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嬷嬷

九月木犀

　　大嬷嬷走得太突然，毫无预兆地，在这个难于逾越的寒冷的冬天，急匆匆地走了！被新冠疫情大海啸席卷而去。

那天下午，看到表妹微信留言：大嬷嬷在抢救！立时三刻还真反应不过来。大半个月前，在家族群里喜欣欣瞧见嬷嬷过九十五岁生日，埋头吃长寿面的照片，干净利索，我还惊鸿一瞥嬷嬷左手指上的祖母绿熠熠生辉，连同她安详的面容，让人备感温馨和踏实，心想大嬷嬷可以活过百岁大寿。

好端端的咋说走就走了！这一晚，满脑海思绪都是关于大嬷嬷的叠影纷纭……

“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列夫•托尔斯泰这句精辟名言，自年少就培植于心灵的土壤，不断滋养、灌溉和汲取，假以一己之眼的目光，比照身边周围的万花筒式人际海洋的气象万千。异彩纷呈中，每每直视我亲爱的大嬷嬷，予这层蕴涵的韵味深长，有了更切身的理解和认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真善居要位。相较于外在好看的皮囊感观，多采多姿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世的赏心悦目，更具有表现力和折服力，怡然养性，直抵曼妙有趣的魂灵彼岸。

我的大嬷嬷率真随和，豁达大度，富有亲和力，就是这样一位因可爱而美丽的平凡普通女性。从小至年老，一贯秉持着可爱的个性特质。外婆在世时，我时常缠着她讲述亲属的种种逸闻轶事，有关大嬷嬷的自行车姻缘，便是其中的一则。外婆也不甚明了地感叹：“介多街坊四邻小娘去体育场学脚踏车，你大伯伯偏偏看中小毛（大嬷嬷昵称），也真奇怪啦，其肩胛岔之，人介矮小，诶，咋会偏偏相中你嬷嬷？！”

外婆这番话是有来头的。大伯伯一表人才，精明能干，高大帅气。在外婆后间卧室小立柜上方镜框里，有张大伯伯年轻时的肖像照，西装革履，堪比影星王心刚还王心刚。大伯伯解放初期赴上海店铺学生意，大嬷嬷义无反顾相随他去异乡谋生，后来安家乐业。俩人恩爱守望如初，白头偕老，可谓美满佳缘的典范。

大嬷嬷年近九旬时一次还乡，大姨一家在鄞州红儿家宴餐厅招待聚会。就餐前夕，七舅姨八姑婶济济一堂，好不热闹。大嬷嬷兴刚采烈地嚷着：“珊珊来，快给嬷嬷照一张！”照完后，马上凑近要求给她瞄一瞄，美滋滋的朗声道：“你看，嬷嬷还老嗲额！”历经岁月的洗礼，大嬷嬷举手投足间，一言一行仍旧散发着一股暗香浮动的可爱情怀。

我和大嬷嬷，虽然身隔两地，面对面接触机会也不多。但是儿时频繁跟随外婆去沪她家过春节的场景，在印记里留下了许多五光十色美好念想，就像玻璃糖纸上的图案，亲切而光鲜亮丽。嬷嬷家地处市中心，四通八达里弄石库门，小阁楼天井前后两道木门，一边弯出人民路城隍庙，正大门临街西藏南路，老西门南京路，乔家栅的花色点心，食品店盐津枣剪刀糖，大世界哈哈镜……这一切诱人的景象和东东，皆是与大嬷嬷娇小影子重迭连接同步在一块。参加工作后，八十年代有几次出差去上海，每次必到大嬷嬷家，探望之余，总是大饱口福一顿。那时年少不更事，还邀请同事去嬷嬷家蹭饭，佳肴美味，颜面自傲无比。有一回，昨天刚吃过饭，翌日就不好意思再如约前往了。岂料傍晚时分，嬷嬷赶到福州路一家旅社门庭楼下，大声来呼唤我——回家吃饭！这一幕终身难忘。实际上，大嬷嬷同康里不足五十方的蜗居，一段时期成了宁波众乡亲们的靠岸驿站，和接待中心。他们自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

追忆很多年以前在嬷嬷家过大年的碎片化陈年往事，忘不了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与大嬷嬷挽着手，一起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大马路上，穿过四横一直，去淮海中路、金陵东路亲戚家捎信送物；一起往汉口路转乘49路电车，陪同我去大姑家看望阿爷；一起逛街闯入三黄鸡名店，品尝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此刻，时光漫漫浸过来，湛清温和，一波又一波，粼粼不息。

大嬷嬷初小两三年级文化，可她信笺上的字迹可圈可点，叙述风格干脆利落，思路清晰，可读性老少皆宜。六七十年代，一封封寄往我家的书信，篇篇精悍明快。那时候物资匮乏，我家的绵白糖、洗衣皂粉，乃至逢年过节的花布罩衫衣料等等，都是大嬷嬷充当供应商，一只只邮政包裹所寄付。当时布料食物，俱凭票供给，还得排队采购。外婆评论说：她人活络灵巧，总能想方设法搞到手。小时候，我们家里大大小小的绒线衣裤都由大嬷嬷代劳编织。三姐妹嫁妆中的绣花枕套，全是嬷嬷精美的手工作品，迄今我有三只还保留着享用。曲终人散终有时，人非物是，皆为梦一场。嫩黄玉白浅粉绛红四对枕套，大嬷嬷这份贺礼的心意，我会一直珍藏于心。

记得大嬷嬷最后一次来甬探亲，即2017年夏末在她两个儿子陪伴下，到医院与我病重的母亲惜别。垂危期的母亲已不太会说话了，姐妹俩执手四目相对，凝噎无语。尔后两年中，大嬷嬷一度十分强烈要求再回一次萦绕于心的娘家门，热切渴望有生之年姐妹兄弟再次相聚。无奈年事已高，经不住长途坐车，考虑再三，终成憾事。

大上海，毋容置疑是嬷嬷的第二故乡，她人生近五分之四的光阴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她的茂枝繁花——子孙后代亦终将在黄浦江畔栖息繁衍。而我则更愿意笃信，原乡小宁波是大嬷嬷心底的支柱根系，魂牵梦回。二者好比是树根与树冠的关系，盘根错节，互相缠绕互相依托，共同生长，纵深耕植于大地，向上伸展蓝天白云。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大嬷嬷每一次回甬返乡，临走分别总是依依不舍，大家庭同胞欢聚意兴正浓时，她不合时宜突发哭作歪脸。她的动容是有理由有故事的真情流露，决非煽情。恳请嬷嬷原谅我——我的同理心姗姗来迟，如此地迟钝，又如此沉重和难受。

我跟大嬷嬷最后一次拜见会晤于2018年三月里。偕同大姐一道专程前往上海，探望年迈的俩位姑姑和大嬷嬷。嬷嬷那时候生活起居尚能基本自理，很得意地告诉我，她还能盘地缝被头。年老的她执意独立门户，平时由孝顺儿子三日两头过来照料，精神状态不错。短短两天，行色匆匆，归程前夜，我们临时在她家门口买些熟菜，与大嬷嬷共进简单晚餐。她不亦乐乎地忙于夹菜，又是一个劲儿劝说我俩喝饮料。饭后剩菜坚持不让我们倒掉，一再埋怨可惜浪费了。

大嬷嬷晚年理当安享清福。老邻居有好吃的，总给她送上一份，她自嘲“吃众家饭的阿姆”。听说其时耄耋之年，还是里弄邻舍搓麻将的能手，脑子反应敏捷。近两年入住高档养老院，三餐有热饭加新鲜果蔬，儿孙孝道满满，不时嘘寒问暖。逢年过节，屡次看到她自编自唱社会主义好颂歌的小视频。前几年，大嬷嬷常常拨我的手机号，通话时，因她听力衰退，老是自顾自快言快语一通，结束语往往是：“我很好，请转告晓晓寅寅放心。”然后是一阵急促爽朗的笑声。

上海大嬷嬷，在这个阴冷的凛冬腊月，在新年的第二天，急不可待地逐风远行去了，与她的老母亲，她的大妹，还有早她先去的大伯伯和二儿子，会面相聚去了，此去天上人间小团圆。别离之际，十六铺轮船码头的汽笛声久久长鸣，往后永远消逝了，思南路旁光秃秃梧桐树干徘徊逗留的几片残叶，挟裹着西北风，悄然飘落，随风起舞，又昂首飞扬……

路遥山远多行役，一望乡关烟水隔。今天是上海大嬷嬷头七日，点上三炷香祭奠默哀，为老人家送行，一路走好！

2023/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