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安

艾登塔拉

想来我们也是见证过中国铁路变迁的一代人。每每归乡，一次次跋涉间看手中小小的红色纸票变成蓝色，再变成电子车票，站台间各色列车更迭，呼啸着来了又去，只有乡情不曾减得几分。

　　走得数趟仍是老绿皮车更有味，记得那寒假冬日——说来也怪，往往总觉冬日归乡胜于夏日归乡，想必是冬日有年味之故——一到订票之日，便知还乡之日近了。于是欢天喜地自杂物间拖出皮箱，东翻西凑收拾琐物。冬衣数件，闲书几册，赶在就寝前塞得“盆满钵满”方有心再言他物。

　　归乡前一晚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的，辗转反侧间恨不得一夜插翅间一路飞回，心急火燎中往往折腾至深夜。次日清晨于迷惘中好容易清醒，望窗外天色渐明，方猛然醒悟归乡之日已到。于是立刻忙忙收拾洗漱，往往不用早餐亟拖上全部家当奔火车站去也。至火车站速塞牛肉面一碗，进厅取票，乡梦成真之至喜至乐，毋须多言。

　　北方春运前后，年味最浓处不是菜市场即是火车站。尚记彼时无自动售票机，取票仍需至大厅排队候人工服务。大厅往往业已排满，各路人士不一而足。人流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好容易等到前台，递上身份证，便有屏幕冷光打出票价信息。叮叮铛铛，票币找零互换易手，点头微笑，道一句旅途愉快，回一句春节快乐。

　　冬潮空气冷冽，远远有鞭炮声模糊自寒风中回荡。一路进站检票候车，大厅人头攒动。粗扫一眼，即见老人三四、发颅花白凑得一处闲话，中年男女持票暄哗，手中大包小包纸箱布袋均是年货；孩童身裹新衣，个个鲜艳。有哭闹不止者，有窜前窜后嬉游者，有伏手座上等不住酣睡者……大厅的候车屏幕一条条滚动，红绿黄相映一处。保安披军大衣守着门口，一张张票过检，一拨拨客远行。无数面孔百态，诸多焦急，诸多忙乱，诸多欢笑，诸多翘首以盼，不一而足。广播连珠价字报得清晰，“列车***次即将进站，前往嘉峪关的旅客请作好准备……”，疫情后如何再得见此景？叹叹！

　　候车大厅里四下张望，一见屏幕上显示“张掖”二字即内心狂喜。不知多久终于隐约听见开始检票，于是再也捺不住，定要赶至队列前茅处。入站一路前行，自出口拾级携箱包而上，则至月台。早有火车于站前等候。顺着找到车箱，照例门口看票，进车寻座。待箱包安稳放好，静坐稍片刻。直至四周人声渐息，接下来便是车身一颤，故乡开始近了。

　　依稀记得老绿皮车自兰州至张掖，乃取河西走廊而行。顺祁连山势一路西北而上，过永登、金昌，至武威处越乌鞘岭。乌鞘岭隧洞深长，一入便是久暗不明。车内灯光昏暗，细观车窗，映车内百态清晰。人人安坐，或与旁客闲语家常，或带吃食自享，或开电脑忙碌，聚种种祥和，年味浓浓。出隧洞，忽有豁然开朗之意。有戈壁万顷自眼前展开，似鸿蒙一片，苍苍莽莽。极目远眺，得见山揽尘雾，作苍紫之色，细如游蛇盘恒天际。略近，见屋舍楼阁酽然，似棋盘一方零散大漠。车前有残垣闪过，如今仅剩断墙几节，互相绵延，往日之迹竟失，塌记之痕亦不复矣。凝神细思，方知此乃古长城也。

　　如此行之，老车走走停停，须得整日方至。伴晨曦离金城，披晚霞渡甘州。现下忆起，方叹绿皮车之妙。思乡几载，惟恨不得插翅行之，何苦一路迟疑？须记归乡属人生大事，万不得造次。一日旅途，可于座上细平归心，打点满腔焦次，恰如昔人归乡，远见得家宅，于村口整衣敛容。如急匆匆冲至家中，毫无半份准备，难免坏人心情，破心中之敬，意趣不幸减半矣。

列车慢行，旅中景致方能一一品记。如候车，如检票，如旅客百态，如翻山越岭，如好景万千，皆是旅途。行人往往急盼旅之终点，忘途之远游之乐，实为一大憾事。人之在世，又何尝不是如此。慢行缓步，如绿皮火车从容穿行于山水间，也是人生之至礼。曾观一文云＂思乡最深处，一是离乡后，一是回乡前＂，深以为然。车自缓行，一路等待，点点滴滴间故乡愈近，眷恋愈弥远深长……

（艾登2022年11月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