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70天

悠然老陈醋

　　2022年秋天，深圳的“动态清零”热火朝天，我家住在福田区的益田村，据说因与香港只有一条边防铁丝网，全年都没有清零。由于反复密集的封控，被人们戏谑为“一天村”。为了换换环境，我参加了粤桂协作组银龄行动。这个行动是由广东政府组织，招聘离退休老师和医生到广西贫困县短期公益活动。为期3个月。

世外桃源

10月18日，我们银龄组成员，在深圳举行简短的出发仪式，乘高铁抵达广西。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上林县，一行6人，4男2女，全是医护人员，都60多岁，最大的已74岁，我是组长，工作地点是上林县人民医院。在南宁下了高铁，要转乘汽车才能到达。在南宁火车站，防疫人员看我们来自深圳，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出站，尽管我们出示了绿码和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尽管前来接我们的上林县人员一再说明我们是去县医院帮扶的专家，他们有闭环转运车，都没用，只是要拉我们到隔离点隔离。折腾了2个多小时，后来惊动了广西自治区政府出面协调，又签了承诺书，留下了身份证，电话...,终于上了上林县的闭环转运车，一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县政府给我们安排了离医院很近的酒店，每人一间房，条件不错，入住后我们的码变红了，县防疫部门给每个房间门上都贴了透明胶带纸的封条，每日三餐由医院送，送饭时揭开，之后再贴上。我们每日需通过手机上报2次体温，7天5检核酸，开始了一周的隔离生活。

一周后，我们转成绿码，县医院举行了欢迎仪式，每个人分到自己相应的科室工作。医院挺大，一个新病区17层大楼，一个旧病区12层，开放床位600张，二甲通过，叫上林医疗集团，下辖3家县属专科医院和10家乡镇医院。有DSA，MR，建筑，设备及信息系统都很完善。疫情以来病人都住不满。我被分到心血管病区，熟悉环境。开始工作。

上林县自称是南宁的后花园。但经济并不很好。疫情三年来，这里只有零散的阳性病人，很快就被扑灭了。医院员工隔天要查核酸，其它人员一周2次。但是外地返乡人员都要报备，隔离。这里的正常生活没受太多影响，饭馆照开，集市照举行，口罩也不用强制带。人们都不知什么叫水马。每日工作之余，晚饭后，我们6人相约去散步。县城有一条澄江河，沿河边就可以走到水坝，虽说不上风景好，但空气新鲜，星空明亮。

平时工作没什么压力，周末我们就在县城周边玩（我们被限制不能离开南宁地区）。广西特有的喀斯特地貌，农村的风土人情，历史的遗址，足够我们转的。酒店的老板娘是个热心人，得知我们6个老家伙是到医院做公益的，把酒店的厨房给我们用。这个厨房原来是给客人做早餐的，因疫情客人住不满，早餐就停了。厨房里煤气，水池，冰箱，消毒柜俱全，吃饭也没问题了。就这样过了2个多月闲适的生活，很自在。有一天饭后，我独自去散步，沿河而行，人很少，下过雨的路湿漉漉的。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影，星星点点的灯光，天上或明或暗的云层，听着虫叫蛙鸣和潺潺流水，我慢慢走，深深吸着雨后湿湿的野草香。在这初冬的晚上，有多少人还被封控在仄窄的方舱或高楼，而我却能自在的享受这一切，足矣。

　　山雨欲来

世外桃园是不存在的，在我们享受田园生活的同时，密切关注着疫情的变化。11月深圳，广州病例四面开花，似乎没有清零的可能。国内许多地方因为封控出事，也难以持续下去。防疫20条出来，封控略有松动，科里又有医生被抽调出去做流调，护士抽走做核酸。11月22日，据说上林出现一例密接，是从百色过来的，县里严加防控，加测核酸，原来20管混一变成10混一，重点地方5混一。但是科里的医生还是很乐观的。他们相信清零的政策。有一天我开玩笑说如果我从深圳回来看你们，你们是否都躲起来。他们说石老师，如果你从深圳过来，根本没可能先来看我们，早就被拉到隔离酒店了。广州部分放开后，退烧药卖空，我想到广州有个侄子还没有备退烧药，12月4号，我到酒店楼下药店买药。卖药的小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是对乙酰氨基酚，用笔记下药名，说要从库里调货，很快药就送到了。但外溢是挡不住的。县里每天派车在南宁站，凡从高铁下车回上林的人，都要经闭环转运，不可自行离开。12月1号，我们当中的两位医生回深圳休假回来，闭环转运车上出现一例阳性。他们变成了密接，又被隔离在酒店，7天5检。12月7日，防疫10条出来，很快县城有了3个，10个，越来越多的阳性病例。药店的退烧药断货了，抗原条也断货了。12月10号医院通知不许拒收阳性病人，但科室要分开阴性病人和阳性病人管理，严查陪人核酸。12月18日，留在深圳的先生阳性发烧了，我本想回去，他说深圳疫情很重，我回去也是中招，他在医院，自己能搞掂。

现在想起来，可能我送走的第一例与新冠有关的病人是个心脏病人。12月17号，这位80多岁的老人，急性前壁心肌梗死，肾功能不好，未作急诊PCI。入院时这个病人核酸阴性，但病人很快肺部啰音增多，呼吸困难。我们用了很强的抗菌素，并积极控制心衰，病情无改善。20号复查胸部CT,显示两肺内出现大片渗出性病变，占据肺总面积的一半以上，与原来的肺片迥然不同。这个病人原有继发性肺结核，但医院放射科和我们帮扶去的放射科医生都肯定说这个病变不是肺结核复发。在我们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转天病人因排便用力，心跳骤停去世了。虽然死亡原因不是肺部疾病，但那个肺片印象太深了。这时大家都知道疫情要来了，但要如何迎对，一脸懵懂。

直面海啸

用海啸来形容疫情不过分，一浪扑来，不容准备。

12月16日，医院通知当前退烧药短缺。药物仅限发热门诊，急诊和儿科，用量每人3天。

12月20日，医院通知发热门诊病人增多，各科要安排一名医生支援，我科安排当天休息的医生支援。

12月21日， 所有有可能轮值到发热门诊的人员要尽快熟悉流程，提高工作效率。动员行政科室人员到临床一线。

医院药物短缺，人员不足，病人压力大是不争的事实。这里面对是全县30多万人，背靠着的南宁已自顾不暇。

12月19日是星期一，医院常规给医务人员做核酸检测，科里已经有2位医生和数位护士阳性。病人和陪人阳性都达十几名了，但还坚持着分区管理。这个分区其实名存实亡，在一个走廊里，送饭，保洁，医护都不停走动。

我们银龄帮扶的6人还保持着阴性，20日，在县委的指引下，秉承自愿原则，我们6人中的4人在当地打了安徽智飞的腺病毒疫苗加强针。下午，我收到科主任建议，科里阳性病人较多，这一周不要去上班了。疫苗打完，人感到疲乏，我也就在酒店休息了。

22日，我看到科主任中招没有去上班，我自己还没有什么事情，早上就去上班。科里走廊已经加满了病床，阳性病人占据一半以上。医院要求加快周转，每天大出大入十几个病人。对于阳性的病人不知该怎么办，医生手里三把刀，补液，抗菌素，激素该用哪个也不清楚。对症处理，退烧药也不足，氧源不够，在走廊的病人没有氧气用。中药不齐，退烧用的石膏，柴胡缺货。全科6个医生医生，发烧已经放倒2个，另一个退烧一天就回来上班了，在岗的4个医生除了处理病人，还要会诊，下班后参与4小时急诊，休息时还要在发热门诊待命。更要命的是因为疫情蔓延，县里中小学，托儿所提前放假，许多人都没有办法安排孩子，于是就带孩子来上班。医院就是个大传染源，但是医护没有选择。看到我去了，开始科里的医生不让我查房，我说没关系，他们就把些重病人给我看，我的装备也从普通口罩，到N95口罩，到面屏。一个医生对我说：“石老师，你就简单看看，保护好自己，没啥办法的病人，深圳来的专家看过了，他们也不闹了”。在如此混乱中大家苦撑着度过了周末。

12月26日，周一，又到医院统一查核酸的日子。我们银龄6人中有2个老头阳性发烧了，其中包括70多岁的老主任，体温39℃。。另外一名医生因为老父亲中招，请假回深圳，到了深圳就开始发烧。我这个小组长此时压力山大。同协作组及县里商量想提前结束活动，协作组建议我们当天返回，可考虑到阳性的医生刚开始发热，怕路上出问题，决定晚几天，周末回去。协作组帮我们买好返程票，一再叮嘱我们注意安全。医院太忙了，环境也混乱，我们没有惊动医院。一起来的李主任手里还有点退烧药，分出来给发烧的医生。科里的年轻医生知道我们有老家伙病了，说他们中招现在都吃一幅中药，退热的，但县医院的中药也缺货，差几味，配不齐。他们到乡卫生院配齐，煎好，给我带回去。我和李主任两个女的每天尽可能做点可口的饭菜，送到两个阳老头房间门口，保持营养并让他们通报身体情况。后面2天，也不知道是否是中药的作用，这俩位阳性的银龄老头，病情平稳，体温开始下降，胃口也好了很多。

我每天还坚持去科室，待在酒店太无聊，会心情不好，科里忙时间过的快。只是每天都早些回来。这两天，科里一些发烧的医生好些来上班了，分担一些压力。我们也送走一些老年有合并症的“白肺”病人。病人还是非常多，儿科病房已经加了2排床，外科也在收治肺炎病人。28号凌晨4点，医院又发通知，全院病床爆满，要求大家把握入院指征，腾出床位给重病人，可见医院领导也寝食不安。但是，医生需要的是治疗方案和药!

29号，我们银龄留在上林的另一位医生发烧阳性。因他体温还不高，大家商量与仍阴性的李主任提前返回深圳。他们改签了车票，走时带走一副中药，平安返回深圳。上林只剩我和两个发烧的老头了。那天我没去上班，我不想阳，也不敢阳。我去查了核酸，居然还是阴的。

30号早上，我按时去了科室，参加交班，科里医护大多已阳，病人更多了，加床到了电梯口，冬季的广西，还是很冷的，走廊没有暖风，又对着窗子，病人裹得厚厚的蜷缩在床上，他们还是幸运的，住进来了。交班后，科里举行了简短的欢送仪式。我看着这帮疲惫的年轻人，大部分已是杨过了，我不知他们还要苦撑多久，心里有些酸楚。仪式后，主任问我可不可以和大家合影，当然没问题！大家高兴的与我合影，集体照，小组照，单独照，我都珍藏下来。他们是我身边可爱的阳。

下午，我独自去走我们散步的那条沿河小道。天气很好，太阳嗮得暖暖的。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店铺都关了门。河边仍旧有些妇女在用棒槌敲打着洗衣服，小孩也在河边用炮竹炸鱼，除了人们带着口罩，其余与往日并无不同。我走到水坝前的一堵石头墙边，这是我们平日散步尽头，每次走到这里，我都要告诉石墙我吃了什么，然后就往回走了。这次告诉石墙我们6人明天全都离开上上林了，我会记住这里。回来路上，看着细细的河水，两边地里黄黄的庄稼茬，天上淡淡的云。我想起了那句有名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尾声

2022年12月31日，这可诅咒的黑色一年最后一天。我们最后的三人离开了上林。医院派车送我们到南宁高铁站，顺利回到深圳，一路没查核酸，没扫码，甚至路上人们都没说什么话。回到家，先生已经杨康。晚饭后，很早就入睡了。

1号早上醒来，朋友圈都在祝福新的一年会阳光灿烂。原来深圳科室的主任发了几个关于治疗新冠的短视频作为新年礼物，包括了新冠的诊断，新冠的治疗和肺CT片的判断，都是北京权威医院医生讲的。这太珍贵了，我立刻转发给上林医院，大家非常高兴。真要谢谢我们这位科主任。元旦这天，上林院长让相关人员学习这个视频。很快医院成立了相关科室主任参加的新冠肺炎专家会诊团。4号早上，我看到科里医生发来辉瑞的奈玛特韦片照片。告诉我医院可能有药了。5号，医院新开了病区专门收治新冠一般感染，新冠肺炎收呼吸科，重症收ICU。这几天网上广泛传播的美国抗疫经验讲座也上林医院的朋友圈中在出现，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传播速度是惊人的。上林医院从混乱走向了有序，在重围中杀出了血路。我为他们高兴。

当我写完这篇小稿子时，我看到国家卫健委公布了第十版新冠病毒感染诊疗方案，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