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懂了炼字,学会了造句,就像有了砖瓦水泥,剩下来的工作就是怎样把这些材料盖成一幢漂亮的房子了。这设计房屋的过程,就是所谓诗的章法,也就是谋篇布局。</p><p class="ql-block"> 律诗讲究章法,绝句也讲究章法,这章法就像盖房子先打地基、后砌墙、再盖房顶的道理是一样的,这其中也有四个具体的程序:起、承、转、合。让审美逻辑层层递进,移步换景。元代范德现在《诗格》中说:“作诗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春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水。”所谓“平直”:就是平缓直接。所谓“春容”:就是舒缓从容、自然和谐。所谓“变化”:就是流变点化。语出《易·乾》:“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意思就是产生新的状况,出现新的元素。所谓“渊水”:深潭的水。意思是不宜浅白,要有底蕴。</p><p class="ql-block"> 就律诗而言就是首联(起)、颔联(承)、颈联(转)、尾联(合),就绝句而言就是首句(起)、二句(承)、三句(转)、四句(结)。起,开头;承,承接上文加以申述;转,转折;合,结束。说白了,起就是引出一个话题,为下文做铺垫。承就是承接前面的话题,按着顺序往下自然延伸。转就是在原有话题继续发展和递进的基础上,自然转向另一个不同的方向,以收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合就是再把诗歌的脉络拉回来,重新照应开头的话题,构成一个完整的结构。</p><p class="ql-block"> 在这起承转合之前,还有个最重要的基础,就是立意。首先要确定准备盖个什么样的房子,做什么用,然后才能开始具体工作。立意就如同盖房子的设计图纸。人们常说诗言志,这个“志”,就是诗歌的立意,也就是作者要表达的情感和思考、感悟。立意贵在创新,贵在有创意。“文章必自成一家,然后可以传之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臣仆,古人讥为屋下架屋也。”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写一首诗,必须要做到心中有数,思路清晰。不能想到什么写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锤,像无头苍蝇那样乱飞乱撞。前人说绝句诗有四忌:“日可加可减,可多可少,可彼可此,可上可下。可加减者,如五绝加二字为七绝。七绝减二字为五绝是也。可多少者,一意分为四句,四句仍归一意是也。可彼此者,咏桃可移而咏梅,咏山水可移用咏风月是也。可上下者,第一句与第四句同为仄仄平平仄仄平,苟无层次,上下可以互易是也。”这“四忌”说到底,说的还是诗的立意和章法问题。说到底,说的还是诗的结构技巧问题。</p><p class="ql-block"> 律诗和绝句虽然短小,但同样要有起承转合的清晰脉络。每句诗在整体诗歌中发挥什么作用,每句诗和每句诗之间的关系如何,是很值得深入思考的一个艺术课题。</p><p class="ql-block"> 即使是同样一个好句子、好创意,因为每首诗的结构不同,其所起的艺术作用、产生的艺术效果也是很不相同的。下面我们来比较一个常见意象在几首不同的律诗和绝句中的不同艺术效果:</p><p class="ql-block">游园不值</p><p class="ql-block">叶绍翁</p><p class="ql-block">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p><p class="ql-block">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p><p class="ql-block"> 头句“应怜屐齿印苍苔”,起的平直,猜测说主人爱借园内的青苔,怕游人的屐齿践踏。第二句“小扣柴扉久不开”,承的春容,引出“柴扉”久扣不开的现实状况。第三句“春色满园关不住”,转出了新的变化。由柴扉不开,联想到“关不住”。第四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合如渊水,深不可测,余韵无穷。这句亮丽鲜明,神奇清新,轻狂野逸,景中含情,情中寓理,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也鲜明地演绎了绝句起承转合的完美过程。“关”和“出”这第三、四句一抑一扬,感情节奏鲜明,第三句响,第四句放,像烟花一样熠熠生辉。正如元杨载所言:“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意不绝。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p><p class="ql-block"> 明代文坛“盟主”王世贞说到诗篇结构时说:“第一要起得妙,起处得力,则下处全不费力矣。第二要结得好,结处生动,则上面亦自然灵动矣。”叶绍翁这首诗,就是一个谋篇效果上的成功例证。</p><p class="ql-block"> 不过,“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意象虽然看上去很美,但这一个意象并不是叶绍翁的首创。</p><p class="ql-block">请看陆游的《马上作》:</p><p class="ql-block">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p><p class="ql-block">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p><p class="ql-block"> 陆游此作虽然早于叶绍翁,但全诗偏于客观描绘,意象平铺,散点透射,局促拘泥,四句之间缺少呼应和承转,形象和视角缺少由表及里的明显递进。正所谓走马观花,太仓促太潦草,纵深不足,所以最后一句的光彩淹没在前三句的苍白之中而归于黯淡了。再请看王安石的一首《独卧》:</p><p class="ql-block">茅檐午影转悠悠,门闭青苔水乱流。</p><p class="ql-block">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p><p class="ql-block"> 王安石这首诗虽然也早于叶绍翁,但是同样仅仅止于客观描述,有境无意,不成意境。整体结构上是单层的、单相的思维方式,缺少立体架构和层次转合,没有境象之间的内在变幻。最后一句“海棠无数出墙头”是从院里的视角而言的。结句芜杂,语气平淡,感情色彩不强烈。再请看唐吴融的一首《途中见杏花》:</p><p class="ql-block">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p><p class="ql-block">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p><p class="ql-block">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p><p class="ql-block">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p><p class="ql-block"> 吴融的作品当然也早于叶绍翁,但是一方面律诗传播确实不如绝句便捷,另一方面吴融把“一枝红杏出墙头”这个好句子放在开头,先声夺人,后边却没有能够接续上来。结果显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就像唱歌一样,如果一开头把调门起得太高,后面就唱不上来了。所以也不如叶绍翁作品转得浑然,合得机巧,更能够打动人心。</p><p class="ql-block">再请看唐王鲁复(一作王梦周)的《故白岩禅师院》:</p><p class="ql-block">能师还世名还在,空闭禅堂满院苔。</p><p class="ql-block">花树不随人寂寞,数枝犹自出墙来。</p><p class="ql-block"> 这首诗也早于叶绍翁。诗人描写的是院门打开,从门外向门里张望所见到的场景。前两句铺垫寂寞的环境,后两句写蓬勃的花树。最后的数枝也切合诗中描写的情景,但终究不如叶绍翁的“一枝”峰回路转,上下勾连,结得出人意料,而又更加鲜明艳丽。</p><p class="ql-block"> 叶绍翁诗结构就像一杯上好的铁观音,酽而不腻,清而有韵,从容不迫,恰到好处。</p><p class="ql-block">陆游诗就像一杯普通的茉莉花茶,香风扑面,暖心醒目,色味稍浅,不耐咀嚼。</p><p class="ql-block">王安石诗就像一杯寻常普洱,汤厚味燥,稍欠沉积蕴藉。吴融诗就像饮料,甜过之后,没有回味。</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王鲁复诗就像一杯石斛,别有境界,可惜清润有余,色香稍薄,槎桠瘦硬,没有走进寻常人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