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顺的大学

高原游子

　　没上大学之前，全顺以为挑灯苦读的目的就是考大学，而考上大学的目的，就是学知识、长本领，将来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全顺想得很简单，也很单纯。

　　而真正进入大学后，全顺也没弄明白自己上大学究竟要干什么。其实，和全顺一样，很多拿着录取通知书的大学生都知道自己是来“上大学”的，却并不清楚自己上大学要学些什么，做些什么，基本上按着‘懵懵懂懂’的原则，顺着“迷迷瞪瞪”的路线，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

凡事，刚开始一般都是“懵”的。窗户纸没捅破之前，全顺还真以为上大学是为了读书，愣是蒙着头听了一个学期的课，读了几本书，诵读了几首诗歌，什么《静静的顿河》、《吉檀迦利》，什么《平凡的世界》、《雪城》，什么《雨巷》、《致橡树》......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很喜欢顾城的这首诗。倒也说不上有多懂，就是读起来有一种能拨动人心弦的感觉。

其实，黑夜也给了全顺一双黑色的眼睛，但同时也给了他一片黑暗。

在所谓的象牙塔里，全顺其实也看不到光明，自然也看不到未来，不是他不愿意，或不努力去寻找光明，而是他顾不上。

他每天体验最深刻的就是在食堂里用铁饭盒打好饭，然后吃饭的时候，用铁勺子把铁饭盒刮得“刺啦、刺啦”地响——饿。除了上课，其他时间，他的主要精力就是和“饥饿”搏斗。

　　是的，全顺的大学体验，如果浓缩成一个词，那就是‘饿”’。

高中，加上补习的那两年，全顺其实也常常为一日三餐发愁，但对“饥饿”的体验却从没有读大学的时候如此这般的深刻，那是因为他有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熬灯熬油苦学带来的紧张感和面对高考的焦虑感占据了他的内心，遮掩了他一日三餐中遇到的“饥饿”感。

而今，当他挤过独木桥，进入大学后，他才突然间发现他忽视了一个之前没有思考过的问题，那就是读大学的时候不仅要吃饭，而且还要挨饿。

不堪回首。如果以“饿”为线索，叙述全顺的大学生活，那真是“不堪回首”。

　　全顺球踢得好，有幸被学校体育老师看中，进了校足球集训队，但没过多久，全顺自己就主动退出来了。原因很简单，太饿了。

没进校足球集训队前，虽说每天都觉得吃不饱，但也不至于太饿，总能勉勉强强地从月头对付到月末。进了集训队，训练量增加了，相应的饭量也增加了，原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费根本就顶不住用。

坚持了两三周，他就退了。要不是“饿”，他说不上就是球场上的“天之骄子”，也能帅帅地进几个球。

　　有一次，班级同学起哄，说有个女同学要全顺请客。全顺面情软，顶不住，就硬着头皮答应了。结果......结果全顺给同学们留下了一个“笑谈”。

因为囊中羞涩，全顺那天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花了十块钱，请那位女同学吃了一餐‘炒鸡蛋’......结果，被其他同学看见了。于是，一段时间，同学们经常会拿“炒鸡蛋”的梗在全顺地方取乐。

哎，谁知道全顺的难和苦。就那一盘“炒鸡蛋”，也已经严重超支了，他得在后面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匀出来，省出来，以填补这次请客造成的严重亏空，要不然，就得饿肚子。

全顺知道，大学里谈个恋爱，是要有实力支撑的，他没有。他饭都吃不饱，还谈个屁。

　　青黄不接的时候，全顺其实自己也想过赚钱，补贴生活的不足。

他和一位要好的同学，曾利用一个周末，去给一家单位卸煤。卸一车煤60元钱，两个人每人30元。煤是卸好了，钱也拿到了，但这也只能帮全顺度过暂时的困难。

那天，待他们卸完煤，两个人就跟从煤井里爬出来一样，除了眼睛不是黑的，除了一口“白牙”，浑身上下全是煤黑。

花钱洗澡，再花钱吃饭，因为干了体力活，太饿，就吃了两碗拌面，最后一盘点，才发现没剩下几块，还搭上了一身尚能见人的衣服（衣服被煤炭和着汗水侵蚀后，也基本上不成样子了）。做穷人家的大学生，真有些尴尬。

　　曾经一段时间， 全顺在工地上找了个临工活，给人家砌好的墙刷白。他基本上是晚上或周末跑到工地上干，干一天结一天工钱。苦是苦了点，但好在每天都能挣到钱买饭吃。

甚至，全顺觉得他上大学最充实的一段时光，就是在工地上打临工的那段。因为凭苦力赚了点钱，赚了钱也吃饱了饭。

全顺觉得，能吃饱饭的大学生活，才是真正的大学生活。以致于大学毕业，走上社会后，全顺的人生哲学就定位在“一碗饭”上。

人活一生，不就为了吃一碗饭嘛。

　　最饿的一次，是学校里举行元旦汇演的那一天。那一天，全顺发现，真没钱吃饭了，断顿了。

大礼堂里，元旦汇演的节目按着主持人的节奏，一个接一个地上演，主持人念的台词是全顺写的。

全顺也是自己所在学院合唱团里的一员，他多少识点谱子，笛子也能吹响。那天，他得饿着肚子，化好妆，站在阶梯状的舞台上完完整整地唱下来，而且决不能掉链子。

往舞台上走的时候，他就觉得脚底软绵绵的，整个身子也轻飘飘的，直到在舞台的阶梯最后一排站好位置时，他都一直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晃动，左右晃，前后也晃。

随着指挥手中的棒子一抖，音乐响起来了，歌声也紧跟着唱出来了，全顺忽然觉得有一股酸水从胃里涌出，头也有些晕眩，眼见得站在前面的指挥的身子变成了一排来回晃动的影子，眼见得前面的观众变成了一片闪着白光的湖水......他拧了拧自己的大腿，努力地把自己的身子稳住......他不能出岔子，不能掉链子，只需要坚持个几分钟，便完成了大合唱。

　　这绝对是一个漫长的合唱演出，领唱，合唱，一部轮唱，二部轮唱......再一部轮唱，再二部轮唱，再领唱，再合唱，待整个合唱结束，全顺都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只觉得身子跟虚脱了一样，双腿发软，退场时，要不是被其他同学裹着走，他注定要栽倒在舞台上。

人是铁，饭是钢。

吃不上饭的人，饿着肚子的人，也就不讨论什么“铁”啊、什么‘钢’啊之类的， 先找个围墙的豁口，饱吸几口西北风缓解一些饥饿再说。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元旦汇演结束后，主持人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了全顺二十元钱，那是他给他写主持稿的酬劳。然后，全顺到餐厅里花一元钱买了两个饼子，一个自己吃，另一个给了自己的室友，那一天，他也在饿肚子。

其实，在当时，有不少上大学的孩子是经常饿肚子的。扛“饿”是他们不需要拿学分的“必修课”。

　　全顺的大学，没有什么高光的时刻。除了“饥饿”，其他的也拿不出手。在人生最浪漫的年代，他的大学生活“浪漫”得有些过分。

黑夜给了全顺黑色的眼睛，他的黑色眼睛却常常被“饥饿”烧灼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