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庵

平凡的老樊

<p class="ql-block">瓜庵</p><p class="ql-block"> 河水流过竹林,流过洋桥后突然拐了个大弯。这个钝角形的大弯,造就了北岸一块沙土相间的河滩地。村上很早很早下了几冬几春的功夫,筑了一道大堤。大堤临河一面,栽了一丛又一丛的芭茅,护佑这老天爷带来的福气。大堤顺水势蜿蜒盘旋着,将这百十亩的沙土地护佑得强强实实的。西边沿路是菜园子,东与南的沿河,则是种植花生、瓜果的理想地方。河南岸年年被夏天的大水冲刷着,蚕食着,北岸的地则在一尺一寸的增加着。南岸的任庄人面对那汹涌直撞的大水无可奈何,着急的不得了,也效仿北岸栽种一丛丛的芭茅护堤。这两岸一到秋天,到处芦花飞舞,倒成了不错的一道风景。</p><p class="ql-block"> 瓜庵就搭在菜园子与种植瓜果的居中地方,离河岸不远也不近。这是上天赐给俺们生产队的地皮,只要不是倒茬轮作,这西瓜呀,甜瓜呀一过六月就陆续熟了。</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这菜园子和瓜地相连着,顺公路东沿挖了一条深沟,引河水进到菜园子的一个老井。这老井上安了一挂水车,天天被队里的一头驴有紧没慢的拽着转。星期天或放假的日子,小学生不再上课,我们一群十来岁的娃娃们常常被派来替驴拉水车,驴要么去磨坊磨面,要么去豆腐坊磨豆浆,我们几人也就成了一头驴。执掌菜园子的主人換了好几茬子,先是瘦如麻杆儿的四顺伯,常年戴个西瓜皮帽子,只是夏天才换成竹篾凉帽,手里拄把锄,常常大声喊:“断流了,断流了,一群逛蛋孩子。”我们就辩解说,铁链子掉了,正挂链子呢。后来三爷又来了,三爷老是戴顶草帽,微胖一些,笑一笑,就是一副弥勒佛的模样。他断文识字,心疼我们这些正上小学的娃娃,经常让我们歇歇。歇的时候,我们就钻进庵里,听三爷念唱本。那些《三侠五义》《小八义》《水浒》,还有《三国》的书,都是薄薄的绵纸用细线绳穿订的,念一张,三爷用手指沾点唾沫儿再翻下一页。他一次只念三五页,老是留个尾巴,说是唱本里的扣子,留个念想,且听下回分解。后来三爷病了,接替他的是九爷。九爷心大,常在庵里睡大觉,也数他在瓜庵兼菜园子庵里呆的时间最长,直到大集体解体,园子没了,成了一家一户的自耕田。</p><p class="ql-block"> 九爷是个呼呼拉拉大大咧咧的人,瞌睡多,有时见他呼噜噜的在庵里睡觉,我们就用小草捅他的鼻孔,轻了,他揉揉鼻,翻了翻身,仍旧在呼呼噜噜睡。继续捅时,他就坐起来骂我们,骂完几句就说,我是有病了呀,这病是春上乏,夏天困,秋天不想动,冬天光想拱被窝。隔两天光想吃那好的,隔两天不想吃赖哩。赶会老想吃那包子油馍糊辣汤,回来了不想吃这红薯干玉米糁黑窝窝。我们就都齐声说,这病俺也有,俺也不想干活,老想那包子油馍哩。九爷哈哈大笑说,这病不好治呀,尿尿如水,屙屎还老臭。吃甘蔗吃一口吐一口。一月犯三回,一回犯十天。大家掰着手指算了说,这不是天天都犯病么。九爷说,可不,哪个人不都想好事呀,可这好事轮不到咱头上。干活吧,歇时候不小了。所以这群娃娃们虽在日头地里干的累,玩得也开心。</p><p class="ql-block"> 春暖花开时,小葱和韭菜疯了一般长上来了。娃娃们就趁九爷打盹时偷偷的媷着往嘴里塞,人人口里呼出难闻的葱和韭菜味。黄瓜开花时,我们就瞄住了黄瓜,结了有一拃长,嫩的一掐一股水时就进了我们的肚里。蕃茄刚结个拇指大时,我们就瞄住蕃茄。甚至菜豆角正一寸一寸长时,也被我们先尝尝鲜。反正是能生吃的,总是先到我们这群娃娃们嘴里。</p><p class="ql-block"> 谷雨,正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季节。九爷和瓜匠就在东边瓜地里忙碌开了。一场雨过后,瓜芽儿就破土而出了。我们跑瓜地里看,先是俩个叶夹子冒出来,还看不出哪些是西瓜,哪些是甜瓜。三两天过后,十字叶挺出来了,便知道那类似黄瓜的叶子是甜瓜,那像伸开五指透着窟窿眼叶子的是西瓜。九爷和瓜匠就指使我们在地里砸那从油坊里弄回来的麻糁饼,用水泡泡,就往那瓜秧子根里埋。九爷说,这是芝麻榨完油的渣子,还可香着哩。瓜吸了它的养分,那才又香又甜哩。过去,还有用一小勺子把芝麻香油往瓜秧子根上倒呢,如今舍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五月端午,瓜地里的藤蔓眼看要铺满地了,瓜花也开了,白的白,黄的黄。俩人顶着日头,在给瓜秧子打顶、掰杈,摘况花。队里派人又在瓜庵旁搭了个高架棚子。九爷说,你们这群生瓜蛋子,今儿来几个,明儿来几个,瞅地猫一个样儿,就知道您们几个是来滤事哩。棚子搭得高高的,就是防备你们这些瞅地猫偷瓜哩。</p><p class="ql-block"> 天热了,我们老在瓜地边的小河里泡水,拱猛子,打水仗。一半是玩,一半是想那香甜瓜,想那圆溜溜的大西瓜。爬在岸上的草丛里,往瓜地里瞄,馋得口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咽。</p><p class="ql-block"> 这瓜是一眼一眼被我们看熟了。正午时分,就有光屁股的楞小子穿过那带刺的芭茅,揪两三个小甜瓜就往回跑,扑腾一声跳进水里,大家就抢。用拳头砸开来,你一块我一块,一尝,还是生瓜蛋子,咬一口就扔掉了。只有一个接近熟了,大家每人分个葫芦钱儿大小的块子,那香甜味儿就钻进喉咙里了。九爷叉着腰站在岸上骂我们:“您们这群生瓜蛋子,就不知道生熟,摘那生瓜蛋子能吃,好吃么?”九爷骂骂咧咧的走了,我们就商量着再忍几天,等夜里再下手。</p><p class="ql-block"> 瓜是一天一天见熟了,见到瓜贩子们拉着车子到瓜庵里拉瓜,哥们几个就商定晚上要下手。地形是早已看了又看,东边西边都是玉米地,从玉米地迂回过去的是主力军,河岸边留两个人,故意弄出动静,让看瓜人顾此失彼,这是早就议定好的调虎离山计。</p><p class="ql-block"> 白天为生产队的牛割了一天的青草,扛着草捆子到牛院屋交货,上称记了工分,也不管记的是三分和五分,就策划说喝罢汤去下手。在河里扑腾一阵,洗去汗渍和疲劳,就分头行动了。</p><p class="ql-block"> 这边河岸上人就大声说话,又弄得芭茅叶子呼呼啦啦响,那边厢的两三个小伙伴就钻进玉米棵里,匍伏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往瓜地里挪。生产队晚上加派了人手,一人一个四节手电,贼亮贼亮,象探照灯一照来照去。我们硬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出来十几个圆滚滚的大西瓜,一个个也不顾庄稼地里的蚊虫,光着屁股就用拳头捶开,敞开肚皮吃得是有滋有味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队长听说丢了不少瓜,又在庄稼地里找到了吃瓜的痕迹,就和九爷说,家贼难防,要审审这几个逛蛋娃娃。九爷云淡风轻的摇头说,不一定是咱们家的娃子,邻村还有几个娃娃更赖哩,为我们遮盖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想起孩童时的淘气,我就忍俊不禁,很想再一次回到那童年时代,可童年时光早已成了我梦中的回忆了。早些年听说老社会里这瓜庵里被治孽打死过人,便想一探究竟。</p><p class="ql-block"> 老家依河又傍着公路,离县城也就十来公里路。那柏油路直通汝州,修得也宽畅,开车也就一会儿的事,眨眨眼功夫就到了老家。</p><p class="ql-block"> 九爷还在老村老宅里住,村口就有几位老人依着墙角在晒着日头。我一眼瞧见九爷坐他家门口的石头上,头在一倒一倒的栽着嘴,又打起了瞌睡,上前便喊九爷说话。</p><p class="ql-block"> 多年没见过九爷,他真的是老透气了。一脸的枯皱皮不说,眼窝深深的塌陷进去,昔日的一双大眼睛被耷拉下来的上眼皮盖住了一半子,嘴角吐噜下来,口水漓漓拉拉的流,说话声音底气也不足了。</p><p class="ql-block"> 和老人聊天是要有技巧的,谈天论地说往事,要摸清楚他的思维方式,引导他的兴奋点,聊他喜欢的话题,勾起他对往事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就说他年轻时和父亲一起卖壮丁,在胡宗南部队打仗时朝天放空枪的事。说他上窑拉煤回来车子陷进河里,一怒之下把满车的煤翻卸在河里,眼睁睁看着一车煤被水冲走,自己坐在河边哈哈大笑的事。说他仗义执言,为小孩子们拾麦,暴打邻村生产队长的事。一边给他戴上英雄无畏的帽子,一边说他年轻时那些荒诞不经的一幕幕。后来以漫不经意的引导他瓜庵往事,九爷越听越激动,眼睛也睁开了,精神头也来了。</p><p class="ql-block"> 九爷说,此瓜庵非彼瓜庵,那个打黑枪治孽死人的瓜庵,是旧社会里的瓜庵,离你偷瓜的瓜庵还有半里地哩。九爷打开了话匣子,说是他最托底了,村上知道根底的人一个个都进了土门了。九爷用肉弦子哼唱道:</p><p class="ql-block"> “中华民国木朝廷,世道乱哩过不成。蹚将拉杆儿到处跑,百姓土匪分不清。…”</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那年间,扫帚疙瘩带个帽儿的人,也敢上山拉杆子当蹚将。老日沦陷那年,世道乱,人心也乱,劫道、治孽打孽的事时有发生。大白天的庙会上,“嘣嘣”两枪,人就被撂倒了。路上冷不丁从庄稼地里伸出杆枪,三枪两枪就把人打死了。还有几人夜里手持快枪闯进家门,把一家十来口子灭门,也无人管这些事。东乡有一个瘸子,用小笤帚疙瘩裹上一层红布包上冒充是“二八响”盒子枪,在那僵石岭上无人处,还管劫路劫财哩。</span></p><p class="ql-block"> 六子家境本也不赖,有几亩河边的肥脑子地,还有十来亩岭地和洼地,日子也算滋润。平时和和气气的,和乡邻也无冤无仇的,娶个丧门星媳妇儿一过门,祸事就来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媳妇儿长哩不赖,就是脑子里缺根弦。在娘家没烧透,八成儿的生坯子,还有个羊羔疯病,一犯上来,四肢踢跳,两眼紧闭,口吐白沫,弄得六子天天心神不宁,急头急脸,老是往王家药铺里跑。</p><p class="ql-block"> 王家药铺是祖传,人老几辈儿行医抓药,大大小小的病都是药到病除,三里五庄可有名声。六子媳妇儿一犯病,六子就上门抓药,一副药灌下去,媳妇儿就安生了。</p><p class="ql-block"> 六子媳妇儿这羊羔疯先是年二半载犯一回,后来越犯越勤,从三两个月一次,到十天八天一次,后来就是三两天犯上一次。犯一次便惊天动地的,闹腾得半条街不安生。六子赊欠药铺的账越来越多,药钱也拿不起了。知情的邻居们说,这媳妇儿不是下力人,懒虫,吃嘴怕干活,就不知道咋过日子呢。好多次半晌儿老偷偷的烙油馍吃,被婆子逮住几回,吵过几回架,家里生过好几场大气了。媳妇儿理亏,有时就真一半子假一半子的装病,图势六子哩。六子心中有这好看媳妇儿,也连着生了俩个小子,便娇惯她。媳妇儿蹬鼻子上脸,越娇惯越上样,老和婆子不是生气就是打架骂街,时不时在大街上抽起羊羔疯来。</p><p class="ql-block"> 赊欠王家药铺的账,一时半会儿还不清,王家药铺就有些慢待他六子。六子无奈,在河边那二亩肥脑子地里种瓜还账。到了瓜熟时节,六子就吃睡在瓜庵里,心想一季子把瓜卖了,把王家药铺的账给打发了。</p><p class="ql-block"> 谁知这不争气的媳妇儿又和婆子生了气,羊羔疯病又犯了,这次犯的厉害,就犯在王家药铺门前,撒泼又打滚。这婆子也昏了头,说是吃了王家的药,一天比一天厉害,药是假药,不治病,这人是要死在王家药铺门前了。这王家药铺的王先儿气呀,说是你六子家人都这样一个赖成色呢,赖药账不给还罢,竟然上门闹事,是黄香是膏药也不敢沾了,沾住了谁苦谁。就任由她娘们在药铺前哭闹。看看躭误了药铺生意,王先儿气得唉声叹气,药铺里的小伙计见主家发怒,便出来和六子家人理论,一骂一打,这事儿就弄大发了。</p><p class="ql-block"> 消息传到瓜庵里,六子让来人代管着瓜地,便气冲冲到王家药铺而来。六子一见药铺伙计正和媳妇儿撕拽,一时怒起,掂起石头就砸开了。砸了药铺牌匾,砸药柜,把王先儿刚刚从禹州进的几大包中药材也抖撒得满院子狼藉一片。王先儿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夜捎信把在镇上开药铺的孩子们叫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天的后半夜里,六子在瓜庵里睡得正熟,被“嘣嘣”两枪榷死了。天亮后,六子娘听说六子被打死在瓜庵里,纠集近门亲族一干子人上王家药铺说事,王家人说,前半夜都在药铺收拾药材,接着就请了保长甲长们喝酒,一喝就喝到天明,个个醉了,都在药铺里躺着哩。这是谁下的手?反正不是王家药铺的人。有人又说,您家得罪谁了,冤有头债有主,六子他爹先前蹚过土匪,有人命孽债,怕不是父债子还吧。</p><p class="ql-block"> 九爷一气把故事讲完后说,六子家人心有疑虑,无奈王家药铺有保长甲长们做证,王家药铺近亲都在药铺里陪客喝酒,这桩血案就成了无头案子。后来老日杀过来,村人都跑老日,东躲西藏的,这事儿就渐渐地凉了。六子的瓜被那年的大水冲个一干二净,瓜庵冲下去几里地,只剩下几根檩条木头。六子媳妇儿的羊羔疯病也不敢再犯了,安安生生把俩个儿子养大。</p><p class="ql-block"> 九爷絮叨了半天,我楞神了半天。问他后面两家还有恩怨吗?九爷说,这仇气弄大了,孳果子种下了。我问下面的事?九爷说,乱成一锅浆了,得象乱麻绳一样,一下一下慢慢的解疙瘩,且听下回分解吧。</p><p class="ql-block"> 我笑了说,你和咱生产队时三爷在瓜庵里和俺读唱本讲故事咋恁一样哩,也是且听下回分解?</p><p class="ql-block"> 九爷认真的说,说书人不是就这样子说书的吗?我俩个一齐哈哈大笑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