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相伴,其情也深

欢乐

<p class="ql-block">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一生骨肉亲!</p><p class="ql-block"> 外公去世时,我才五岁,不懂永别的悲伤。爷爷临走前那几小时,侯叔带着我在京珠高速上泪流满面往家赶。外婆依依不舍地走了,我知道我的母亲没妈了,也理解她无数次的后悔自己当初没对我的外婆照顾更多一点更细致一些。大姑突然离世,奔丧回广州路上,经过那熟悉的羊肠小道,心如针扎。</p><p class="ql-block"> 二爷爷的与世长辞,让我意识到:关于我爷爷的那些最温暖的言传身教已经慢慢被时光机洗刷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身份证名字是贺能得,宗族名我不记得了,只知道爷爷辈是隆字辈,父亲这一辈是永字辈,我是代字辈。大爷爷身份证名字能定,二爷爷身份证名字能安。</p><p class="ql-block"> 我的大爷爷个子很高,儒雅温和。读过高中,当过私塾先生,爱读古书,擅长说古,写得一手特别漂亮的毛笔字。我们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到的永远只有慈爱宽容。乡里乡亲,谁家有白喜事,总是把他请去做礼生,写祭文、写对联。生活中特别爱干净,别人家的洗脸盘总是油汪汪的,大奶奶很早就离世了,大爷爷一个人生活,洗脸盘盆底外面都擦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我的二爷爷,话不多,初中文化,从我记事起,他就是驼着背,匀速行走,什么事也不能打乱他前进的步伐。二爷爷曾经是村里的会计,精通算数、占卜、书法。方圆几个村子里的邻居结婚、入伙都要请他老人家用生辰八字算日子,白事请他推算出殡时间,请他做礼生。印象中我的第一套房入伙,我妈还请他老人家挑过吉时。</p><p class="ql-block"> 我的爷爷在他出生八个月时,我的太爷爷就离世了,只上了几年学,没有两位哥哥的才华,也没有两位哥哥的那么温和的脾气。我们很淘气,快把屋顶掀翻的时候,我的爷爷会拿眼睛瞪我们一眼。一看爷爷的脸色,我们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乖巧了。就是这样严厉的眼神随着爷爷逐渐老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宠爱。他是我们的爷爷,我们无条件爱他,他比别人家所有的爷爷都要值得我们爱戴。</p><p class="ql-block"> 我的爷爷个子也很高,走路带风,腰杆笔直。他一生正派、直率、无私待人。贺姓家族里,谁家有争执,请他去评理。宗族里谁家有人去世,请他去当家。人们常说“亲戚难和家务事”,在那个年代,他老人家就代表着“理”,我的爷爷一出马,很多家长里短的琐事就迎刃而解了。 他老人家当小队长的时候,分田分地,没有一丝偏颇。我家的旱田,鸡啄的水田最多。等我长大了,就知道这叫“德高望重”。</p><p class="ql-block"> 爷爷特别好客,就怕亲朋说他待客不热情。田心堂市场建起来了,每逢赶场日,我家客来人往。奶奶从酿酒房里灌烧酒,一酒壶一酒壶的灌出来,一杯接一杯的往酒杯里倒。茶叶,一撮一撮地往茶杯里放。我在家时,常常帮着奶奶端茶倒水,总听到爷爷在喊“蓉五几,多放滴茶叶几,莫就放几根几,对人不住。”</p><p class="ql-block"> 工作之前,我不爱过年。每一个来我家拜年的亲朋,爷爷都是叮嘱奶奶、大伯和我妈要好饭好菜好酒上桌,生怕怠慢了客人。我的爷爷待客热情到极致,一根接一根发烟,一大碗一大碗实诚硬菜上桌,客人稍微中场休息一下,他就在喊夹菜要吃饱一点。酒过三巡,客人聊天,寒冬正月,菜冷得很快,他就在不停吆喝奶奶,喊我妈热菜。客人酒杯一空,说不喝了,就喊我们赶紧给客人装饭。吃完饭还不算结束,还要用洗脸盆打水,递上毛巾和肥皂。</p><p class="ql-block"> 无论贫穷富有,无论高低贵贱。到我家来,就是尊贵的客人。我家的年也因为爷爷的热情,总是比别人家的时间要长,大年要到元宵过完,我的爸爸背着行囊外出打工,才算结束。</p><p class="ql-block"> 不仅仅是像过年过节这样的日子,家里宾客满堂。平日里,家里也是人来客往。有来借《还珠格格》的,有来借湖南花鼓戏的,有来请爷爷评理说句公道话的……</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宗族哥哥易尚(同音)爷爷每年总要三不三来家里住几天,酒水、茶水、饭菜,都是家里最隆重的待客水准。 1998年房子建起来后,有一位我想不起来的伯父差不多天天来我家。每次一来总是称呼奶奶”舅娘、老娘“,天冷的时候,不知道是来蹭烤火,还是蹭烧酒,只要爷爷一留饭,他就迅速应承下来。家里总是要加个菜,要多点活吧。年少的我,因为心疼我的奶奶和我的母亲要备热饭,对这位伯父不是太喜欢。尤其,他每次一吃饭,酒至酣,他还不舍得停杯,我们赶着洗碗忙其他事,他还在重复说着昨天的话,直到摇摇晃晃踱着小碎步回家。</p><p class="ql-block"> 等我现在也能稍微为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的时候,我懂得了爷爷那是因为内心对他人常怀怜悯之心。</p><p class="ql-block"> 爷爷对待亲朋邻里都能掏心掏肺的好,对他的两位哥哥那是更不用说了。“兄弟如手足”,爷爷对他的手足比对我的奶奶还要用心。童年时候,因为爸爸妈妈讨生活、逃计划生育,把我留在奶奶身边几年,我和爷爷们相处的时间不少。</p><p class="ql-block"> 春暖花开,万物生长。我的眼前常常浮现这一幕,爷爷站在天井里一边漱口一边大喊“大哥、二哥,等下赶场去。”一人一个背篓,一人一根旱烟杆,要么三兄弟并排走,要么三兄弟前后走。爷爷的脚步生风这时候是用不上的,大爷爷的步伐和他的脾气一样,不急不躁。二爷爷的速度因为驼背,想快也快不起来。爷爷总是走几步,等一下,遇到熟人聊几句,等到两位哥哥跟上了,再往前迈几步。一边走,一边聊,通往桐梓坪的路曲曲折折。快到桐梓坪市场那上坡处,有一个我们村的人在那开商店,爷爷仨兄弟去的时候进去坐一下,回来的时候,还要进去打声招呼。春天在那买包菜种,夏天在那买点杂货,秋天在那买点片糖,冬天在那买点农药。</p><p class="ql-block"> 到了桐梓坪市场,爷爷一般会买四个糖包子,我一个,剩下仨兄弟分。小小的我,被安排蹲在那补锅的地方等,三兄弟在市场里走走停停,看看买买。挑选东西的一般是二爷爷,他看得细细的。最后一锤定音买不买的是我的爷爷。篓子里满了,往家走。最重的那一篓那一担总是在我爷爷的肩上。我慢慢长大,爷爷们渐渐老去,赶场歇脚的次数越来越多,步伐越来越慢,唯一不变的是,三人同行的背影在那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历久弥新。</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夜晚,蛙叫蝉鸣。吃完晚饭,兄弟仨一人一张竹椅子,聊完农忙事务就聊鬼故事,我就是那个听着爷爷们鬼故事长大的孩子。”落水鬼“”魂走了“”道路鬼“......兄弟仨配合得天衣无缝,爷爷起个头,二爷爷和大爷爷就能接上下文,补充各种光怪离奇的情节,我们听得惊心胆颤,又津津有味。爷爷们常常会说:”你们要记得,不要用手指指月亮,等下会把你的耳朵割走的。“月半接老客和送老客的时候,兄弟仨人分工合作,敲磬、拜拜、烧纸钱。我的爷爷一辈子虽然爱讲鬼故事,但从不信鬼神,但一到这些时候,他总是一边说几句不乐意的话,一边把所有的采买工作做充分。临到祭拜祖先,爷爷们都很虔诚。要洗完澡,换完衣服,才去做这一切祭拜工作。</p><p class="ql-block"> 除了赶场、乘凉,还有那露天电影。兄弟仨都爱看,他们的脚步踏遍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每一场露天电影,看电影往返路上的谈笑风生让上下邻居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不管家里杀了一只鸡,磨了一桌豆腐、买了一条鱼,叔叔姑姑带回了一盒茶叶月饼、几个柚子,还是爷爷又去市场背回了一个牛肚,几斤旱烟。爷爷总是想着孤单的大爷爷、本分的二爷爷,忙不过来,就让我去请,”蓉五几,去和你大公公二公公讲今蛮告莫煮饭,到我里屋里来恰。“过一会,就会看到大爷爷、二爷爷坐到旁边看爷爷指导我大伯或者我妈清洗牛肚子,喊我大姑切月饼、剥柚子。每次剥完柚子,切完月饼,第一小块都是先送到大爷爷和二爷爷手上,大部分时候红云也是拖家带口在我们家的,实在不够分的时候,爷爷和奶奶也就是意思了一下,爷爷经常会说:”我在广州老三屋里恰里蛮多。“回忆到这,我潸然泪下,那个柚子稀有,月饼金贵的岁月,那个剥柚子、切月饼的大姑,很多时候都只是掐了一点点尝了一个味,有时,分完长辈晚辈就剩下那一点点边,都是偷偷塞在了不懂事的我们手上了。我工作后,有几年,我很喜欢给我妈买柚子。</p><p class="ql-block"> 冬天到了,寒风冷冽。柴火灶旁边,火最旺,烟子最少的地方坐着大爷爷二爷爷,要往灶里添柴,烟熏火燎最难受的地方坐着我家爷爷。后来,有了煤炉烤火,上面盖着一床摇篮被,在那个塞盖子调火大大小的地方是我爷爷,来回泡茶的是我奶奶。兄弟仨一边烤火一边聊天,往往到了大爷爷和二爷爷都很困顿,接不上下文,只不停地点头一句又一句重复说着“那怕是呀”的时候,三兄弟才各自回家安睡。</p><p class="ql-block"> 无论物资多么匮乏,只要是爷爷认为稀有的,好的,就一定是三兄弟一块品尝。哪怕是锅里有点菜豆熬排骨,有点猪头骨熬白萝卜,爷爷奶奶都要请上大爷爷和二爷爷来家里吃,二奶奶不愿意来家里,奶奶用碗装好送到他们家桌上。</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茶水,冬天的炭火,四季的烧酒.......平常而又不平凡。兄弟感情,如那一根一根茶叶,一杯一杯茶水,一块一块月饼,一壶一壶烧酒,平淡而又浓烈,外露而又深沉,甜蜜而又永久。</p><p class="ql-block"> 我那儒雅温和的大爷爷,人生最后两年中风了,我的爷爷奶奶总是很难过地说:“你们说,我家大爷心肠这么好的人,最后怎么得了这个病?”爷爷每天都要去房间看望,即使来到广州帮忙带一下我的堂弟,也总惦记着病床上的哥哥,在广州呆不上多久就想回家。</p><p class="ql-block"> 细细回忆我记忆中的爷爷兄弟仨,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争执,从未红过脸。哪怕是1998年,我们家和二爷爷家商量着要拆掉老房子重新规划盖房,也许它是爷爷和二爷爷俩兄弟之间唯一有过的隔阂,但就是这么重要的时候,他们也不曾当面争执过。宅基地是乡下祖辈最重要的财产,没有之一。人至中年,已经在一线大城市安居乐业的我不再认同宅基地有多么珍贵。但我爷爷的大格局真是令人钦佩,舍自家孩子的利益也要帮助成全侄子的心天地可鉴。在他老人家心目中,血缘至上,不分亲疏。可以委屈了自己、委屈了自己孩子,也要给侄子留余地。</p><p class="ql-block"> 房子盖好后,爷爷和二爷爷的走动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或多或少不如从前那么亲密。但实际上,马路上,俩兄弟聊天问候温馨依旧,爷爷的内心从未放下过兄弟感情。</p><p class="ql-block"> 有这么一段话: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把你忘记了,你才真正的离去。所以,我的爷爷,他未曾真正离去,他还活在我们每一个被他呵护被他惦记的子孙美好的记忆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