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田江往事

周海良

　　三十年前，我刚到涟源工作时，就常听人说起，新化温塘与涟源古塘交界处有座水库，名字叫做车田江。

初闻车、田、江三字，心底暗自一惊，脑海里兀自跳出一幅农耕画卷：烈日炎炎，一条溪水清亮的河边，一个挥汗如雨的农夫，脚蹬一台咿呀作响的水车，浇灌一垄碧绿青葱的稻田，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可惜，一直无缘相见。

今年六月，应朋友老段之邀，终得以一睹芳容。

随一叶竹筏，穿行于绿水青山间，心旷神怡。

至一片开阔水域，陪同游览的老刘突然扭头对我幽幽地说，四十多年前，他的老家就在这片水底，每次经过，百感交集。说完，眼里流露出无限惆帐。

1969年下半年至1971年上半年间，政府一声号令，通不通，三分钟，再不通，龙卷风。在没有任何补偿的情况下，三千多户车田江原住民，背井离乡，或迁移插户，或投亲靠友，故土难离，演绎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故事。

站立船头，发现岸边遍布许多千层石砌墈的梯土，面积很小，呈长条形，窄处仅容一人经过，层层梯土间，点缀着几处片石砌成的房子。

老刘解释道，当初建水库时，政府最初计划大批移民，然而，大多数老百姓不愿迁离故土，他们选择了退后建房，重新开垦荒地。移民们就地取材，用千层石砌墈，盖房，墙体是石，屋瓦亦石，那些石头都是页岩石。

老刘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车田江水库就动过土，终因财力不济而放弃。库区煤洞密布，悬崖如林，平整内库，构筑大坝，全靠人力锄挖肩挑，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那个年代，领袖挥手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举国上下，全民大办水利，1958年6月，连总理都亲自上阵，推着独轮车奔走于十三陵水库工地。

在战天斗地的滚滚洪流中，我的家乡也不例外。修荷叶江边水库，父亲干了一年石匠，修双峰燕霄水库，外公当了两年伙夫。

随着老刘的叙述，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车田江。

1972年11月7日，新化县温塘公社眼花大队一条峡谷中，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破，打破了这个世外桃源几千年的宁静。

这年冬天,新化县许多公社社员接到生产队长的指示，去一个叫车田江的地方修水库！县革委会调集2万名青壮劳力，开展车田江水库工程大会战。

几万名农家子弟，自带铺卷，挑着箢箕，扛着锄头，从四面八方开赴这个山清水秀却危机四伏的峡谷中。当时有一句民谣，"河东修水库，河西卖水牯"。举全县之力，修建车田江水库。

这是油溪河上游，一条几十米宽的小河像一条绿飘带，从高山峻岭的峡谷中缓缓流过，绵延六十公里，流入资江。

社员们或打工棚，或借居水库附近村民家里，每间土房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几十号人，天还没亮，就被大喇叭叫醒，大家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哈欠，扛着工具去工地，凿山开石，担土筑堤，天黑才回来。

有一首打油诗，描绘了那个火热的劳动场景："肩挑两座小小山，腿不颤抖腰不弯，一声号子平地起，啊嗬喧天脚板翻。"

往大坝运石头的搬运队最辛苦最危险，四人一组，前后各两，粗铁丝套住石头后，用两根大木杠抬着石头上大坝。

原以为修水库有饱饭吃，到了工地才知道，饭菜限量供应。开饭时，每人一只土钵子，炊事员舀上三两米饭，再放几片菜叶子和辣椒萝卜，社员们风卷残云，一扫而光，肚子依然咕咕叫。

峡谷两岸一块块巨石爆破后，从山上滚下来，由民工一块块运送到大坝，滚石头的地方和民工作业的地方都在同一个峡谷里，于是，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就不断上演了。

山上一些松动了的石头会突然滑落，经常有人被突然滚落下来的巨石砸得血肉横飞!有的则被夹在两块巨石中间，有时甚至要放炮把巨石炸开，才能把早已不成人形的躯体从松动的夹缝里拉出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员伤亡，工地上时刻笼罩着恐怖的气息。

知情人爆料，工地仓库备了两百口杉木棺材。

社员们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不知哪一天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望着远处，老刘叹息道，修车田江水库那几年，经常发生一幕幕让人不堪回首的惨剧，尤其是1973年8月14日，新化县革委会一台交通车从水库载人返回县城，不幸在赵龙大队翻车，10人命赴黄泉。

从1972年冬天正式动工到大坝蓄水的五年间，据说有六十多位（一说百多位）村民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每条人命两百元，外加一口棺材。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名字早已沉没在库区的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1993年12月21日，新化县政府在工地召开了声势浩大的竣工庆典，标志着水库建设告一段落。庆典会上，没人提议为死者默哀。

老刘激动地说，政府应该给那些死去的人建一座纪念碑！水库建设历时21年，土法上马，肩挑手提，几万名农民兄弟，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以极其低廉的报酬，铸成了一道雄伟壮观的月弧形大坝。

沧海桑田，在那个特殊年代，有多少鱼米之乡沦为一片波澜壮阔的汪洋，有多少饥肠辘辘的农民兄弟把生命献给了那一场战天斗地的运动。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千年亘古不变的历史铁律。

临别时，伫立大坝，面朝一泓碧水，如黛青山，深鞠三躬。

2018年7月1日

蓝天白云下的车田江

坐在竹筏头等舱的那人悠然自得。

绿水青山

水天一色

奇特的页岩地貌

烟波浩渺