我欢喜练身体，本来一直在家里举小杠铃，可是我的老腰不守正道，与美帝国勾勾搭搭狼狈为奸，对我闹起了分裂，我就不能再举小杠铃了，只要我一举小杠铃，老腰就会对我实行定向专政，疼得我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赖皮狗，老腰不让我再举小杠铃，我就只能去撑双杠了，年轻时翻上双杠，一口气撑上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就像放个屁一样轻松。现在明显不行了，根本就翻不上双杠了，只能靠双脚蹬地窜上去，要是能窜上去了，垂死挣扎也能撑上十几个，窜不上去就直接摔了下来。但我想我本来就是个早该报废回炉的窝囊废，现在还能这么死皮赖脸地活下去，其实也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可是阎王老鬼不肯保佑我，二〇二二年十月二十七号，家里突然发生了一个天没崩地也没裂的大地震，彻底粉碎了我的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睡觉看书练身体三个事，就此被砸了个稀巴烂。

一：过日子寸土寸金，尿血糖无知无畏。我家的丑婆娘，是家里的绝对领导盒心，这个充满自信的领导盒心，是个根本不会过日子的二百五，她对吃穿从来没有感觉。好多年前，我出差到山东，威海有个小商品市场，都是从泡菜国拿来的化纤衣裳，买得多可以打三折，我贪小便宜，五十块钱买了五件汗衫，丑婆娘穿了十几年了，那几件汗衫就像被虫咬过的老菜皮，她到现在还在穿。苛刻自己也就算了，最恶劣的是她对全家人的伙食费，也要扣斤压两贪污挪用。她经常不买猪肉，我家一年四季常吃的老三样，就是青菜萝卜洋山芋，当然也有南瓜玉米胡萝卜，丑婆娘有时就烧一镬子青菜萝卜洋山芋，再撒几把米，让我一日三顿就吃这个猪都要摇头的混合饲料。由于我肚皮里长年缺少油水，所以也一直没有什么高，每次拿到体检报告单，亲戚朋友就会嘲笑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不要脸地老是营养不良。丑婆娘天天挖空心思，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少花钱或者不花钱还能活下去。每天必做的中心工作，就是费尽心思到处去打听，有哪个店铺哪天夜里在关门打烊之前，会有打折的青菜大蒜洋山芋，或者有买一送一的南瓜豆腐胡萝卜？丑婆娘到小菜场买个萝卜买棵白菜，也要讨价还价，要是能还掉个五毛一块钱，当天的精神状态特别好，就像屎壳郎掉进了大糞坑，做梦换了个新老公。她最舍得花钱的事，是到庙里去烧香拜和尚，每年都要好几次去圆通寺，给养得肥头大耳的胖和尚烧香，烧一次香就要好几百块钱，香烛她也是从庙外面的地摊上打折买的。丑婆娘烧了香，要的回报比她的血压血糖还要高，她要让胖和尚保佑我们全家老小都没病没灾，还要保佑下一代都升干发财。她用的都是克扣了家里的伙食费去烧的香，我就只能吃缺油少盐的混合饲料了。我对丑婆娘说，你到庙里去烧的是哪个倒头鬼的香？你有这几百块钱去给胖和尚烧香，还不如去买个猪头给我吃。我说你阿晓得现在是啥行情？有人买个豆腐干，都要好几十万，很多小娘们为了光宗耀祖，给爹妈脸上增光添彩，都抢着把自己的身子也贡献给干人了。你老是贪污家里的伙食费，到地滩上去买打折的香烛，再拿到庙里去烧给胖和尚，这几百块香火钱，还不够胖和尚到按摩店去敲个背，你还做梦妄想升干发财万寿无疆？这不是活见了美国鬼么？丑婆娘用手指着我大骂，说你天天卵话三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是得罪了庙里的菩萨老爷，当心出门遭雷劈。

丑婆娘的自虐，在单位和熟人里也是很有名的。她只要能省钱，就不要面子也不要夹里，她在学校里上班，学校里有教工餐，一盒饭用不了几块钱，但她就是不吃教工餐，她盛一杯子早上家里吃剩的隔夜饭泡粥，带几根自家腌的咸菜心，夹在铃不响其他都响的脚踏车上，摇摇晃晃骑到单位里，中午就吃粥和咸菜心，多年如一日吃此不疲。退休以后，南邮教丑婆娘去代课，每个学期发给她一个二百块的饭卡，这是误餐费不能变现钱，只能在南邮的食堂里吃饭，吃不光到年底作废，这下丑婆娘傻了。她就在南邮食堂里，买个大排烧青菜，食堂里吃饭不收钱，中午她就吃一大碗免费饭，把大排上面的青菜吃了，再把大排打包带回家给我夜里吃，还说是给我补补身体，这就是她活着的最大乐趣！我们是有人权有自由有信仰的国家，所以她这么作，不要说我管不了她，就是城管也找不到哪个法，可以执行得了她。好几年前学校里组织职工体检，丑婆娘查出来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有同事问她，你们家里平时有点啥来吃？弄得你也来轧闹猛，生了啥高血压和糖尿病？焦医生是为顶层做保健医生的心血管专家，她晓得丑婆娘生了高血压和糖尿病，就对丑婆娘说，人老了，一般就是三个死法，第一个是癌症，第二个是三高引起的心血管病，第三个是摔跤导致的全身器官衰竭。你有了高血压和糖尿病，就必须要吃药了，吃药才能控制好三高，等到心血管有了毛病，引起的并发症，是很难治疗的。焦医生给丑婆娘开了一个外国药，关照她吃了药三个月后，还要到医院做几个常规的检查，并把检查结果给焦医生看，要是吃了药效果不好，还得要再换药。外国药当然不能用医保卡上的钱，每天一粒，自费要四块多钱。丑婆娘感觉吃外国药，要自己掏腰包就受不了了，她不想让自家的肥水流到外国田，只吃了几天就把药停了。我问她为啥不吃药了？丑婆娘说吃不吃药，感觉还不都是一样的？要是听焦医生的话，每天都吃外国药，一天就要四块多钱，这不就是在烧钱么？我说你就是个猪头，人家光是挂个焦医生的号，就要四百块，还不一定能挂得到。焦医生不收你挂号费，为你白看毛病，叫你吃药你还不肯吃，我们家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上海医疗资源，都被你这个猪头糟蹋浪费了。焦医生知道丑婆娘停药了，就对她说，你要是不吃药，身体迟早要出大事的。丑婆娘自信博士院士都不及她这个野鸡教师。我只有四个自信，她是我们家里的领导盒心，所以比我还要多了一个自信，她有五个自信。她对焦医生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得知，吃西药有副作用，我不吃药也没有什么不适意，身体不是蛮好的么？焦医生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人，难道你们家就缺你这几个药钱？既然你不肯吃药，我也不能强迫你吃，只不过到时你不要后悔。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丑婆娘确实没生啥大病，她不晓得她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地变修，只不过还没到红旗落地的时候。她有时会对我说，经常会感到没有力气。我觉得她没有力气也很正常，本来人长得就很瘦小，平时又不舍得吃鱼吃肉。我要是哪天不在家里吃饭，她吃个生山芋或者吃个白萝卜，就算吃过饭了，这么克扣自己，要是还力大无穷，岂不是碰到了美帝国的大头鬼了么？十月二十七号晚上吃了夜饭，我已经洗了澡，准备上床躺尸了，丑婆娘对我说，这两天上午在南邮上课，感觉有点胸闷，不过现在已经好了。我与上海好多医生，一直有很好的交情，我的脑子虽然比较猪，但听医生说得多了，猪脑子也会产生条件反射。我一听她说胸闷了，顿时感觉就不是太好，我说我们现在到医院去查查吧。丑婆娘说后悔与你讲的，你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她说我们学校的教职员工，上个月在九院已经做过体检了，我要是有啥事，九院早就打我电话了，而且我现在胸也不闷了。我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头，就说你如果只是扭伤个手或者摔坏只脚，我也用不着来多管你，但胸闷不会是小事，一定要到医院去看看才放心。丑婆娘死活不肯去，天正下着濛濛小雨，我就一手撑了伞一手拎着她，到小区对面的永鼎医院挂了号，值夜班的医生说做个心电图吧。用医保卡付了三十六块钱，做了心电图，医生说心率不是太规律，要不你们先住进医院，明天再好好査查吧？我一听就感觉不对头，赶紧打电话给焦医生，焦医生说我也不清楚你们现在的身体情况，老年人胸闷肯定不是好事，如果平时没有控制好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那就要警惕是不是三高引起的并发症，所以你们还是要小心点，应该马上到离家最近最好的医院去查查心血管的几个主要指标，要是犯了这个病，抢辰光就是抢性命。

我拖了丑婆娘回到家里，赶紧开车去了九院，丑婆娘很恼火，说我的身体要你来做主了。到九院胸痛中心挂了急诊，医生开了验血心电图心超CT四个检查单子。丑婆娘说心电图刚做过，不用再做了。她医保卡上个人帐户上的积存，已经有好几万了，做个三十六块的心电图，她也舍不得。我说你懂个屁，赶紧去做心电图。心电图验血心超CT刚出来结果，医生就叫丑婆娘进急救室躺到床上。丑婆娘说我要撒尿了。医生说不许下床，你要撒就撒在床上好了。这时已是夜里八点多钟了，医生对我说，你叫你们家里人，都赶紧来医院吧。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好了，就打电话叫儿子快来医院。儿子一会儿就到了医院，医生说病人情况很不好，很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需要马上做冠状动脉造影，检查时要是发现血管堵住了，就要直接装支架，你们如果同意做冠状动脉造影，就赶紧签字吧。儿子问医生，我们能不能明天到上海去治疗？医生说你还说得这么风淡云轻，要是不马上做冠状动脉造影检查，病人就很危险了。我赶紧说我签字吧。签了字，丑婆娘就被推进了手术室。胸痛中心医生的诊断，是正确而且也是及时的，冠状动脉造影做出来，左右两条主血管全部堵住了，一条是陈旧性堵的，一条是近期堵的。医生对我说两条血管堵得都很厉害，已经没有办法装支架，只能做心脏搭桥了。我的额角头上马上出汗了，感觉事体大了，我问医生应该怎么治疗？医生说我们医院还没有能力做心脏搭桥手术，你们要赶紧想办法，尽快转到上级医院去治疗。我想到上海去很不方便，万一碰到瘟病这个六亲不认的畜生就完蛋了，苏州附一院的心外科，名气应该蛮大的，而且也能找到熟悉的医生。我就问医生说，我们要是转到苏州附一院去做手术行不行？医生说苏州附一院肯定做不了这个手术，只有到南京或者上海的医院，才能做心脏搭桥手术。我说我们先不考虑南京，要是到上海去做心脏搭桥手术，哪个医院最好？医生说中山医院和胸科医院。已经夜里九点多钟了，我赶紧打电话给洪医生，洪医生还在开会，他听完我说的情况，就说你们要是现在来上海，有可能还没到上海，人就不行了，就是到得了上海，住院也得要有前几天的核酸检测，有了核酸检测，也不一定马上就有床位，让你们住进医院，就是住得进医院，病人现在这个状态，也没有医生敢做手术。所以我认为你们先住到当地的医院治疗，等到血压血糖基本稳定了，我们再商量到哪个医院找哪个医生治疗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