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你的信

夜泊长安

那天上午，我一个人坐在咖啡馆。

疫情高峰刚刚出现在这个城市，很多人就足不出户了。咖啡馆有点冷清，只有那首《旧日重现》的英文老歌在不知疲倦地单曲循环。

自跟新冠亲密接触后，我整个礼拜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专家们在网络上对新冠疫情的种种判断和预测，已经麻痹了我的视觉和听觉。数着有七天没摸书本，我就觉得莫名的空虚且惶恐了。

来到久违的咖啡馆，刚打开手机，就看到了你的短信：你有三十年没给我写信了，最近还好吧？短短的两句话，直端端的闯入眼来，闪亮而又跳跃，坦率中带着温馨的自然，自然中带着俏皮的直率。我不禁哑然笑了。

我想象你当时给我留言的情景，你当时的姿态，甚至你当时嘴角边的微表情。记忆一旦被唤醒，各种关于你的片段，就像花瓣雨飘在四月的风中，也像波涛汹涌在黄昏的海滨。你可能出现过的姿态和表情，就在这个疫情肆虐的冬天，在这个咖啡馆靠窗的那个座位上，被我一一地罗列着、盘点着，如同孔乙己将九文铜钱排在咸亨酒店的柜台上。

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我们在武冈师范相遇。你上没有兄长，下没有弟弟，只有肩下三个妹妹，全家四朵金花，你是开得最灿烂的那一朵。重男轻女的家庭没给你留下丝毫阴影，你一路开朗乐观，除了唱就是笑。上晚自习前，你还没有来到教室，你的笑声和歌声就从楼底下、走廊里飘到座位上，左右摇晃一下才安静下来。很多年后，闭上眼睛，我就能听到你和荣艳、隆鑫还有刘琼——新宁四大女高音的歌声，在青春的走廊里余音袅袅。你们的歌声那么晶莹剔透，我们的日子也那么阳光灿烂，大家都在春风中无邪的成长。

成长中我们缺少一个亲情角色——你没有哥哥我没有妹妹。你视我为兄长，我视你为小妹，虽然我没有这样炫耀过，你也没这么承认过，我们很默契地把身份定格在这样的人设上。跟你同学三年，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牵强，没有为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隐忧，在平静的日子里，时光的花朵依次绽放。

毕业时你送一本书给我，我至今记得，那是一本小说集《沉默的冰山》。后来你邮寄了几次水果给我，是你们新宁的特产脐橙。可我什么也没能送你，我有什么值得送你的呢？几句轻描淡写的祝福，一套客客气气的应酬，那都是对你无邪人生的敷衍和亵渎。你为人妻，你为人母，在这些最美好的时间节点，我都没能跨越时空的距离，在你的感情世界里彰显我的存在，至今我还愧疚不已。你在赠书的扉页上说我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其实那是青春期的综合症，我有时沉默，但绝不是冰山。

毕业快二十年了，我才有机会再见到你。你来长沙治病，做的是很小的手术，又有熟悉的专家主刀，所以心情比较轻松。我和邓同学两家人请你在饭店吃饭，邓同学也是性情中人，两家太太也欣然作陪。你坐在C位，我们两个男生和两位作陪的女士，像众星捧月般渲染着你快乐的情绪。你的笑声感染了每个人，连旁边的服务员都在抿着嘴笑。

我们都不善饮，但又都喝了一点酒，趁着酒兴谈论起学生时代的林林种种。不知为什么，我和邓同学几乎不约而同地轮番赞美青春时的你——多么漂亮、多么聪明、多么可爱，是我们男生的梦中女神。我们还言之凿凿地搜索出大量事实来佐证，两位作陪的女士也热情地夸张，频频向你敬酒。你喝了好几杯，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仿佛回到了十八岁。

突然，你把酒杯朝桌上猛地一摆，双手撑着脸颊，带点醉意地说道：

——你们男生真坏！怎么当时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些呢？！等我老了丑了才来告诉我，那时你们都死到哪里去了......

满座大笑，我们立即起身陪酒。我和邓同学，至少是我，一辈子没在女生面前说过的“甜言蜜语”，那回几乎是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觉得惊讶。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话锋一转，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自言自语：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在故意哄我开心，好讨厌的，欺负老同学！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唉，时光易老，青春不再......

那一夜的酒，大家喝得很尽兴，也没失态。你的两个男同学和他们的太太，都发自内心的悦纳你、赞赏你，说你活得通透敞亮，内心像一块干净的青石板，所有的烦恼和不幸都能悄悄地淌过，生活里没有不见阳光的深渊。

你常感慨地说，不敢相信我就到了做奶奶的年龄了。过一会又忧心忡忡地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奶奶呢，刘琼的孙子都上幼儿园了。这些自相矛盾的心态，这些牵肠挂肚的烦恼，让我忍俊不禁。生活带走了你的芳华，但馈赠给你知足常乐的豁达。你上对父母悉心照顾，是好女儿好媳妇；你下对学生尽心尽力，不忘初心。有时看你的朋友圈，你的粉笔字还是那么笔锋犀利，大气洒脱。你还是那么喜欢运动，打起乒乓球来就像跳舞的小姑娘，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偶尔接到你的来电，你总是从笑声开始，说话的腔调几十年未变，清脆又干脆，容不得我去字斟句酌，更见不得我中规中矩。你说话的方式，应该是基于我们三十多年的友情吧，时间给了你充沛的底气，也挤掉了我世俗的客气。一路摸爬滚打，我见过太多的人，经过太多的事。有时很想听你说话——你的笑声，还有你的歌声，就像时间隧道里映照过来的烛光。我不苛求烛光的明亮，也不苛求烛光的方向，只要烛光的存在，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温暖和感动。

刚从新冠中缓过神来，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让我内心变得平静又伤感。坐在咖啡馆里，只想沉默，在沉默中听着那首英文老歌在不厌其烦的单曲循环。

你在抖音的留言，温馨的提醒我，在一个叫崀山的远方，有一位曾姓的同窗好友，正跨越时空的距离，向我挥舞着青春的手帕。我们见过彼此花季雨季的少年，奔波忙碌的青年，满脸沧桑的中年，将来必定还有龙钟老态的晚年。我们很难改变世界，但时光会改变一切。面对时光的碾压，你的两句留言，带给我深深的触动。我要写信告诉你，在时光之流的彼岸，任凭时光挥舞着怎样的屠刀，任凭屠刀怎样砍削我们曾经的美好，我和你，我们和你们，一起来遥望时光的彼岸，静静地活着、活好和活够，然后相约着缓缓地老去，带着歌声，带着笑声......

2023年1月8日

长沙市星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