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守望

故乡

　　步入腊月，回故乡的心思越来越重。年纪越大就越怀念故乡，而当初我又是那么强烈而迫切地想着与故乡告别。其实，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有故乡。一生厮守在家乡的人，便只有居住地，而没有故乡。故乡是对离开故乡的人而言的。我的故乡，大多为男儿们准备的是行囊，而为女儿们准备的是嫁妆。

　　翻山越岭离开故乡的那个傍晚，在异乡一片热闹声中，一句瘪脚的普通话传入耳中：我们这儿好？还是你们哪儿好？面对如此唐突的提问，我当时很是懊恼，全然没有了新娘的羞涩，没好气的回怼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怎会问出这等可笑的问题。这些人不懂我内心的不快，自然也不懂得我内心对故乡的那份情怀。

　　自此往后，我跟故乡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把它变成了一个固定的情感意象，高高地悬挂在我不常光顾的心灵高空。但每当跟朋友谈及家乡的吃食，我就会想起那些熟悉的味道。除了爽口的凉粉，还有外婆酿的甜醅、妈妈包的萝卜饺子和豆面搅团、舅舅做的红烧肉和麻辣鱼……但在故乡之外的地方，只有跳动在味蕾上的土豆丝，像一根丝线般连接着我和故乡，成为我们之间的情感纽带，时时让我想起那里的人和事。

　　我起初留恋故乡的一切事物，对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直排斥着。但逐渐又变得习惯，我听不惯他们干硬且刺耳的方言，但最终为了融入他们，我不得不学说他们的方言，几乎不怎么提起我的故乡了，我最后的倔强，也就是在各种节气节日里，按照我故乡的饮食习惯过节。我在异地的生活更像是一片片未经探索和发掘的土地，我使用着逐渐趋于熟练的符号忙忙碌碌，无暇顾他。只有当夜深人静时，看着皎洁的明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异乡，被称做家的阳台上，故乡的轮廓沐浴着月色，圣母一样清晰起来。这种情感是多元的，又是单一的，是抽象的，也是具体的。抽象如一抹浩淼淡云，具体如一缕轻柔炊烟。

　　多年来，我始终对故乡怀有一种浓厚的宗教情结，在传统的重大节日里净手、焚香，以静默的祈愿朝拜，用最朴素的文字感怀故乡的恩赐。我始终认为，爱故乡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素养，因为故乡本身就是我们的栖息地。一个人可以仰仗人力在尘世中获得名声、地位、财富和权势，可是背叛了故乡，他的情感只是一个架在树枝上的空巢，空巢里那垫底的丝麻烂叶再也触摸不到故乡的温暖和厚重了。每一次想起故乡，都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乡情是每个远走他乡心灵最温暖的归宿，故乡的亲人时时在心中萦绕。

　　人们总是要追求诗与远方，可是远方也并不全是诗意和温暖，远方也有风雨、也有乏味，也有世态炎凉。你的远方，可能就是别人的故乡，就是别人奔向远方的出发地。真正的生命是需要远行的，故乡是属于远行者的。比如奋斗的男儿，又比如像我一般远嫁的女儿，每一次告别都是出发，每一次出发都是升华。而每一次归来都是离愁别绪的殷殷情愫，无论是奋斗者的收获，还是远嫁者的落寞。即便是千般依恋，故乡终究是用来告别的。

　　想起旧年，故乡的一个大男孩发给我几张照片，央求我给他写一首小诗，他的照片拍得极好，但我觉得少了炊烟的故乡是不完整的，鼓励他早起拍炊烟的照片，他遗憾的说：阿佳，如今村里的人都用上了电器，是拍不到炊烟舞动的照片的。是的啊，现在的故乡，已被时间改造，被岁月打磨，农村人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有谁还会用柴禾去烧火做饭。

　　我一直怀念儿时炊烟。远离了村庄的炊烟，我的生命似乎成了一条断流的河，一块荒芜的田地。只有炊烟，以及村庄里那些与炊烟站在一起的风物，才能让我的生命保持长久的美感、幸福和丰盈。我常常梦见炊烟舞动的画面，梦中的炊烟就是一场大雨，湿润我干涸的心田，让我的内心汹涌起思乡的碧波，一波一波，我只能在梦里跟着炊烟回家。炊烟是一个村庄全部的重量，是生活在炊烟扎根的土地上所有人们的希望。炊烟对我的意义就是灵魂的意义。一个人的灵魂断炊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的灵魂里每天舞动着的，那是一束束炊烟。

　　我们生命的第一声哭泣，就与故乡建立了一种血肉联系；生命的最后一滴泪水凝结成一粒盐，被故乡仁慈地收藏于脚下的土地。一个心中没有爱的人是流不出真诚的泪水的，一个不曾体会故乡的变迁带来的疼痛和感伤的人，她永远无法体悟乡愁的珍贵温暖。

　　每个人的体内有一个情感雷达，我们对故乡情感的深厚与否全被这个雷达测应到故乡。人生路上，你有了甜蜜幸福，最先想传达给的肯定是故乡的人。或许这种眷恋被一股穿越时空的大风反馈到故乡的山川河流；或许这种测应被一只大雁背在翅膀上卸载到故乡的屋檐；或许这种疼痛被从你脚下流过的河流带到远方，最终抵达你生命的发源地，故乡。因为你的牵挂和感伤，故乡的草木在春天以花朵的形式热烈地灿烂一回，在秋天以凋落的结局为共同的爱恋徇情。

　　远在异乡，我的灵魂一直是飘荡着的，是无处安放的，确切的说，是骨子里的倔强从没想过要安放。只有在我回到故乡，讲着方言，享用故乡独有的美食时，我的灵魂和我的肉身是紧密相连的。故乡，应该是一个人的精神教母，土地的仁慈、河流的博爱、谷物的恩泽、岁月风雨的爱抚，都教诲着我们保持谦卑的姿态，以鞠躬的方式贴近她。故乡、故土，承载了我们太多的复杂情感，她不要求你去膜拜，却又让你心存敬畏;她不要求你风光，却又让你身不由己地皈依在她的脚下;她不要求你眷恋，却又让你魂不守舍地牵挂。

　　我已到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年纪，旧年回到故乡，侄女带四五个玩伴来家里玩，天真的孩童怯生生的看着我，问侄女我是谁？而我也只能从她们的样貌上猜测她们的父母，我儿时的玩伴。那个时候，我一丝也不敢承认，自己仍是那个把阳光倾注进故乡的少年。这些年再回老家，村庄里已少有人居住，因为就业、上学等等，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在县城买了房子。村里那些空旷而又宽敞的房子，孤零零的守护着岁月，一年又一年，那些老人们，一天天被岁月蹉跎了白发，守着那几亩地，寂寞的过着。弟弟也不例外，在县城中心路段买了一百四十平的房子，我每次回去，都有单独的卧室可以居住，然而，我总是体会不到儿时家的随意，土炕的舒适。

　　我常常在梦里看到儿时老屋，泥巴墙上糊着的报纸、炕桌，院里的苹果、樱桃。梦醒后，我翻看兄长拍的故乡照片，甚至想用手指去触摸照片中每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地方。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个柔软的地方，那就是家所在的地方，那里曾有我纯真的童年，情窦初开的少年。那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跟着时间走，演绎着岁月的轮回，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几多寒酸，几多愁，纯朴善良，热情好客。

　　记得前年回家，和四岁的小侄子上街，他紧紧牵着我的手，小手指指这儿，又指指哪儿，告诉我一些地理位置，在他松开我的手，蹲下系鞋带时，也一再叮嘱我不能乱动，让我乖乖待在原地，否则会走丢。俨然，他是故乡的小主人，而我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原来啊，故乡不属于我，而我只属于故乡。

　　每个人的手掌都是一片土地，这片土地里住着宁静的故乡。掌心里的纹路就是回家的路，它把最遥远的距离变成最近的牵挂。所以，我常常凝视掌心，仿佛看到我的村庄，我的双亲。在时间无垠的荒野里，风雪可以封锁我们的脚步，雨雾可以遮挡我们的视线，冰霜可以降低我们的体温，可是掌心里的故乡，如捧在雪夜里的一盏灯，燃烧着、明亮着、温暖着。

　　故乡如佛，尽在掌心，拢起来的手掌就是一座莲花殿堂啊，真情如蕊，款款绽放，缕缕泥香，萦绕胸腔；思念就如荷底清风，明媚生辉，心灵每一个细小褶皱的部位溢满清香。迢迢回家路，拳拳赤子心。因为故乡住在你的掌心，被你温暖的手一直握着，即便疲惫之际有泪可挥，但不觉悲凉。掌心里的故乡啊，那神圣的心灵圣地，我们就这么远行啊，每一次忧伤回头，总是母亲深情的脸庞。

　　倘若故乡是枯藤，是老树，是小桥，是流水，那我宁愿做一匹彳亍的瘦马，在岁月的旷野，隐去了风姿，淡去了年华，一步一步走在回乡的路上。故乡是一首花儿，韵味悠长的旋律，是我念念不忘的初衷。故乡是一轮月，烟笼薄纱的清辉，是我魂牵梦绕的乐土。故乡是一阕词，口齿留香的文字，是我步步回望的牵挂。我把故乡深藏在心里，成长成一汪清澈的湖，容得下自己深深的思念，以及所有的梦呓与呢喃。

　　我出生的故土啊！那里有我父辈的土地，有青稞酒、奶茶。你的故事流在我的血液里，我的生命丢不下你，天天想你如在你怀里，夜夜梦你常在我心里。我亲爱的故乡啊！记忆犹如春草夏花长而生，草枯了一季又一季，燕子回归一年又一年，我永远都是您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